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书名:暮染烟华 作者:路潞安 她身在朝堂,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为帝王谋策盛世。 他镇守边关,所向披靡,攻城掠地,为皇朝开疆拓土。 一局三十年的江山棋,却把即将成婚的二人卷进一场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皇宫内外风云兴衰迭起,阴谋的谜底扯出另一个阴谋的谜团…… 她被流放边陲,途径瘟 疫肆虐的浔阳,病死孤城。 他为救她自毁双目,移交赤锋虎符,却眼看满城疮痍,佳人成白骨。 再相逢时,她化身为天下首富,洛阳秋君。他独居小楼,袖手乱世。 一切重新开始。 惜美人迟暮,叹英雄末路。 故人何在? 暮云深处,烟华之外。 “择良辰吉日,我娶你过门。” “若皇帝不同意呢?” “那我想他要痛失江山了。” “若天下人不同意呢?” “似乎天下人没蠢到全部找死。” “可我毕竟大了你六岁……” “六岁如何?若你肯等我,我定会八抬大轿,旗锣伞扇,金灯执事,娶你过门。” 1.本文1v1,过程虐,但结局HE。男主比女主小六岁,不喜慎 入。 2.本文无存稿,但保证日更,根据情节发展,中后期偶尔两更。 3.新人第一篇长篇,请多支持,喜欢的亲们请收藏~安安感激不尽!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湑,江云宛 ┃ 配角:颜怀,沈青影,席素敛 ┃ 其它:四国残卷 ☆、薄情玉郎   大燕建耀二年。   麟熹郡主择婿成婚,正值璟初帝即位,皇城灏京繁华热闹,群臣莫不议论着郡马爷究竟会花落谁家。   谁曾料到,郡主偏偏选了个薄情郎。      初春南烟湖畔,踏春游乐之处,那娇生惯养的麟熹郡主泛舟湖上,烟湖之南岸,桃花纷纷,逐流水而去。   她那一番春心,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只一个抬眸,她偏正巧看见一座小楼。   楼在湖畔,人在楼上,一袭墨裳,绝代风华。   那麟熹郡主也算是挑郡马挑花了眼,哪种风情的男子没见过,可却真没见过如此清俊的儿郎。      不过是倚着朱色阑干,干净的黑袍,未戴玉冠,未束玉带,不佩缨络,只在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碧绿的扳指。   那男子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就那样立在原地。   郡主一见倾心,便向肃亲王要求,去那府里询问,他是否成婚。      那是玉锵侯府,肃亲王只听了半句,便暗道不好。   举国上下,谁不曾听闻玉锵侯秦湑的薄情,况且,他双目失明,是个废人。   他薄情到,当初他血洗北疆,屠戮荆朔,梁国公主见他一眼,便勒令六军不发,将荆朔拱手相让。   他却未曾看那梁国公主一眼。   他薄情到,前往云阳赈灾,天下第一舞姬凤萧萧为他一舞数日,为他折腰,为他永不再舞,退出江湖。   他却未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薄情到,向他吐露心迹的女子,占了大半个燕都灏京,哪怕他双目失明后,每日依旧有无数媒人说破了嘴,也无人进得去他那大门紧闭的侯府。   “如此良人,为何会双目失明?”麟熹郡主这般问道。   肃亲王幽幽一叹:“那般人物,除非他自毁双目,谁能伤他?”      自毁双目,武功尽废,呈交赤锋军的虎符,从此再未踏出玉锵侯府半步!   如此废人,不过应了那句情深不寿,为了一个女子拘囿终生……   “女子?”麟熹郡主不禁撇唇:“究竟是何等人,能配得起他?”   “让他念念不忘至今,如此残废等死,他爱慕的,自然是个死人。”      ※※※   兜兜转转,麟熹郡主最终和金科状元成亲,而那玉锵侯府的门,没有为任何人敞开过。   建耀二年的初雪,纷纷扬扬,雪花大如席,吹落尽浮生冷艳的凉薄,覆上那玉锵侯府漆黑的四角飞檐,侯府的门,终是被一个女子敲开了。   整整三日,她跪在府门前,几乎冻成雪人,她不顾刚刚新婚燕尔,不听家仆劝慰,执拗地跪在玉锵侯府门前,果然三日后,侯府的下人领她进了玉锵侯的孤余楼。   她是席素敛,江云宛的丫鬟。      隔着一重重雪幕,眼前的场景依旧和一年前,那日大雪封城的印象,遥遥重合。   灏京大雪,迎回江云宛的棺材。   那日,侯爷就随她一起死了。   江云宛乃是大燕第一位女宰相,但伴君如伴虎,朝堂一步踏错,步步皆错,回首时却已是陷入死局,无法转圜。   江家盛极一时,江修江太傅德高望重,其妹江皇后圣宠不衰,连他膝下独女江云宛,也步入仕途,成为当朝右相。   可大厦将倾,一夜飓风袭来,江家被满门抄斩,江云宛被流放,途径浔阳,正值瘟疫肆虐,最终病死孤城。   她的尸首回京时……已是腐烂得触目惊心。      席素敛忍不住鼻子一酸,见了这座小楼,总会想起那坐在窗棂上,一袭桃色男装的小姐,天真烂漫中带着古灵精怪,那一点妖娆却隔着黄土白骨,漫漫尘埃,飘荡地离远了,每过一日,便远了几分,如今她恍惚想起,竟恍如隔世,那样的时日,那样的年华,早已不复存在。   只有他,还在等。      记得那日她伏在小姐的棺材上哀嚎痛哭,家仆来报说玉锵侯在府外。   她赶忙迎出去,却见皑皑大雪中,他伏在雪地里,纹丝不动。   她刚刚迈出一步,却听他幽幽说道:“不要过来。”   于是,风雪肆虐,漫天飘洒,她静静地看他被大雪掩埋,只留下一片惨白。   他从雪地里抬起头时,她才怔怔地发现,他的眼睛已经瞎了,空洞地望着她家小姐棺材的方向。   那一望,似乎便是一辈子的光阴,悠悠流过。      “侯爷。”席素敛只能哽咽地发出两个字,便哭得无法自持。   她从未见过如此憔悴的他。   印象里,玉锵侯眸若剑锋,凛然逼人,笑含冷峭,清高孤傲,启唇便是惊天憾地,一匹黑马踏平北疆,蛮横狠辣,毫不妥协。   而如今——   那一袭黑绸的襕袍,广袖中露出他惨白的腕子,依旧凄艳夺魂,那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像是凝结了一汪春水的碧色,冷冽地逼人不敢直视。   可他静静坐在黑影幽幽的一隅,似乎从云端坠落在泥泞,无神空洞,波澜不起。   “侯爷……明日素敛便要离京,随我家官人去冀州赴任。”席素敛不忍看他,只得抹了抹泪。   他将脸侧过去,窗外飞雪渐渐止歇,楼下的南烟湖冰封成一片晶莹如玉。他那双空洞的眼眸,似乎再无法兴起波澜,又像是个无底深渊,那幽幽暗处,蛰伏着如雾霭的死寂。      初初见到江云宛,就是在那湖畔。   他那年八岁,江云宛十四岁,她脏兮兮的手丢给他一直胖嘟嘟的蚯蚓,咯咯的笑声荡落了一层又一层落花。   之后便是她及笄那日,他前去观礼,被她取笑模样精雕细琢,像个女孩,便吟了句词:“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那罔顾礼法的少女还将那词的意味歪曲,问他何时娶娘子。自那以后,他便被世人称为“琢玉郎”。   调侃中,他只会憋红脸罢了。      “昨日我去给小姐扫墓,雪积得太厚,已经看不见她的名字。”席素敛怔了半晌,忽地抬高语调:“已经这么久了,我日日都去告御状,要翻了那桩旧案,可依旧无人理会!这么大的灏京,这么多的高官,竟无一人记得敬国府被抄家问斩,竟无一记得她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不过为了权利,利欲熏心,权势争夺中,谁会在意他人的旧案,不过只顾保住自己的人头。   屋内一角,幽幽暗影,一重一重的雾霭,遮住了他的周身。   席素敛不由得心下一痛。   世人都道他心如磐石硬如铁,谁人得见,她死那日,他眸中死寂,双瞳染血。      “侯爷,可是寻了大夫来治病?”席素敛问他。   秦湑冷然一笑。   缓缓起身,窗边旋落的雪花沾染他的黑袍,他那句回答,隔了很久才被席素敛听到。      “治什么?盲了的眼,还是死了的心……”      微不可察的语调,似乎经风一吹,吹到了许久以前。   当她还在的时候,他还看得见她的时候。   那究竟是多少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新修改的第一章,倒叙~希望可以更吸引人。 ☆、如玉璎琅,环佩锵锵,月遥映两厢   十八年前。   那年秦湑十岁,江云宛十六岁。   故事开始在燕历神佑五年的新春,那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除夕刚过,眼看着快到上元节。   西境却传来快报。      夜秦王称帝。      百年来,夜秦向大燕称臣,每年供奉。而先王驾崩后,少年秦王继位之初,却显出十分的刚愎自用,狠辣暴戾。先是称帝,改国号为秦,以挑衅中原王朝,接着在夜秦与大燕的国境线上构筑城寨,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封诏书传到灏京时,燕帝大怒。   皇城沸腾。      夜秦民风粗鄙,小国寡民,自古来向中原俯首称臣,如今秦王称帝,向大燕虎视眈眈,这让朝臣中那些老古板们早就急红了眼,嚷嚷着“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主战派在朝堂上跪了一地,请求出兵,以彰国威。   而龙座上的燕帝,一袭描金龙袍上九龙目眦欲裂,紫云肆卷,霸主之气映着眉间那一点盛怒,压得朝堂上百官噤声。      “江爱卿,眼下夜秦罔顾礼法,送来一纸言辞挑衅的诏书,这几年西境边关也没太平过,你说说看,朕该如何应对?”   燕帝狭长的鹰眸一敛,锋利如剑锋三寸,直指百官之首,丞相江修。      江修年逾五十,鬓角霜白,却白胖圆滑,有几分滑稽,只见他捋了捋早上被自己女儿扯得凌乱的胡须,悠哉道:   “回禀陛下,臣以为,出战,不妥。”   “哦?有意思。”燕帝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无声滑进墨色深渊:“你且说说,为何不妥?”   江修晃了晃脑袋,透出的那股子左右逢源,世故圆滑的机灵劲儿,令身后一片主战派显得十分愚蠢。   当官,不在政绩,不在品级,看准了皇帝的心思,才是永葆荣华,守住脑袋的关键。   而气节这种事,纯粹是身外之物!   老丞相狡猾一笑——      “臣以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当属上上策。”江修立于一片跪地的主战派中,显出十分的鹤立鸡群。   此话一出,等于没说。   偏偏还衬得他精明透顶,看破一切,一身首辅的傲骨铮铮作响。   满地的朝臣却冷汗如瀑,没跟在这老狐狸身后,真是排错队了!      燕帝闻言,微不可察地轻笑,那浓稠如夜色的鹰眸透出一丝玩味。   金黄色龙纹的广袖中,那双搅动天下,握紧江山的手,缓缓抚摸着龙座上的龙图纹。   五十而知天命,这位年近五十的帝王,一颦一笑都透着百官无可琢磨的意味……      “玉锵侯,今日第一次上朝,也说两句罢。”皇帝漫不经心地,仿若透着红尘滚滚,目光却穿空破云般,望向殿下文武百官的身后。   一阵阵抽气声……   玉锵侯?   司谏院的一群言官们不禁抚了抚额,冷汗涔涔,沾湿了厚重华贵的蟒袍。   玉锵侯,已经死了啊!   群臣莫不心下一紧,衣物窸窣声,议论纷纷声骚动起来。      玉锵侯秦朗,五年来一直镇守北境,大燕和北方梁国连年征战,玉锵侯旗下赤锋营在国境北边坚守国土,固若磐石,使得梁国无法侵犯大燕。赤锋营在当地百姓心间宛如神兵天降,当地儿歌中甚至将银盔铁甲的玉锵侯称为“神将军”,敬若天神。   就连紫微阁阁主也曾说过:“玉锵侯英雄气魄,胆气一身,忠勇不可挡。北境若无秦家军,梁国不日便可攻城略地,长驱直入,一举灭燕。”   镇守北境十年,大燕朔北重镇百姓竟只识赤锋战旗,不认皇帝圣旨。而坐拥五十万精兵良将的玉锵侯,动则震慑北梁,静则拥兵百万,不怒自威。   可就在上个月,在与梁军交锋中,赤锋营精锐在蛟骷岭惨遭屠戮,全军覆灭……   皇帝莫非忘了,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玉锵侯的灵柩回京时,棺材内尸骨残缺,只剩一颗血迹斑斑的头颅。   可渐渐的,朝堂上的议论声,慢慢归于死寂。      因为在群臣中,风波里。   缓缓走来,一位少年。   殿外,不知何时,已风雪肆虐,飓风如鬼哭,雪花大如席。   片片飘落,纷纷扬扬,漫天银装素裹,如披缟素,彷如在祭奠玉锵侯的英魂!   少年一袭玄墨色金边的蟒袍,撩袍走来,气度逼人,邪臣奸佞莫不敢直视,那双如刀剑镌刻,簇远山淡墨的剑眉,斜斜入鬓,眸间一片沉寂,唇角犹带冰霜,一步步,信步而来,步步铿锵。   如玉璎琅,环佩锵锵。   琢玉郎,秦湑!      在场之人无不暗暗抽气,群臣惊惧。   这几年来,秦湑不过是个美谈,其神姿俊朗,冰魂雪魄,如玉温润,年少聪慧,只不过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纨绔子弟,天生贵胄,人不风流枉少年,琢玉郎的美名,不过是让他成为一个绣花枕头罢了。   谁曾料到,如今他只十岁,竟袭爵掌权,成了朝堂上的一方势力。      江修藏于袖袍中的手悄悄攥住。   只一年未见,去年在自家小女江云宛及笄之日,来江府观礼的孩童,身子又拔高了许多,棱角也更加分明,一年之间,秦湑究竟在用怎样的速度成长?究竟又经历了什么?   使得他如今只有十岁,却一袭墨色蟒袍,风华令群臣失色,天下折腰!      “臣在。”秦湑清寒的声音,响彻大殿。   “玉锵侯,你以为夜秦王称帝一事,如何?”燕帝不动声色。   秦湑唇角噙着冷笑,沉静墨色的眸子却是一狠。      “夜秦小国,不值一战。”   八个字,字字撼天动地。   十岁小儿,竟如此睥睨天地,气吞山河。      燕帝满意地,含着笑望着殿下的秦湑。   蟒袍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那张如玉雕琢的脸颊上,没有一丝孩童的稚嫩,令人唏嘘。   那双眼眸,像极了三剑平定北梁,策马踏平夜秦的秦朗……   燕帝的眼神,静静沉淀了几分。   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有如此气魄?      而秦湑,则在百官的注目下,朗声说道:“父亲不会责怪自己的儿子,君主也会包容臣下的错误,父子,君臣,就是我大燕与夜秦的关系。如今他蛮夷之地,弹丸小国,竟如此藐视中原王朝,我大燕绝不是不敢一战,而是不屑一战。”秦湑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在皇帝面前也不卑不亢:“但若他触及为子为臣的底线,他犯我大燕一毫厘,我赤锋必屠戮他夜秦所有城池,血洗夜都。”   这一席血腥的话,从一个十岁孩子嘴里吐出,竟令人脊背发寒。      群臣望去,那小小的墨色身影,衬着殿外飞雪漫天,兀自显出几分冰霜孤冷。   江修又是一震。   这一席话,竟……   竟和今日上朝前,自家女儿所说的,分毫不差。      ※※※   时间倒回,今日破晓之时,敬国府内院。   这是江修除夕夜之后再次见到女儿。   犹记得除夕烟花国宴,不知怎地,他老糊涂了竟带着江云宛一起赴宴。   彼时燕帝瞧她不过十六岁,透着古灵精怪,天真烂漫,喜欢得紧,又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便破例对她眉开眼笑,问她可有什么新年愿望。   谁知那痴儿不要命地立在宫殿中央,眉毛一扬竟说了一句举国皆惊的话。      “民女,愿嫁给十三皇子为妃。”      江修当时的心情,简直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这把老骨头给埋了,无脸见人呐。   多少王孙公子,富家子弟挤破头地向江府提亲,她江云宛不屑一顾,甚至将抚远侯的聘书当众烧成灰,将刘尚书家公子推进染缸染成了惨绿色,将状元郎送她的一对“朱龙凤碧”的绝世玉佩卖了个好价钱。   原来,这般胡闹的她,竟放肆地爱慕着十三皇子。   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十三皇子,才华倾国,绝代风华的十三皇子,一袭雪衣,爱梅成痴的十三皇子……   那日十三皇子恰好因病缺席,群臣只当江云宛说了个笑话,便一起乐呵乐呵就当没听见。      谁知她回了府却因为皇帝的婉拒,折腾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连个春节也没过好。   这厢江修正在夫人的伺候下穿戴官服乌纱,熏香束发,透着那紫檀雕海棠的木窗儿,看见那混世人物正在庭院里将一把纸伞舞得猎猎生风,寒冬腊月天,院子里清寒一片,她竟只穿着一重绯罗蹙金锦纱袍,那被她砍断的梅枝到处散落,落花层层飘洒,如一场淡粉色的大雪。      “老头儿,今日一定有雪,带把伞罢。”她见江修出了屋子,便立刻笑眼弯弯地递过来一把深紫色骨伞。      江修老来得子,只生得这一个女儿,恨不得万般宠爱,千般娇惯,又因膝下无子,从小便把这独女当少爷养大,琴棋书画俱是大家闺秀的必修功课,可江云宛却是通五经贯六艺,骑射剑法一概精通。平日里也爱女扮男装出去瞎逛,江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令他老人家唏嘘不已的,却是这小女儿狡诈的为官之道,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自己。   趋利避害,沉浮宦海,大到如何治国安邦,小到如何拍皇上马屁,贪点儿小钱,这位千金大小姐无所不能。   而今日,她不顾正跟自己闹脾气,偏偏在上朝前给自己送伞,江修这老滑头细细想来,如今只有夜秦王称帝这一事值得商讨。      果然,一番研讨后,爷俩的政见截然不同。   “自然是战了,我大燕皇朝岂能向一个区区小国投降,皇上一定会派兵镇压的。”江修捋了捋胡子笑道。   “非也非也,老头儿你千万不能主战。”江云宛摇头晃脑,扯了扯江修的胡子。   “这是为何?”江修不解。   “夜秦小国,不值一战。更何况如今夜秦王只是言辞挑衅,没有做出实际侵犯我国的举动,这样看来,不是打仗的问题,只是面子的问题。若是爹主张出战,皇帝一定觉得你伤及皇家颜面,对待这种小国的挑衅,根本不理他才能彰显我大国的气度。”江云宛一面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一面笑吟吟对江修说道:“更何况,如果此时真的一战,我大燕,必败无疑。”      “什么!”江修一怒,胡子也飞起来,面红耳赤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   江云宛嘻嘻一笑,扯扯江修的胡子:“爹,别人不清楚,身为左相,你还看不出,如今我大燕国库亏空,这几年苛捐杂税,大兴土木,皇帝老儿自己爽了,根本没考虑过百姓的感受,一班子皇子勾心斗角,不干正事。再说军事,大燕所有军队都贫弱不堪,上面的高官克扣军饷,下面的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只会欺压百姓,鱼肉乡民。除了秦将军一心为国,上个月还死得不明不白!再加上北方大梁虎视眈眈,若此时梁国和夜秦联手,你说,若真的打仗,如何得胜?皇帝也一定不会出战,而且还要做足了表面功夫,装出大国的样子。”   她的一席话,令江修也沉默了。   不是没想过,玉锵侯死得蹊跷,只是江修不想去想。   朝堂上明刀暗箭,波诡云谲,远在北境,却挥师南下即可篡位称帝的玉锵侯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可这次究竟是谁下的手?皇帝?皇子?大臣?还是北梁?一切,没有答案。   “只是,可惜了小秦湑。”江云宛忽地叹了口气。      江修知道女儿素来喜欢去玉锵侯府找秦湑胡闹,但怎么想他以刚刚十岁的小孩,如何跟朝堂之事有关。   “秦湑?他一个十岁小儿,如何可惜?”江修又觉得脑筋不够用了。   “玉锵侯死了,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你以为赤锋营是白吃军粮的么?北境的民心又如何安抚?皇帝既要防着赤锋军的暴动,又要提防百姓的起义,手中若是没有点儿把柄,如何立威?想必,当初他借口为太子伴读,将小秦湑留在灏京,就是为了牵制赤锋军,今日,应该就是秦湑袭爵之日。”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声音微不可察,含着清冷。   江修一愣。   “什么袭爵,不过是个傀儡!”江云宛怒道,扯断一枝梅花,大步离开。   江修却仿佛依稀看见,江云宛再抬眼时,却是眼眶含泪。    作者有话要说:   ☆、夜箫笙动,浮生如霜,雪遮梅花殇   玉锵侯府坐落城西,秦家先代为燕太祖打下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子孙世代袭爵,统领赤锋军五十万兵马。   而侯府却不沾一丝繁华,静静处在喧闹皇城的一隅,静谧,朴拙。   侯府最幽寂处,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楼。   小楼朝南,名曰,孤余。   是小侯爷秦湑的住处。   常常有家仆女婢嫌弃它名字太清冷,煞气十足,劝小侯爷换个喜庆的名字,却被那不过十岁的孩子眉宇一蹙,毫不理会。   “此地孤寂落寞,空余此座小楼,想必在楼上朝南望,独赏南烟湖,也得雅趣,倒不觉得孤余了。”潇娘最爱坐在孤余楼的廊檐下,等秦湑入宫陪太子伴读后回府。   潇娘是秦湑生母当年嫁给玉锵侯时,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秦湑的乳娘。   秦湑三岁那年,他母子二人在北境被梁军掳走,等玉锵侯率军相救时,夫人已经不堪凌辱,拔剑自刎,而小侯爷秦湑则失踪在一堆被梁军屠戮的燕民尸首中。   三日后,在死人堆中,赤锋营将士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小侯爷。   潇娘记得,从那时开始,那孩子的眼神,再也没有过喜悦之色。   有的只是浓重的雾霭,和不属于孩童的杀意。   没有人知道,在那七日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于是玉锵侯送秦湑回京,潇娘也从北境陪着小侯爷回到繁华而又热闹的皇城。   而那冷如冰霜的孩子,总是和热闹不相称的。   没想到当日一别,七年之后,回京的,却只有玉锵侯的灵柩……   入冬后,潇娘便染了风寒,上月北境传来噩耗时,她昏迷了整整三日。   当年陪小姐嫁去时,侯爷长身玉立,英姿飒爽,鲜衣怒马,绝世风华,而七年未见,再见时竟只剩了空荡荡的棺椁中,一颗残缺染血的头颅!   玉锵侯灵柩回京那日,满城缟素,哭嚎震天,皇城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簇拥如潮,潇娘只依稀记得,秦湑扶着棺材,回到侯府,府内家仆女婢抱团痛哭,赤锋营将士在灵堂前长跪不起。   她看见玉锵侯的尸体时,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却见灵堂前,那披麻戴孝的孩子端然跪地,一身白衣垂地,染着清霜,却神色冰冷,眼眶里一滴眼泪也没有。   潇娘心疼,低低地唤了声:“小侯爷。”   那缟素披身,勒着白绫抹额的孩子却冷静地,不带悲戚地告诉她:“从今日起,要叫侯爷。”   潇娘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知道秦湑那双本就沉寂如深潭的眼瞳,如今大概只剩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他只有十岁罢了!   潇娘紧紧把秦湑抱在怀里,眼泪沾湿了秦湑的肩头。   他依旧没哭。   好像这天底下,最无情最冷酷的人。   这样的小侯爷,无端端让人心疼。   潇娘知道,那夜秦湑在灵堂前跪了整整一夜,深秋的冷霜覆盖在他的衣褶里,前襟上,他匍匐在地的小小身子几乎冻成了一尊冰雕。   从那以后,除非父母忌日,他再也未踏进祠堂半步。   他在逃避一切温暖的东西。因为只有冰冷尖锐的痛楚,和孤独落寞的无奈,才能提醒他小小肩膀上的那份重担。五十万赤锋将士的信赖,家族百年来的荣耀,镇守北境保家卫国的职责,和丧父亡母之后,被迫的成长。   千斤重的担子,如此大的责任,却背在一个孩子的肩上。   而波诡云谲,明枪暗箭的权谋中心,他一个小小的孩子,究竟能走多远……   潇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已是子夜。   纷扬半日的大雪终化作冷雨淅沥,叮咚敲打着孤余楼隐在阴晦暗色的四角屋檐上,秦湑还在读书。   他刚刚从校场回来,擦了把脸,便坐在书桌前研读兵法。每夜他都会去校场练箭习武,直到子夜才回府,世人只道琢玉郎箭法高超,是习武奇才,谁又知他没日没夜地练习,用一双小手拉开连成年男子也吃力的强弓劲孥,身上往往青一块紫一块,她常常听见他睡觉时不停地翻身,痛得难以入睡。   “侯爷,雪深夜冷,还是早些歇息罢。”潇娘劝道,吹熄将灭的蜡烛,重新点灯。   “潇姨,你去睡罢,我还要会客。”秦湑一袭寂寞如常的黑衣,映得他垂下眼睫时,那份落寞清冷,遗世独立。   “这大半夜的,哪来的客人?”潇娘一愣,忽地——   话音还未落,一阵箫声,从孤余楼的檐上飘下。   古怪的箫声。   洞箫本是凄冷哀婉,如泣如诉的音色,沙哑中透着蚀骨缠绵,浮生冷艳,但这箫声却处处透着空灵,如溪水潺潺,林下清风,婉转而不含哀,悠扬却无愁绪,再细细品味,竟能从箫声中听出古怪的断续,奇诡的转折,乍一听宛如初学洞箫者的无心吹奏,但真正熟通音律的人,才能听出这吹出此等箫声的人,堪称国手。   只因那音律中,藐视苍穹的气魄。   古灵精怪的智慧。   “莫非是府里的清客相公?这大半夜的又胡闹,惹得侯爷无法歇息!”潇娘薄唇一敛。   “不是。”少年的眼眸,忽地,一瞬间朦胧。   此时充斥耳朵的,是顽劣不堪,随心所欲。   曲如其人啊,秦湑蹙眉。   “那会是谁,半夜三更地在屋顶上吹洞箫?”潇娘兀自疑惑,漫不经心地向窗外一瞥。   这一瞥,潇娘便愣在原地。   孤余楼的窗棂上,坐着一位桃色衣衫的少女。   冷雨中,细密雨幕笼着少女的周身一片朦胧,但潇娘却觉得她分明极了。   桃色的广袖长袍,缎带飞扬,虽是男装,但掩不住少女一丝的妖娆艳丽,反而因为是男装,更显得她不似寻常女子的俊俏美貌,更多一份豪爽,英气,飘逸出尘。   桃花色衣襟衬得她雪肤花貌,灿若春花。   男子不会穿那样的艳色,女子不会穿那样的长袍。   却在少女的身上,得到了奇诡的相衬。   少女竖着一把碧玉洞箫,漫不经心地吹奏,仿佛根本不知道下一个音是什么。   “江云宛,你出门之前又忘记吃药了。”秦湑调侃,冷冷望着浑身湿透的江云宛,毫无礼节地破窗而入:“我玉锵侯府,有正门,也有偏门,你却偏偏喜欢走窗户,还真是有雅兴。”   “本姑娘乐意!”江云宛似乎不知在哪儿丢了鞋子,赤着脚在屋内踏出一片水迹,冲过来揪秦湑的耳朵。   完了,潇娘一闭眼,暗暗默哀,按侯爷那个性子,江丞相家女儿今夜不是少一只胳膊就是断条腿!   诶?   潇娘却从手指缝间,看见秦湑的脸被捏成一个圆滚滚的白玉团子。   自家侯爷似乎,挺喜欢这姑娘的?   潇娘顿时觉得眉角抽搐了几下。   不不不,或许侯爷只是恋母,这江家小女比侯爷还大了整整六岁。而且在灏京城里是鼎鼎有名的混世魔女,世家公子,皇族贵戚都躲着她走,将来也一定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而此时江云宛心里,却是一阵冷。   一年未见,去年她及笄之日的孩童,如今棱角更加分明,眉眼的轮廓也更深邃,那双眼眸里,多了许多去年未曾有的东西……   “你发烧了?”江云宛将脸贴近秦湑,但觉他的额头上,滚烫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孤余南楼,烟雾清茶,风露透窗纱   “潇姨,烹茶待客。”   秦湑轻垂眼睫,揽过玄墨色广袖,神色如冰地又添了一句:“再熬碗药。”   潇娘领命,便出了小楼,她刚阖上门,江云宛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那副狡猾,顽劣的模样,比秦湑更像孩童。   书桌的一角,白瓷瓶中梅枝芬芳,沁着稀薄冰雪气,和着眼前的灯,江云宛细细打量着名满京华的琢玉郎。   她眼前的秦湑,明明是个小孩子,偏偏神情冷淡,敛袖,抚额时露出清高孤傲的样子,令她不免觉得好笑:“怎么?我们大燕神童,琢玉郎秦湑还要吃药么?我以为你是从画上走出来的,被哪位神仙吹了口仙气儿,尽数活过来,便不食五谷杂粮,不染凡人疾病呢……”   “熬给你的。”秦湑简简单单四个字,便让江云宛把一肚子的揶揄咽了回去。   整整一年。   秦湑上次见江云宛时,她及笄之日艳惊皇城,云鬟雾鬓,雪肤花貌,他只觉得眼前粲粲然如星辰陨落。   而今日,挑灯细看……   桃花色衣衫占尽人间妖娆,却不令人觉得艳俗,只是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素雅净洁,清婉带着氤氲水雾,因为淋雨,更加清透如玉。鬓角散下的一缕青丝,贴着脸颊。   一缕,清芳。三分,暗香。   “江大小姐,你淋了雨,还发着烧,深夜破窗而入,到底要干嘛?”秦湑淡淡问道。   “上个月秦叔叔战死,我担心你。”江云宛忽地敛了笑意,那双深墨深墨的眼眸,一望见底:“而且今日你袭爵,第一次上朝,我一定要见你一面才好。”   秦湑翻书的手,愣在空中。   狡猾聪慧的江云宛,顽劣不堪的江云宛,把世人玩弄于股掌的江云宛。   她一定明白,说话要婉转,顾左右而言他,不能揭别人的伤疤。   可现在,她连婉转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开门见山,一语中的。   担心,我么?   秦湑冷哼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要是同情我的话,请回罢。”秦湑赌气,别过脸看书。   一阵沉默。   “若是,你觉得我同情你,那你还真是自作多情了。”   秦湑听见耳畔江云宛的声音,那终日笑嘻嘻的少女仿佛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无父无母,被皇帝当成掌控赤锋军的傀儡人质,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侯府里,执拗地赌气,拼死挣扎地活下去。   这样的秦湑,难道不被人同情么?   他听了太多。   父亲的灵堂前,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们,抽抽噎噎,假惺惺地关怀他。   “秦湑呀,你才十岁,今后如何是好?”   “你一定很伤心罢,真是可怜。”   这样的话,秦湑听得耳朵长茧子。   于是,他从不在灵堂前哭。哪怕深夜里,躲在锦被中,眼泪将被子染得湿漉漉的,他也绝不要别人同情!   “如果你把我的担心,当成是同情怜悯,那么,你我也白白相识一场,一起长大了!”   江云宛气愤极了,一把扯过秦湑手里的书,怒斥道:“玉锵侯战死边疆,死得光荣!哪怕有小人暗地里作祟,他为国为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你放眼去看,我大燕上下百年,那个英雄死的时候受人同情?若同是英雄,心怀天下,义愤填膺,便勤练兵马,一路北上,剿灭梁军!我江云宛被你看错,此时无暇同情你,只觉得可惜,若我是玉锵侯的女儿,我一人一马也敢去沙场独面百万胡骑,却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不吃药,觉得天下人都同情自己!”   江云宛只觉得发烧的脸颊,此时滚烫。   眼泪滑落,不受控制,每流过一寸肌肤,便觉得一寸温热……   天边破晓,彻夜的冷雨已经停歇,天光初露,预示着今日晴空万里。   孤余楼的灯,摇摇欲灭,灯光里,秦湑小小的身子微颤,却依旧将脸埋在深深的阴影里。   江云宛手中的书页里,飘落下一纸素笺。   纸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重又映入秦湑的眼帘。   那一排排熟悉不过的名字,有他的父亲,有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的老师,有教他骑术剑法的将军,有在军前摆兵布阵的军师,也有当年侯府里每日醉醺醺地与他开玩笑的师爷……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死在肮脏的阴谋里。他不相信北梁在没有任何奸细的情况下,能屠戮得了骁勇无敌的赤锋军。   究竟是谁?这一场死战后,那双翻云覆雨,阴辣狠毒的手……   一切尚未查清,他却怨天尤人,连眼前笑容清澈的江云宛也不再相信。   “对不起。”   江云宛擦拭眼泪时,似乎听见秦湑微不可察又冷得掉渣的道歉。   她破涕而笑。   ※※※   江云宛第一次细细品茶。   从小到大,她就是只上蹿下跳,永不消停的兔子,爬树捉虫,下湖捉鳖。年岁再大些时,她独爱粘着假胡子四处乱逛,青楼赌场,秦楼楚馆,酒肆茶寮,勾栏瓦舍,没有她不爱的,天性喜欢热闹,一刻也闲不下来。而什么琴棋书画,对月品茶这种有格调的事,除非她病得四肢瘫软,否则绝不会照做。   而此时,就是她病得四肢瘫软之时。   因着昨夜那阵冷雨,又非得讲究出场的文雅,她躲在孤余楼顶吹了好久的洞箫,此时已经烧得糊涂了大半,蔫头耷脑地伏在秦湑的书桌上。   茶香四溢开,她眼神又朦胧了几分。   眼前迷雾四散,她却看见秦湑有条不紊地烹汤,涤器,烫盏,投茶,洗茶,注汤。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分明是个古稀老翁!   偏他纤长的指节,映着晨光,显出几分俊俏,似乎比女子更柔更温润,但又有少年独有的坚韧刚直,孤傲绝世。   寂寞如常……   庐山云雾?   她眯着眼睛,接过秦湑递来的茶盏,轻啜一口。   顿时,彷如身在庐山,云雾缭绕,流泉浅溪,整个身子都舒服极了。   “好喝!”江云宛嘿嘿一笑。   然后秦湑冷漠如冰地,将药碗递了过去。   她二话不说,咕嘟咕嘟地饮干。   反正都是一样的苦……江云宛牙齿缝里苦涩四溢。   “小秦湑,你为何不喝药?”江云宛睡意朦胧地问他。   却还未等秦湑回答,她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咚”得一声,砸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只有一副药,如何医两个人?”秦湑嫌弃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流着口水,嘿嘿傻笑,似乎梦到了什么乐事,那双桃花眼闭着时也弯成月牙状。   “十三……梅郎……”江云宛呓语出一句模糊的话。   窗外已经大亮,秦湑穿蟒袍束玉带,吩咐潇娘备轿送江云宛回府,估计那位大燕左相一晚上肯定把灏京翻了个底朝天,他宝贝女儿随心所欲,又害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反正在我府上,绝不会有人说闲话。   秦湑暗自想着。   她,比他,大了整整六岁……   十三皇子,雪衣梅郎。   想必她梦里,喃喃念道的,是这八个字。   “侯爷,前厅有客。”潇娘忽地在门外唤道:“璟王殿下来了。”   秦湑愣住,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夕颜花谢,疏影梅枝,孤瘦霜雪姿   遍地落花。   彻夜风雪冷雨,庭前积了一层落梅,零落成泥泞。   并不是未曾见过,秦湑曾多次在南郊祭祀或除夕国宴上见过璟王,只依稀记得那淡淡一抹冷白,在烟花漫天时,兀自撩人灼目,不染纤尘。   背景越是艳色繁华,越衬得他那袭雪衣,长袍古袖,温润清雅。   如今远远地,见十三皇子从廊檐下缓步走来,那广袖拂落淡梅烟雨,肆卷稀薄水汽,似乎从青灯黄卷的古寺走来,带来静谧的钟声梵音,一切纷扰繁杂在他脚边归于寂灭……   十三皇子,雪衣梅郎,颜怀。   秦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他不喜欢比自己高的人。   更讨厌仰起头来看一个男人,于是索性不看。   “璟王殿下。”秦湑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不知殿下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颜怀拂去毡笠,抖落雨水,却见眼前冰冷如霜的少年,秦湑玄墨色金边的蟒袍上蟠螭肆卷,宽大的下摆海浪蜿蜒,绶带翩飞,那眼眸冷淡地掠过,虽如深潭般沉寂,但无端端生出一股压迫力来。   那种蛮狠的,桀骜的,藐视世人,毫不妥协的气魄。   果然,琢玉郎秦湑,十岁便袭爵掌权,誉满京华,眼前十岁的孩子,再过七年,兴许衣袂褶皱间,都会带着霸道和王者风范。   不容小觑。   “贵府梅花开得很好呢,一入庭院便暗香浮动,花枝摇曳,雪后的梅花才更有风骨。”颜怀放眼望去,庭中落花纷乱,不由得微微一笑。   “本侯不喜欢梅花。”   本是句客套话,贵府梅花满园,深得雅趣,一池一榭,皆是景致,颜怀的客套话还未说完,却听见秦湑语调如冰的回答。   “本就要陷入泥淖,零落成尘泥的污秽,却装作高洁品性,清雅风骨,真是虚伪。”秦湑斜斜挑眉,长而浓的睫毛阴影下,那双利如剑锋,冷若冰潭的眼眸,直接而放肆地望进颜怀的眼里。   颜怀不由得疑惑,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伶牙利口的十岁小儿?   “殿下,一大早风尘仆仆地来本侯府上,不顾路滑寒冷,究竟为何?”秦湑不顾礼法,撩袍坐在一张华贵的太师椅中。   虽身子瘦小,那椅子扶手边沿显得空荡,但他腰杆挺得笔直,前厅空旷凄冷,他桀骜孤冷的身影,却丝毫不瑟缩于风。   他那样坐着,人小,却气魄十足。   颜怀悠然一笑,坐在他身侧的椅上,温润笑道:“本王昨夜因痼疾病发,彻夜咳嗽无法入睡,子时刚过,家仆来报,说江大人在灏京城中寻找彻夜未归的江小姐,因江家小姐与本王也算有过几面之缘,便来本王府上找寻,想来既然本王长夜无眠,帮江大人找找女儿,也未尝不可,却因昨夜雪深路滑,侍从找到贵府时,已经快天亮了,本王来此接江家小姐回府。”   他一字一句,句句把自己跟整件事撇清关系,啰啰嗦嗦,让秦湑的心情仅一个字便可以概括——   烦!   真是个虚伪又病怏怏的家伙……   “听璟王殿下所言,似乎很担心江云宛。”秦湑直呼其名的无礼举动令颜怀有些惊讶,他却剑眉一挑,寒声道:“既然璟王殿下与她也很熟络,总不会不知道那死女人从几年前便满京城地嚷嚷着要嫁就嫁十三皇子罢?”   颜怀脸一红,裹紧了御寒的貂裘:“真是承蒙她错爱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前几日向皇上提出要娶范御史家的小姐?想必过几日,殿下连聘书也要送过去了罢,如今还担心江云宛,这是不是多管闲事?”   颜怀优雅,又风度翩翩地抿唇一笑,并不回答。   两人却各自暗暗心惊。   秦湑担忧的是,眼前病骨支离,风雅优柔的皇子,竟能确切掌握着江云宛的行踪,她来玉锵侯府并未乘轿,连马也没骑,可见颜怀在灏京中定是眼线密布。   而颜怀心惊的,却是他向父皇上疏,向范家提亲,一切行动皆是秘密的,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难道真的能在自己府邸里安插细作?   “看来,侯爷很是关心江家小姐?”颜怀接过潇娘递来的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   秦湑沉默了片刻。   “她跟范家小姐比起来,还真是云泥之别。”秦湑漫不经心地轻啜了口龙井,冷笑道:“范家小姐是云,她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   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果真在马车上紧紧贴着颜怀,流着口水,发出轻微的鼾声,回到敬国府。   女儿彻夜未归,江修自然大怒,可在一众家仆女婢簇拥着出府门,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衣衫不整,且烧得不省人事之后,江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跟江夫人去相国寺烧香叩拜,砸了数万两香火钱。要知道,从小到大,江云宛终日活蹦乱跳,全须全尾儿,愣是一次病也没生过,大冬天里跟个火炉似的头顶冒热烟。这一病,连累着敬国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如坐针毡。   在这样无所不用其极的照料下,江云宛傍晚时分便热得醒了过来。   一睁眼,却见廊檐上飘雪,屋里药香缭绕,窗棂上,一朵白花,百态玲珑。   “我这是要死了?你们还给我送白花,怎么不连棺材一起买了,顺带着拿纸给我糊一对童男童女。”江云宛心气不顺,鹅绒被滑落下身上薄纱的深衣,长长的青丝垂至腰际。   丫鬟素敛暗暗哀叹,真亏了这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自家小姐却一点大家闺秀的风骨也没有。   果真,江云宛随手操起一个枕头,便扔向窗棂上的瓷花瓶。   “咳咳,小姐。”   素敛在确认那瓷花瓶碎成渣渣后,才开了口:“那朵花,可是璟王殿下送你的夕颜花……”   “!”   傍晚时分的敬国府,被一声如丧考妣,震天撼地的哀嚎声震得颤了三颤!   江云宛赤着脚,也不顾踩到花瓶的碎片,踏出一地血痕,在丫鬟们的惊叫声中,扶起了那朵雪白的花。   然后,她嘻嘻笑了,唇边的梨涡深深,荡漾开暖色的涟漪。   素敛一面内疚地给小姐包扎伤口,一面急道:“真真是入了魔障,小姐你也未见璟王殿下几面,竟把一颗心全交了,若说你聪明你天下第一,这时候却傻得连我素敛也不如!”   江云宛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手腕上,发丝间,果真全是那人身上的香气。   安息香,香气带着些甜,静谧安然,如独坐幽篁里,如泛舟烟水畔,如竹林过清风,如落梅一地红……   那香气让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   那年除夕夜,皇帝带着皇子贵族,文武百官,在城楼上观赏烟花……   城楼下万民欢庆,为瞻仰圣容而倾城欢腾。   她立在城楼下,却迷失在一片人群里,只因微微仰头,看见那袭雪衣,那位公子。   烟花在眼底绽开无数缤纷绚烂,应接不暇的繁华,姹紫嫣红中,唯那一抹冷白色,与喜庆的红格格不入。   却兀自,成为万民眼中最灼目的雪色。   冷清,寂寞,彷如枯坐了千年,静默了无数轮回,不染尘世的艳。   江云宛深深地记住了,十三皇子,雪衣梅郎。   再次见他,是在敬国府内,那日父亲邀请了全皇城的权贵来府上品茶,本是一群玩弄权术的老滑头,却偏偏爱附庸风雅,也邀了璟王前来。   江云宛虽被勒令不能抛头露面,却躲在屏风后,静候他的到来。   因他有疾,身子羸弱,莫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雪白缂丝绣淡梅的长袍,直裾宽袖,峨冠博带。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安息香。他浅笑着朗声道,十三来迟了。   然而,他刚落座不久,只轻泯了一口茶,便直直摇头。   “陆羽浅尝而知南冷之水,那一浅一深,一清一浊,怎可混淆,同流合污?”他语带机关,那平日里含笑的眸,却毫无笑意,凛然如刃:“本王不与为官不正者同席!”   原来,席间竟有贪官,贪了南岭赈灾款百万两,朝廷虽无实证,但南岭百万饥民的悠悠众口,又岂能全部堵住,不漏风声?   而那之后,身有痼疾的十三皇子却主动请缨,前往发生饥荒暴动的南岭,一举彻查了十余位官员。   江云宛只觉得,那日颜怀摔碎的碧玉茶盏,是碎在自己的心尖上,回想起那一幕时,她总觉得心上痒痒的,涩涩的,还有一丝甜甜的。   而真正让她觉得,他应是她共赴白首的良人时,是第二年的初夏。   天子寿宴,江云宛也侥幸出席,她偏偏坐在他的身侧,近得能闻见那一丝静谧的安息香。   席间,宫中名伶唱了一首旧曲《长平》。   本是燕太祖打下江山后,为歌颂江河壮丽,群山苍莽,太平盛世而写的曲子,曲调高昂雄奇,她却听得泪水涟涟……   不知为何,那曲调雄伟,其间却总有一丝萦绕不散的苍凉和孤寂,她举目望去,群臣听得慷慨激昂,却无一人听出那曲子里,多余的一分悲怆。   微微侧目,却见她身侧的他,也已经泪沾衣襟。   雪衣幽柔,含着清冷。   “当初,太祖于九江起义,告别妻儿,与有志之士共谋天下,推翻前朝暴政,一别三年。当稳坐江山时,太祖回乡之日,却见荒郊野外,孤坟一座,结发之妻已成白骨……想来,他登上城楼,君临天下,倾覆江山后,却独守繁华,夜凉冷清,哪怕盛世在眼前,无人并肩相陪,只怕更是孤独。”那一袭雪衣的皇子这般说道:“而她妻子,名叫长平。”   不知为何,她天性喜欢热闹,却总是迷恋颜怀身上那一分安静宁远。   也曾做过站在皇帝与百官面前,说出要嫁就嫁十三皇子的大胆狂言,也曾千方百计跟他相见,江云宛只觉得,此生还从未有人令她如此贪心过……   手中,那朵雪白的花,像是他衣袂的一角。   孤高胜雪,冰魂玉魄。   只是她不知道,夕颜花。   黄昏盛开,翌朝凋零。悄然含英,又孤独零落。   是短暂,又凉薄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醉酬佳期,泪眼无情,离袖掩盈盈   除夕刚过,皇城自是欢腾未尽,夜夜无眠,烟花爆竹声震落九霄细雪,烂漫开满天的姹紫嫣红。   此时,虽夜色深沉,却仍闻灏京上下歌吹声袅袅,街道上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秦湑骑着一匹鬃毛漆黑的骏马,用一双无情冷酷的眼眸打量着身侧的轿子。   眼前,是璟王的白绸软轿,那华盖上朱缨一摇一曳,如梦的韵律,恍惚出轮回往生般的凄绝迷离……   此时,那纱帘被一双手,轻轻,缓缓地拂开——   颜怀一袭红裳如流火,金色烟霞纹的宽阔广袖中露出一只枯瘦,苍白的腕子。   似是女子一般的手臂,那双手有些清瘦得骨节突出,一望便知,此人无福无寿,是久病之人。   秦湑见一袭猩红蹙金长袍的璟王,觉得十分不习惯,往日里那清雅高贵,雪衣冷艳的皇子,今日竟穿了一身招眼夺目,鲜红如朝霞的华裳。   那软轿中的颜怀,见面前黑马上的玉锵侯神色清冷的打量自己,便微微苦笑,重又遮上了帘子。   说来,今日却是自己的喜日呢。颜怀敛了笑意,他不笑的时候,浅浅瞳色渐渐转浓,随后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就在刚刚,天子赐宴上清宫,众臣酒至酣处,醉意微醺时,皇帝挥挥手,屏退一众歌姬舞娘,宣布了一件喜事。   群臣心下明了,不过又是哪位皇子公主择偶之事,衬着过年喜庆,喜上加喜,皇帝高兴了,老百姓也跟着乐呵。   可当皇帝说出十三皇子和范御史家女儿的喜事时——   文武百官倒吸了口冷气!   什么?   竟然不是江云宛……   再回头望望江修江大人,后者果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众臣心下暗道,果然,风流倜傥,翩翩君子的十三皇子没看上那顽劣不堪,罔顾礼法的混世魔女……   然后自然是一阵溜须拍马,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将璟王和范家深居闺阁,没露过面的女儿夸耀一番。   宴毕,皇帝起驾回宫,而大臣们的余兴节目刚刚开始。   国宴上,当着皇帝的面当然没法喝得尽兴,一群七老八十,满面油光的文武百官簪花回府,打算在别处大开宴席,不醉不归。   结果,选上的却是江修的敬国府。   江老丞相当时的眼神,有些黯然神伤。果然,一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滑头,只想看自己的热闹!   今夜自己这张老脸恐怕又要被江云宛丢尽了……   一行车马停至敬国府前时,小厮们拥上来,迎进当朝重臣,一时间马嘶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嘈杂。朱色大门敞开,琉璃灯映得敬国府宛如白昼。   庭院里此时灯盏通明,宾客纷纷入席。江修坐于东主之位,发间簪着皇上御赐的牡丹,鬓须霜白,面色红润,平添了几分滑稽。   气氛一时间轻松愉悦,庭中已有歌妓抚弄琵琶,清歌阵阵,颇得雅趣。   席上笑语连连,比今日与天子同席时放松数倍。恍惚间,众宾客却闻到一阵奇香,幽幽飘散在晚风里。这香气让人神清气爽,如漫步于雨后长堤,水气袅袅带着清韵风雅。   “这是什么香气,如此清爽怡人?”江修心下诧异,自己府内居然有这么高雅的香,便微微侧过身,询问近旁的丫鬟,一时间席上笑语声也静谧起来。   江修再定睛一看,顿时暗叫不好。   眼前碧衫丫鬟一脸笑意,她分明是自己女儿的贴身丫鬟,素敛!   难道,这一切都是江云宛安排的?   江修不禁冷汗涔涔……   “回老爷,小姐得知诸位大人今日在上清宫与皇上共饮,便令下人们烹茶,茶中加了几枝竹叶,雪后第一簇梅花,幽园内新栽的兰草,以及藏于冰窖的去年重阳之菊。煮茶时便清香满园,闻起来解酒,饮一口便唇齿留香,小姐便替这茶取名曰四君子。”丫鬟素敛恭谨地娓娓道来。   众人一听,不免暗自觉得这江云宛平日里也定是个酒鬼,烹出这种闻一下便酒醒了几分的好茶,可不是个豪饮的个中高手?   但转念一想,国宴时醉饮千觞,这些官员们早已昏沉倦怠,此时若再饮酒,定会酩酊大醉,这江云宛竟比传闻中有几分细致体贴。说话间,众人皆呷了一口四君子,顿觉清新扑面,筋络舒展。   “久闻江丞相小女才冠灏京,艳压群芳。如今饮了这四君子茶,便觉这赞誉所言非虚呐。”御史中丞范大人面不改色地赞道:“女子有这般文雅之气,令嫒当属大燕第一。”   江修一愣,几乎把嘴里的茶吐出来!   才冠灏京,艳压群芳,大燕第一?   这老范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女儿抢了江云宛的如意郎君,以后在朝为官怕被摆一道,便对自己猛拍马屁……   江修眉角抽搐了几下,假笑道:“却得范中丞谬赞,小女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怎会是附庸风雅,若我那不才的女儿有令嫒的一半才气,我便烧高香了。”范御史坚持马屁拍到令人作呕的原则,满脸奉承地笑道。   席间众人也微笑点头,连连称是,各自忍住即将要吐出来的年夜饭。   一见如此,那素敛便趁热打铁道:“老爷,小姐也早已备下小菜,是否传菜?”   江修见事到如今,只得作罢,悲伤地挥挥手,便由下人们去了。   此时琵琶一曲已唱毕,忽见一曲裾宽袖,长袍翩飞的女子踏木屐而来,颇有几分魏晋隐士之风,怀抱古琴,长发散在夜晚的凉风里,面目清秀精致,眉眼皆可入画。   “这,莫非是……”席间平日最爱流连风月场的户部尚书喃喃自语,却未尝发现自己失言。只因着面前抱琴女子的一抬眸一敛眉,宛若冰霜望向众人的淡漠眼光,恍惚失神。   “奴家雁洛,应江家小姐之邀,献曲一首。这首曲子为江小姐所做,雁洛初闻此曲,便潸然泪下,还待以这首琴曲,结交知音。”雁洛冷然说罢,席地而坐,冷艳地一挑眉——   铮然琴音流泻于她纤细的指尖……   只一个音节,席间便是一颤!   那曲调狂傲不羁,如面千军狂啸万马齐喑,如江流绕千川汇入汪洋,俯瞰江山之气魄激荡于庭中。   然后曲调一转,狠辣之声变作壮丽雄奇,悠远荒茫……   最后,那琴音慢慢归于痴缠,如泣如诉,如千里孤坟,一抔黄土,佳人成白骨……   “抱琴雁娘?”范御史不禁痴醉于琴音中,半晌吐出四个字。   这雁洛早年乃是名冠天下的艺伎,传闻里琴艺无双,容貌倾城,但只为知己抚琴,从未混迹于勾栏瓦舍中。曾有富商一掷千金为求一曲,雁洛冷然拒绝,但他心灰意冷地写了一首蝶恋花赠予她,她却分文未收,为他彻夜抚琴。之后,雁洛成了那富商的贴身侍女,江湖上再无音讯。   而如今,竟然在江丞相府中见到抱琴雁娘,连看惯了风月场的官员们都不禁瞠目以对,良久不语。   而抱琴雁娘竟是赴江云宛之约,前来献艺?想不到,这不拘礼节的魔女,竟然也有如此大的能耐!   江修几乎要热泪盈眶,今日江云宛总算做些正经事了……   琴音戛然而止,美人淡然退场。场中却依旧一阵寂静,仿佛余音绕梁不绝,回声凄凉。令人无言以对,唯有沉默半晌。   “好琴曲。”忽有人赞道,声音温柔如水,清浅若溪,透着不染凡尘的傲。   众人回过神,却见一袭如流火如朝云的血红。红裳黑发,却无喜庆之感,反而平添几许凄绝妖冶,痴缠蚀骨。   秦湑微微抬眼,见坐在自己对面一袭红衣的颜怀,他的眼神有些落寞。   “我家小姐说,若在座各位猜得出此曲的曲名,她便亲自送上一份厚礼。”素敛颔首,向着席间诸位大人朗声道。   江修觉得有些头晕,暗道该来的总会来的,那痴儿定会出来大闹一番!   一片死寂的沉默。   杯盘狼藉的宴席上,璟王轻轻放下手中的碧玉酒盏,他似乎有几分醉意,清瘦的脸颊有些绯红。   墨色如夜的眸中,瞳光碎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便笑道:“既如此,本王不才,却想猜猜江小姐的曲名。”   众人心道,好戏果然开场!   璟王薄唇微扬,笑意有些恍惚,他轻启唇齿,吐出那两个于心底再熟稔不过的两个字:“此曲,名曰《长平》。”   然而,颜怀话音未落,席间众人却听到一声飘渺寒凉的冷笑。   江修微微侧首,却见秦湑端然坐在颜怀的对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酒杯,冷笑道:“璟王殿下所言不错,此曲开头确实是我朝太祖当年写下的歌颂江山如画,天下太平的名曲《长平》,但江云宛这首曲子并非那个意思。”   席上众人具是一惊……   颜怀浅笑飘然,优雅地微微颔首道:“那以玉锵侯猜想,此曲曲名应是?”   秦湑挑眉,那小小的身影,在宴席上显得有些瘦小,但无人可以忽略他与生俱来的,那一分桀骜,他语调如冰道:“殿下,你若从太祖的双眼去看,这江山俱在我手,美人已逝,浮生若梦,所以那份丧妻的孤冷仅化作一片壮志雄心中的一丝苦涩罢了。可你,若从长平皇后的双眼去看,可不止如此。”   席间,文武百官暗暗抽气,这黄口小儿真敢瞎讲,这番话若被圣上听去,他玉锵侯有几个脑袋能顶住议论太祖的罪名?   “世间,男子开疆拓土,女子拘束闺阁,出嫁后依附于丈夫。据史册记载,百年前,长平皇后虽是一介女流,却心怀家国天下,满腹经纶,大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最终,太祖领万民起义于九江,抛弃妻子,为江山血战三年,太祖义勇无双,所向披靡,又是一代明君圣主,开万世太平,可本侯却时常,为长平皇后叹惋,想来,她虽为女子,但应该也想与丈夫并肩而战,共谋江山,而不是郁郁而终,红颜薄命,仅余一抔黄土,一具枯骨。”   秦湑见席上百官都听得云里雾里,不禁蹙眉,冷声道:“江云宛刚刚那首曲子,不是从太祖的角度去弹,而是透过百年历史的迷雾,遥遥将双手附于长平皇后,弹出这一曲《壮志难酬》,而她所想,大抵也是如此,女子不应以嫁娶为终生所愿,而应放眼天下,胸有大志。”   一时间,颜怀的笑意似乎僵在唇边,那墨色的双眸中,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幽暗。   而藏在庭院长廊转角的江云宛,早已像丢了魂魄般,呆呆立在廊檐的阴影下,耳边回荡着秦湑冷漠却字字铿锵,句句震慑心魄的声音……   潸然泪下!   她自从听闻十三皇子被皇上赐婚后,便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任凭素敛和一群丫鬟百般劝慰,她却咬着牙一丝悲伤也没有流露出来,相反她比平日的自己更加冷静。   她知道,今夜以后,她大抵会成为灏京的笑谈,那样罔顾礼仪,不知廉耻地喊着要嫁给璟王,又被他如此漫不经心地推开,迎娶别人,想来她从一开始便入了魔障,成了情痴,全然没在意过自己那份情谊究竟值不值得。   而今夜,月明星稀,她在一首琴曲里,明白了一切。   她爱慕他许久,久到豆蔻年华初遇了他,便到今日,一直心心念念,将他当做知己,既然知己难得,她只愿与他错身而过时,他虽没有将目光留在她的身上,也该记得她的独一无二,绝世无双……   于是她将长平皇后的一腔幽怨谱成了曲,决定走一条,还没有女子走过的路——   仕途。   既然她得不到爱情,便放眼天下,天地悠悠,何处寻不到知己?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于是她打算把这首曲子弹给璟王殿下听,让他明白,没有他的青睐,她已然寻得到自己的价值。   所以,不管他猜不猜得对,她今夜都想出来见他一面,向他道喜。她既然引他为知己,他应该会猜到曲子里那份壮志难酬未肯休的愤懑罢?   可谁知,原来她的知己,却是他……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琢玉郎,玉锵侯,年仅十岁却踏入朝堂的小秦湑。   她从未把他当做孩子,比起她照顾他,更多是他已经肩负重担,照顾别人了。   多亏了小秦湑的一席话,对江云宛来说,这简直就是一记当头棒喝,冷水泼面,令她豁然开朗,恍然大悟。   春梦易醒,痴情难留。也许从一开始,十三皇子便只是镜花水月,蒙了一层梦幻似的雾霭,令她瞧不分明,却一心坠进了无底深渊。   可还好,深渊之底,有秦湑在等她。   江云宛擦了擦眼角的泪,露出一个笑眼弯弯的笑容,走过了转角,走进宴席上众人的视线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丹青点染,笔走龙蛇,燕图怅寥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因为感冒了…唉!   如果有人看的话,好歹要跟安安讲讲意见,虽然我是个小透明,但我需要更多的评论鲜花收藏~~o(>_<)o ~~   亲们,看见了就尽情滴勾搭安安吧~~话说这一章出现的所有地名均为安安虚构,如有雷同那是我地理没学好,地理知识上要是有啥逻辑上的BUG,请当做狗血来对待~   再次求勾搭~   秦湑轻轻抬眼,却听那廊下缓步而来的脚步声——   她,终是来了。   而那抹流光溢彩,桃夭灼目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庭院里一阵惊艳的抽气声。   簇团百花的桃花色锦袍披身,绣流云肆卷金翟纹的霞帔袭肩。   雪色薄水烟长裙曳地,芙蓉色流苏丝绦封腰。   江云宛如一瓣暮春的桃花,灼灼其华,婷婷袅袅,静静立在回廊的屋檐下。   贵族千金,享尽荣华,便也有几分震慑住全场的气魄。   “小女江云宛,见过诸位大人。”江云宛不自在地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浅笑着望向席间众人。   几年未见……   在座的大部分官员,还是几年前在烟花国宴上见过这顽劣调皮的少女,彼时她也只是个胡闹任性的千金小姐,而今夜映着庭院中的琉璃灯,席上对江云宛印象极差的人,却将她分分明明地看了个仔细。   明明是个美人。   而且不同于普通大家闺秀,多了那么份漫不经心,从容有余。   和天下第一的古灵精怪。   江云宛淡淡一笑,双手捧着一卷卷轴,朗声道:“既然有人猜对了我的曲名,云宛便备下厚礼以赠知己。”   一时间议论纷纷,果然,她还是耐不住那份气愤,出来找璟王算账了……   然而,江云宛桃花色薄唇一扬,噙着玩味的笑意道:   “玉锵侯既猜对了我的曲名,还望你不嫌弃我这份礼薄。”   说罢,江云宛走向冷冰冰,正在举杯自饮的秦湑。   这唱的是哪一出?难不成是秦湑猜对了?江云宛的亲生父亲江修都搞不懂女儿在搞什么名堂。   她还未走到秦湑身侧,便自有小厮迎出来,接住卷轴的一端,江云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这卷轴一旦展开,便再无退路!   她微微侧过眸子,看见对面的璟王。   许是因为有喜事,他第一次穿如此艳丽的赤红色。更映得肌肤如雪,冷,且艳,勾魂摄魄,妖冶迷离。   他投向自己的眼光中,含着有些苦涩的笑意。   江云宛心下一狠,一把拉开那卷轴的一侧。   墨香肆意开,那幅画似乎刚刚装裱完没多久,白纸为底,墨色和朱砂点染开一片壮丽山河,画功深厚,笔力遒劲,蕴含着独霸天下,吞噬江山的野心。   然而,再细细看过……   秦湑心下大惊!   饶是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压抑不住那份惊诧。他忽地攥紧手中的酒盏,用力到指节隐隐发白!   她太大胆了,这幅画要么让她荣登仕途,步上朝堂,要么便是满门抄斩,流放边疆……   果然,她全做好了准备么?秦湑抬眼,向江云宛望去。   她却在微微地,浅浅地,勾起唇角,那平日里轻浮玩笑的眼神,此时却含着十二分的坚定。   若你赌上全部身家性命,我秦湑必奉陪到底。   秦湑起身,玄墨色衣袖展开,双手从小厮手中接过卷轴的一端。   缓缓展开那副长卷——   从轴展开的地方,每移一寸,便见高山巍峨入云霄,江河奔腾入海流,山峦丘陵,谷地平原,万马奔腾而出,苍鹰振翅飞入青天,农民稼穑农耕,商旅马队纵横。黄河雄壮苍茫,长江瑰丽辽阔,五岳参天,四海雄奇。那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皆似真的伫立于长卷之中,仿佛从力透纸背,墨香晕染的白纸上透出一股壮丽雄奇的味道!   众人皆沉醉在那一副大燕江山图中,可没过片刻,便听得宴席东主之位的江修忽地起身,江大人的广袖哗啦啦地拂落一片杯盘,落在地上碎得满地狼藉。   “你这痴儿,退下!”江修忽地冷声叱道,席间众人俱是一惊。   璟王静静坐在秦湑的对面,所以乃是一群人中,离那幅画最近的人。   他幽幽长叹出一口气,唇角那丝苦笑,都尽数敛了去,只余下遗世的孤冷。   原来,自己果真小看了她,国色天香年年可得,此奇女子千载难逢……   “诸位,这是出自我手的一副丹青水墨,名曰《大燕盛世图》,这是我送给玉锵侯的一份薄礼,”江云宛此时的笑容里,含着睥睨天下的桀骜与霸气道:“也是,我的自荐书!”   群臣闻言,不解地向那副画重又望去。   一望,便是一惊。   那副《大燕盛世图》上,比此时大燕的版图,整整多了一倍!   多出来了,整整一大块江山……   ※※※   第二日,敬国公江丞相家小女欲入仕途的传闻,在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大部分的版本皆是江云宛被十三皇子拒绝后,心灰意冷,决定终身不嫁,可遁入空门,削发为尼或浪迹江湖,隐遁山林会败坏家门名誉,所以决定子承父业在朝为官,以延续家族的荣华。   江修当晚便被江云宛气得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一连数日皆未上朝。   只有江家人自己清楚,那一向懦弱贪财,又好色滑头的老爷,只是害怕上朝面圣罢了!   女儿闯下如此大祸,简直是目无君主,大逆不道……   敬国府,祖宗祠堂前,江云宛撇撇唇,不耐烦地跪在蒲团上。   “说,你做错了什么?”江修气得满面通红,胡须飞扬,手中的藤条在空中飞舞,呼呼作响,却一下也没打到他的宝贝女儿身上。   “爹,我什么也没做错啊!”江云宛漫不经心地挖了挖耳朵。   “还没错?你画了这么大逆不道的画,还妄图以女儿身混进官场,你简直就是疯了!”江修气不过,加快了挥舞藤条的速度,累得气喘吁吁。   “行了,爹,你不是身体不好么?别拿着藤条了。”江云宛看不下去,笑道:“若你说皇帝看到那幅画会生气,你想错了,他开心还来不及。”   江修手臂一酸,停下了挥舞,疑惑道:“若我是皇帝,你画了一副那样的画,我定会赐你死罪,怎么会开心!”   “所以啊,爹你当不成皇上,就算当了也是个昏君。”江云宛嘿嘿一笑,很欠揍的样子。   江修无语。   “这就是,皇帝的野心。若我的图上不是多了一块江山,而是少了一块,咱们敬国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都得搭进去,可现在我可是把大燕的版图扩大了近一倍,皇帝就偷着乐罢。”江云宛站起身,捋平裙角的褶皱,幽幽道:“只是不知道,过几日我面圣,皇帝会怎样考验我,毕竟宰相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说罢,她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出去,留下江老丞相一个人目瞪口呆,怎么?这丫头片子不仅有十足的可以面圣的把握,居然还对自己的位子觊觎已久……   真是个不孝子!江修胡子飞扬时,顿时有几分风烛残年之感……   而仅仅过了三日,一道圣旨传来,宣江丞相家小女江云宛入宫面圣!   ※※※   三日风雪,映得朱红金钉的宫门巍峨壮丽,而深深宫墙中,那份压抑震慑人心魄的皇家威仪令江云宛有些紧张。   宫道两旁尽数被皑皑的白雪覆盖,漫漫冷白浮现于视线里,画角飞檐上龙腾凤舞,在澄澈日光下泛着奢华金色……   这便是皇宫了,江云宛暗想,步调不疾不徐地跟着内官轻缓的脚步,一步步踏上那沁着寒意的千级白玉石阶,。   文德殿,龙涎香袅袅升腾,燕帝慵懒地揽过一袭蔽膝绛纱袍,卷云冠垂下翠缕,映得那双冷彻锋利的鹰眸更加熠熠,他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看着殿外,那不过十六岁的少女,步步走来。   她并未浓妆艳抹,只淡妆似芙蓉。   她毫无珠翠缨络,只斜簪碧玉钗。   她甚至毫不局促不安,目光只是着前方的道路,含笑却不轻浮。   原来,她不只是有些小聪明么?   燕帝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画出那一副画,他未看见画工底蕴,未看见丹青雅趣,却在那一笔笔水墨里,看见称霸天下的野心……   燕帝眯缝起狭长的鹰眸,冷冷看着江云宛走到殿中央,两旁六部尚书俱在,御史台、司谏院一群唇枪舌剑的言官们早已炯炯有神地等待着,太子和璟王也注视着她。   江云宛深深吸了一口气——   “民女江云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江云宛行山呼之礼,还未礼毕,却听见身侧“唰”的一声,两个太监拉开了那副《大燕盛世图》。   她强笑,这么快便进入主题么……   皇帝比想象中更难伺候啊!   “起来罢,朕上次见你,你还哭喊着要嫁给老十三,如今再见,你却哭喊着要朕给你官做,江云宛,你真是与众不同。”燕帝皮笑肉不笑地冷声道:“既如此,你就解释解释你的自荐书是什么意思罢。”   江云宛闻言,恭谨起身,有条不紊地揽过裙裾,踏上前去答道:“启禀陛下,民女的自荐书,只有两个意思。一是,若陛下让民女在朝为官,民女定为陛下开万世太平,创百年盛世。”   好大的口气!   见燕帝有些愠色,两旁的官员议论纷纷起来,当今圣上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又喜欢多疑猜忌,如今看来,江云宛今日定是大难临头啊……   “第二呢?”燕帝微微挑眉,目光如刃。   “第二,民女愿为我大燕开疆拓土,以攻为守,北伐梁国。”江云宛字字分明,却句句惊乱风云。   好个江云宛!   燕帝心下暗暗赞叹,文武百官看不破,揣摩不到的圣意,她一个十六的少女却了如指掌……   难怪江修看来毫无城府,却一直步步高升,平步青云,有什么样狡猾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狡猾的女儿啊,江家有这样一对父女,定是享尽荣华富贵,百年不倒。   “好端端的,朕为何要伐梁?”燕帝幽幽地问。   “皇上,放眼望去我大燕表面上看起来太平祥和,子民安乐,国力强盛,疆土辽阔,但实际上,每时每刻,都藏着亡国的隐患!”江云宛仰起脸,那双明光熠熠的眼眸,直视龙榻上的燕帝,虽谦恭诚恳,但含着不可摧折的魄力。   “黄口小儿,惑乱人心,朝堂之上岂是你信口胡言之处?陛下,臣恳请皇上降罪,江家小女出言不逊,实乃大逆不道,有辱国体!”司谏院平日里唾沫星子能喷死人的言官终于跳脚了。   随即,便有更多的官员站出来反对江云宛的一袭胡言乱语。   而燕帝的眸色渐渐转浓,表情阴暗,却迟迟不肯发话。   眼中,那风波中心的少女竟然微微一笑!   她桃色薄唇轻扬,眉眼弯成月牙,露出只有十六岁的孩子,才有的顽皮的笑容。   朝堂之上,步步惊魂,一个不小心就满门抄斩,她立于风口浪尖竟依然如沐春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如此简单的道理,聪明如江云宛,她必不会不懂,那么惟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自己的聪明,并不打算掩饰,因为她不屑于和其他人斗。   因为,太聪明了。   她知道自己此言一出,皇帝不会降罪,相反还会大大赞赏……   燕帝不禁,微微一笑。   江云宛见龙座上燕帝忽地一笑,暗道不好,这皇帝果然不那么好对付。   大燕三百年,历朝历代的君主中,像这位主子这么工于心计,城府极深的,掰着手指都能数出来,而眼前这位绛纱袍披身,神色冷峻的帝王,是最最阴暗的!   江云宛一敛唇,不敢再笑。   “你啊,就跟他们讲讲为何如今我们大燕,时刻都有亡国的隐患罢。”燕帝冷笑道。   群臣闻言,纷纷愣在原地。   “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我大燕领土虽辽阔,但无险可守。”江云宛毕恭毕敬地立在《大燕盛世图》前,缓缓说道:“此处是梁国匈州的扼虎关,西接高原,东望绝涧,南连龙山居高临下,北有黄河天堑难逾。这是梁国的荆朔,占地辽阔,其中有沟壑,有山川,皆是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往南直扼我大燕皇城灏京的咽喉,据守此战争要地,梁国挥师南下,我大燕无险可守,天险尽失,他们可以一马平川地直入我大燕腹地,攻进灏京。这也便是,为何与梁国交战,我们频频失利,不是因为我们马不够肥,刀不够利,兵不够勇,这是天生劣势。”   一番分析,朝堂上文官们不再做声,而武官们有几个已经微微点头赞同,江云宛便会心一笑道:“可幸亏,我大燕近百年来一直有神将驻守北疆,北梁因震慑赤锋营的勇猛,不敢侵犯,可如今,玉锵侯战死,赤锋军遭受重创,群龙无首之际,北疆必定难守,于今之计,我们必须勤练兵马,以攻为守,挥师北上,才可永无后患。”   一片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所以,陛下若准许民女为官,十年之内,民女必会为我大燕占领北方险要之地,开创百年盛世。”江云宛盈盈叩拜,心下暗道,如今正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许多年来的除夕夜烟花国宴,皇帝酒后挥笔成诗,其间最多的字眼,便是“北望”,江云宛一直记在心里,却不明其意,直到玉锵侯战死,她才豁然明了。   原来,皇上虽城府深沉,多疑猜忌,但却是一代明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只是朝中大臣苟且偷安,惧怕梁军,三百年的太平已让大燕积贫积弱,兵力衰微,此一战若马到成功必成永垂史册的卓越功绩,若败北则是一败涂地,无法转圜……   皇帝主战,而且势在必行。虽然痛失玉锵侯这一大将,但他从未将秦湑当做小孩子看待,便知他在等有朝一日,兵强马壮,一举挥师北上,永断亡国后患。   曾经她也以为,是皇帝暗杀玉锵侯,因为他拥兵自重,已成隐患,但如今细细想来,玉锵侯能有那般的兵权,其实是皇帝一点一点暗中给他的。在北境构筑城寨,在北境屯兵百万,让玉锵侯镇守北方从未回京,这一切都在预示着——   伐梁!   只要她的自荐书里,有伐梁二字,皇帝一定会给她一个机会。   她在赌,其实皇帝也在赌……   而在此时,燕帝与江云宛视线相交的一瞬,两人皆是会心一笑。   “江云宛,朕给你一个机会。”燕帝笑道,缓缓起身:“你若摆平了夜秦暴动这一事,朕便封你为我大燕右相!”   一字一句,震天撼地,帝王霸气,肆卷风云雷霆。   江云宛淡淡一笑,谢恩道:“谢圣上隆恩,民女三个月之内,定奉上夜秦王之首级!”    ☆、我辈豪杰,气贯长虹,黑翎决雌雄   夜残更漏,是夜乌云蔽空,似是酿着一场大雪。   而浓稠如墨的暗处,孤余南楼一灯如豆,那昏黄的灯光,照亮庭院内树影斑驳,看不分明。   少年一袭黑袍,玄色抹额垂下两缕,兀自无风翩飞,惹尽风流,他静坐于窗前,再一抬眼,果然见窗棂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位少女,一袭赭红男装,曳于身后的狂风。   不知是夜把她染得几分妖冶,还是她一袭红装将夜染得赤红。   似乎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明月破云而出,映得她笑容粲然,流光溢彩,那双骨碌碌转动着的眼眸含着轻浮意味。   除了江云宛,还会是谁。   “妙哉,妙哉。此处景致脱俗,少年俊俏,真是遗世独立,清幽雅致的去处!”江云宛狡黠一笑,居然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羽扇,风流倜傥地摇起来。   真是作孽,这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此时是不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三个月后要取夜秦王首级的人,难道不是她么……   秦湑幽幽坐在一角暗处,黑衣如夜,肌肤如雪,只有黑与白的相衬,却仿佛千般艳色皆从那黑与白中衍生,他唇含冷峭:“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非得给自己三个月的期限,做一件根本完成不了的事,何必如此要强……”   江云宛闻之,静静一笑。   她从未在人前那样笑过……   也只有在秦湑面前,她可以温柔似水,朗如皎月,也只有他懂,只有他能陪自己赴汤蹈火,做尽傻事。   “小秦湑,我吹牛的时候,也想了一下,若只有我一人,我绝做不到三月之内取夜秦王首级这种事,但若你我联手,这天下,俱在掌握!”江云宛朗声而笑,一步步走近暗处的秦湑:“因为,若这天下真有绝代双骄,那定是你和我了。”   好不放肆嚣张。   她贴近时笑颜如花,梨涡荡开,当真是一点伪装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对他笑。   秦湑听了她一席不着边际的傻话,心里却暗暗笑了。   “那便说说,要我怎样帮你。”他问。   江云宛狡猾一挑眉:“我只向小秦湑你,借一个人,一封信,还有一支箭!”   ※※※   燕历神佑五年,正月十五。   上元节这日,虽是观赏花灯,倾城不眠的佳节,但按照惯例来说,也是夜秦使臣进京,向大燕朝贡之日。   那少年跋扈,刚愎自用,又阴狠毒辣发动宫廷政变,弑父杀母,篡夺王位的少年君王称帝后,第一次派使臣来大燕,却毫无向大燕俯首称臣之意,使者宇文锋来到灏京后也鼻孔朝天,嚣张放肆,丝毫不恪守使臣的礼节。   燕帝虽设国宴迎接夜秦使臣,但席上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已是弥漫到皇宫的各个角落,宴席上的文武百官也胆战心惊,看着这场一来一往,国与国之间的冷战。   下酒八盏后,殿内歌姬舞娘霓裳羽衣,轻歌曼舞,宇文锋忽地嘲弄笑道:“大燕也唯有美色娇娘尚可入目,尔泱泱大国,男子皆擅长舞文弄墨,恐怕骑射武功已远远不若我大秦矣。”   一句话,似是惊雷,炸响在殿中央,燕帝强忍怒火,朝臣中也早已有人咬牙切齿,暗暗怒骂。   此时,忽地一声笑声传来,带着浓浓的不屑。   “听闻你宇文锋在夜秦,乃是第一勇士?”江修问道,笑得胡子发颤。   众臣不禁感动,关键时刻,这老狐狸还是很有气节的!   “那却不敢当,我宇文锋在我大秦只是箭术第一,其实并非大秦,想来只论箭术,我宇文锋天下第一,并无敌手!”那宇文锋一袭锦裳,却遮不住骨子里的恶俗与自大。   “既如此,老夫却也想见识一下宇文壮士的箭法。”江修眼睛一亮。   群臣唏嘘,江大人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片刻后,宇文锋要来十个铜钱和弓箭,开始箭术表演。   燕帝不禁疑惑,江修这演的是哪一出?   只见,舞娘一手抛出十个铜钱时,宇文锋一箭射出——   电光火石间,那呼啸的箭掠过,化作一股劲风,直直射穿十个铜钱!   “铮”的一声钉在大殿内的一根金柱上。   “真是好箭法!”江修开始鼓掌,虽然一群官员十分厌恶宇文锋,但见了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也忍不住拍起手来。   宇文锋得意洋洋地大笑,头昂得看不见鼻孔。   “不过尔尔。”一片赞叹中,宇文锋却听见一声冷笑。   回首,那席上一角。   少年剑眉斜挑,眼眸中似含剑锋三寸,又如冰雪寒泉中,一点冷。   他静静端坐在角落,玄墨色劲装勾勒他英挺的脊背,坚韧似乎不可摧折,那窄袖直领,隐隐霸气毕现,一扬眉一敛唇,冷峭遗世,绝代孤傲。   他只是坐着,哂笑,却似乎身后有千军万马,奔腾呼啸,那份杀意与压迫力,压得宇文锋不敢动弹。   真是个讨厌的小孩!   不知怎么,他虽未见过这少年,但那眼前的身影却和印象中玉锵侯的身影紧紧重合,不留分毫罅隙,而且,他因为年少,那分冷和傲,狠和锋芒毕露,比当年血洗夜秦的玉锵侯更加棱角分明。   宇文锋忽地想起,夜秦王称帝后,大燕神童,不过十岁的秦湑所说的话。   “犯我大燕者,虽远必诛。”   一阵冷意,但宇文锋强忍着头皮发麻,叱道:“有何可笑?你一十岁小儿,竟敢辱我大秦使臣!”   秦湑竟毫不理会宇文锋,静静地轻啜了一口酒,然后眸子冷冷一转:“若你刚刚那也算是箭术,想来我大燕妇孺也可轻易胜之。”   我大燕妇孺,也可轻易胜之!   燕帝眉角一敛,心下暗暗赞叹,秦家有后,此乃大燕之福。   “你你,你真是嚣张,既然你说妇孺皆可轻易胜我,不妨来试试,你这十岁小儿,也算是稚子了罢!”宇文锋急得跳脚,目中怒火几乎要烧到秦湑。   秦湑静静一笑,撩袍起身,他今日一袭武装,英气敢叫山河无色,日月无光。   莫非,中了圈套?   宇文锋一惊,秦湑早就穿着一袭劲装,而非国宴时的朝服,那么,从一开始他便料到今日要跟他比箭?   可是为何要比箭?宇文锋如何猜想,也不得而知,只觉得脊背发寒。   这一场国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看出圈套时,却已经身在圈套中,无法脱身了,那么这个圈套的最后,他会经历什么……   无法想到,索性拼了,宇文锋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比一场罢,可是要怎么比?”   秦湑闻言,冷声道:“箭法,无非是比精准,力气,射程。我们三局两胜,前两局我们各自决定一局的比法,最后一局,就去殿外,比比看谁的箭射程最远罢。”   宇文锋细想,也看不出哪里不公平,便道:“既如此,你先来决定。”   秦湑望向龙座上的燕帝,后者微微点头,秦湑便朗声道:“今日是我大燕的上元节,此时殿内花灯林立,张灯结彩,本侯觉得还差一些节日气氛,我们便比比,谁一箭射出,坠落在地上的花灯数最多罢。”   秦湑话音刚落,宇文锋便阴狠一笑:“这有何难!”   说罢,他便张弓搭箭,对着大殿穹顶挂着的一长串琉璃彩灯,一箭射出。   那长长的白羽箭射出,便笔直地将第一个挂着彩灯的线擦破,一直飞到那一串彩灯的最后一个,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琉璃碎片。   整整一长排的琉璃彩灯,全部坠地!   殿内一时间气氛凝重,如此厉害的箭术,小秦湑该如何获胜?   “那么,本侯要赢了。”宇文锋还没开始得意,便听见身侧的秦湑冷笑一声。   群臣瞩目。   秦湑直直地拿起弓箭,却漫不经心,甚至毫不发力地斜斜射出。   歪了?燕帝心下一凛。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跟着秦湑的黑羽箭,只见,那箭穿破一盏琉璃灯,箭镞上犹燃着火苗,那箭镞轻轻擦到挂灯的细线上,线一着火,便燃烧了起来……   原来如此,殿内的彩灯虽然是一排排挂着的,但所有彩灯的线却是连在一起的,如果点燃了线,不过多时,所有的彩灯都会坠落在地上!   果然,不过一会儿,大殿内全部的彩灯便依次咣啷咣啷地掉下来,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宇文锋愣在原地……细细回想,秦湑当时说的,确实是“一箭射出,比坠落在地上的花灯数”,不禁懊悔不已。   秦湑向燕帝微微颔首道:“请皇上恕罪,臣将殿内的彩灯全毁了。”   燕帝漫不经心地道:“无妨,想来玉锵侯你也讨了个岁岁平安的好兆头。”   说罢,殿内欢笑声连连,气氛融洽。   “第二轮,我们便比比谁能一箭射出,便没箭入石!”宇文锋瓮声瓮气地怒道。   秦湑冷冷一笑:“本侯奉陪。”   宇文锋不禁窃喜,比起耍小聪明他确实不如秦湑,但他一个十岁小儿,怎么可能拉得开强弓,一箭射进石头里?   根本不可能!   正思忖间,太监便搬来了一块花岗石。   群臣还未来得及擦亮双眼,细细观看,却见一黑一白两只箭飞出,直直射进那块花岗石中……   不可能……   宇文锋失魂落魄,不敢相信地看着一旁的十岁小儿。   再定睛一看,他拉满圆的弓,竟是成年男子拉开的三石强弓。   眼前一袭黑衣的十岁小儿,简直就是个妖类!   “如何是好?你与本侯的箭都没入了石头,无法比较谁的更深。”秦湑眸中那如蒙雾霭的黑色,冷冷浮起一丝淡漠:“想必你太小瞧了我们秦家,我三岁便在城楼上一箭射穿两个北梁贼寇的脑袋,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地跟本侯比箭?”   他敛了那丝嘲讽笑意,化成摄人心魄的威严:“夜秦小国,果真不值一战!”   宇文锋冷汗涔涔,而大殿里鸦雀无声。   多少官员其实虽然对秦湑毕恭毕敬,但暗地里对这个十岁小儿,根本不屑一顾,但如今看来,他却是大燕上下三百年里,最多智近妖又英勇无畏的神童。   在场所有的人,无不心服口服。   可就在席上诸位对他肃然起敬时,却听他寒声道:“最后一局,本侯不跟你比,你连孩子都比不过,想来也比不过我大燕的女子了。”   宇文锋惊住,竟然果真要他跟女子比箭?   难道说,大燕妇孺真的皆可轻易胜他?   殿外,传来一阵轻缓,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江云宛捧着一把弓,笑吟吟地走进殿内,那薄唇一扬,笑得天下失色。   “宇文壮士,既然你连小孩子都比不过,就来跟小女子我,比比箭罢!”她依旧桃花衫,碧玉钗,墨色青丝如瀑却束在发冠中。   一袭男装,金冠玉带,这女子,笑意妖娆,却兀自将江山也不放在眼里似的,睥睨全场。    作者有话要说:   ☆、沉浮宦海,心系家国,请缨江山策   宇文锋大惊。   他四处望去,燕帝漫不经心地饮酒,群臣饶有兴致地谈笑,秦湑走回自己的座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   她穿着一袭男装,而且殿外毫无通报,她便如入无人之境地走了进来,上至皇帝下至太监,并无一人觉得她无礼,反而在她入殿时觉得理所当然,她是宫女?公主?还是妃子?可再细细想来,却全又不像……   她没有秦湑的那份冷傲和杀意,相反,她眉眼安然,气定神闲,如信步于自家庭院,漫看皇族权贵,九五至尊。   她并不是倾国绝色,但一颦一笑具是娇美如花,气质如兰,仿佛周身沁着一层淡烟薄水。   那是另一种美。   “那么,皇上和诸位大人可否移步御花园?民女要与宇文壮士一较高下了。”江云宛露齿一笑,活脱像只兔子,令一直凝重的气氛一下子缓和。   她自称民女?果真不是皇族中人。宇文锋陷进了无限的疑惑中。   “哼,一个不过刚刚及笄的女娃子,竟然口出狂言!”宇文锋咄咄逼人地瞪着江云宛。   秦湑冷笑,她江云宛嘴里吐出来的自然不是象牙。   一群人随着燕帝的车辇移至御花园。   御花园内,有湖名曰乾华,此时虽是新春,但湖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举目望去,满目晶莹,在月光下泛着幽幽湖蓝色,连着远处的天宇,偶尔有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绚烂,冰面上更是流光四溢,点点散尽光华。   “既然比射程,你我便向这湖中央射箭,此时湖面结冰,就算箭刺破冰层坠进去,也会留下个窟窿,咱们就比比谁的箭更远罢。”江云宛一弯眉眼,笑颜如花,令一肚子火的宇文锋也无法开口反驳。   燕帝坐在湖边近旁的水榭中,此时注视着湖边的一举一动。   江云宛究竟如何赢得过箭法一流的宇文锋?   他如何也想不破。   不由得心下暗叹,江家小女,真乃奇女子也。   湖边的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   “壮士,你先请。”江云宛嘻嘻一笑。   宇文锋已按耐不住,即刻便发力,将那一张强弓拉满一个极致的圆!   手中的力道一松——   那箭划向遥远的夜空,在绽开烟花的背景下,笔直,迅速,飞驰而去,可见他内力雄厚,箭法纯熟。   但发出去的箭,总要落下。   宇文锋的箭落在湖中央处,岸边立刻便是一阵阵惊呼。   此人箭法当真是天下第一!   一群文武百官,宫女太监中传来一阵唏嘘。   “姑娘,得罪了。”宇文锋得意地一挑眉,趾高气扬地立在湖边。   他立刻便听见身旁的议论声,看来江家小姐一定会输了,一个女子怎么会射出这么远的箭,前两局一胜一平,这一局即便输了,咱们大燕也不至于丢脸……   江云宛听罢摇了摇头,叹道:“唉,本想用这只普通的箭赢了你,如今看来果然不行。来人呐,将本小姐的好箭拿上来!”   湖边人头攒动之中,一位小太监向江云宛恭敬地递过一只白羽箭。   箭长而粗,大约是普通箭矢的一倍,通体乌黑,但那白羽洁白如雪,箭镞竟是空心銎式的三翼镞,形制奇特,锋利如刃。   可是——   宇文锋仅仅一望,却如五雷轰顶!那股寒意从脚底一只冲上发梢……   大燕的箭镞全是实心圆铤,只有夜秦的箭镞会是这样,而这支箭矢,无论从弧度,长度,哪一方面看来,分明和夜秦近日锻造出的一批新箭一模一样!   宇文锋一直颇得夜秦王的赏识,他当然知道,夜秦秘密与北梁联手,一个月后将于西境霆州发动战争,两国联手灭掉大燕,三百年皇朝即将毁于一战,可如今——   这少女笑意含着狡猾,那双纤细若柔荑的手中持着的那把箭,绝对是夜秦与北梁的一级机密。   前些日子,夜秦王下令,将两翼镞改为三翼镞,箭长加长一倍,可远在大燕,这位少女竟然对此了如指掌。   原来如此,什么比箭,绝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大燕的一出好戏,目的就是让他看见这一支箭罢了,想不到他夜秦军营中竟有奸细,而且身份地位一定不低……   而细微到如此,大燕竟连他们夜秦打仗时用的箭矢都知道,必定还会知道其他更大的事。   这一场比箭,旨在让他回去告诉夜秦王,秦军中有奸细,此一战若真打起来,夜秦必将败北!   宇文锋冷汗直流,湖边的冷风吹来又呼啸而去,却令他无法平息那一份震惊,而江云宛忽地抿唇一笑,说出了一句更让宇文锋心惊胆战的话——   “不止是奸细,我们还有叛兵。”   什么意思?叛兵?   难道说夜秦有人要谋反,看来与北梁联手,攻打大燕,甚至连战争还未发动时,夜秦便会陷入一场内战么?   “你究竟是谁?”宇文锋冷静了片刻,阴狠问道。   湖边,少女桃色衣衫迎风猎猎,她裹紧了貂裘的衣领,并未回答。   只是,轻轻地张开一张弓。   她笑得宁静又温煦,却无端端从一汪春水里,荡漾开一丝清冽的寒,彻骨的冷。   “虽然我只想让你看这支箭,但,这一场比试,也不会输给你!”江云宛敛了笑意,缓缓地,将那张弓拉得浑圆,虽不是男子的强弓,她却也凝神屏息,全神贯注。   “咻——”那支箭飞出!   笔直地飞进天空。   什么嘛,一定输了!周围的人群里发出阵阵的惋惜声……   然而,只见江云宛忽地吹响一声口哨,朗声唤道:“黑翎!”   浓浓的夜色里,深幽的夜空中,烟花铺开映红满天,绚烂瑰丽的赤红牡丹,流光纷纷滑进湖里,四周顿时响彻巨大的轰隆声。   烟花齐绽,极尽颓靡,姹紫嫣红,各色缤纷,流光溢彩瞬时爆开一场艳丽的百花争艳图。   而在巨大的轰鸣声,嘈杂声,赞叹声中,一只羽翼漆黑的雄鹰飞出,羽翅斜斜划破苍空,在宛如白昼的流火光芒里,飞进云层,紧紧衔住了江云宛射出的那一支白羽箭。   然后压低翅膀,静静降落在湖对岸的陆地上。   将箭轻轻放下,然后飞回,消失在夜幕中……      仅七日之后,当秦湑和江云宛联手打败夜秦使臣的奇闻在皇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之际,西境传来快报,夜秦王的弟弟宇文熵举兵造反!   夜秦使臣宇文锋快马加鞭回到夜都后,深夜入宫参见夜秦王,将夜秦军营中有奸细一事,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秦王。   秦王震怒,还未破晓,便披衣而起,率夜都禁军十万杀进了他的亲弟弟,宇文熵的府邸。   宇文锋顿时大悟,恐是中了大燕的离间之计,都怪自己心急,未将近日夜都发生的事都了解清楚再禀告,便劝慰夜秦王罢手,此乃大燕诡计,目的在于离间夜秦王兄弟二人,而已经杀红了眼的暴君怎会听得进去,即刻便赐死了宇文锋。   原来,在宇文锋出使大燕后,夜秦王接到一封密报。   夜秦与大燕边境处,发现一形迹可疑的商人,那商人在两国之间贩卖丝绸瓷器,因酒后失言,向青楼女子说出他是大燕派来的奸细这一事,于是夜秦王便将那商人关在天牢,准备严刑拷打,谁知逼问之前,那商人咬舌自尽,而在他衣服的暗兜里,发现了夜秦王弟弟宇文熵与大燕玉锵侯通敌的一纸书信!   夜秦王按捺怒火,正待查明事情真相时,宇文锋从大燕回国,第一时间便向他禀告说,夜秦军中有奸细,恐有叛军,夜秦王本就暴戾嗜血,手段狠辣,便举兵杀进宇文熵府邸,屠尽宇文熵妻妾儿女,整整百条人命。   于是,逼反宇文熵,这场内战正如火如荼,此时夜秦国都烽火连天……   ※※※   而灏京玉锵侯府中,却是另一番安详景象。   前些日子,江云宛便从秦湑手下赤锋营的密报中,听到夜秦要与北梁联手的消息。   原来燕帝让她摆平夜秦竟责任如此重大,当她听闻夜秦出使的宇文锋擅长箭术时,便设了这一局离间、死间的连环计。   通过混进夜秦军中数十年的奸细传来的密报,江云宛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箭矢,再通过江修与秦湑的协助,一步步将这局计谋盘算得细致入微,一面以一场比箭引宇文锋上钩,一面派出死士假装商人,引起夜秦王的怀疑和怒火。   今日,局面稳定下来,江云宛便吃了个定心丸,她一连几日皆吃住在玉锵侯府里,几天没睡,此时脑袋一碰上秦湑的书桌,便陷入了假死状态。   秦湑捧着夜秦战报细细看过,冷声道:“不出三日,夜秦王必败。”   江云宛刚在书桌上小憩了片刻,她抬起脸时,额上仍有红痕,一脸娇憨地伸了个懒腰:“这是必然,宇文熵虽有几分懦弱,但早年游历过大燕,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并且不知道比夜秦王聪明了多少倍。夜秦本就弱国寡民,每年靠着与我大燕通商,经济才稍有起色,他称帝后我国停止与它的贸易,夜秦百姓早就群情激奋,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再加上,夜秦王穷兵黩武,妄图与北梁联手,若真的灭亡了我大燕,北梁难道不会对夜秦区区小国下手?宇文熵其实早就想反,如今得了我们相助,定是势如破竹!”   江云宛一席话说完,秦湑却连头也没抬……   果真还在赌气,江云宛跳起来,蹦蹦哒哒地凑到了秦湑跟前:“喂,你还在生那块石头的气啊?太小气了吧!”   秦湑翻了大大的白眼给她,别过脸去。   原来,江云宛怕秦湑输给宇文锋,便在那块花岗石上做了手脚,谁知秦湑一箭发出,竟一眼看出了破绽……   小气鬼,江云宛一撇嘴,往嘴里狂塞了几块潇姨做的桂花糕,鼓鼓囊囊地念叨:“本来就是个小孩子,还赌气,真是没礼貌。”   秦湑无言,侧脸望见窗外春风已温煦和暖地拂过小庭的池塘,在孤余楼上可以望见南烟湖畔的柳枝发了嫩芽,桃花吐了蕊。   从南烟湖畔第一次见到江云宛,已过了三年。   他还未长大……   若他跟她同岁,兴许此番心事有关风月,也无人会过问罢。   若他跟她同岁,她眼里是不是便再看不进颜怀的一袭雪衣,却望见他在她回眸之处,静静望她。   秦湑为何偏爱一袭墨色,只是为了,黑白分明,让自己在她眼里,比那个人更加清晰罢了。   一阵风,书案上少女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嘴里还气呼呼地念叨着:“这般无礼……看你几时娶到老婆……”   秦湑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若不嫁,我便不娶。”   他轻声回答,然后推开门,走进一片天地温柔的澄澈阳光之中。      五日后,宇文熵提着夜秦王的首级,一步步踏上大燕的朝堂,双膝跪地道:“臣宇文熵,诛夜秦王,将首级奉上,以彰我夜秦臣服大燕的忠心。”   燕帝允诺,封其为夜秦王,与大燕友好往来,夜秦再次成为大燕的和睦友邦。   次日,燕帝封江家小女江云宛为大燕右相,其父擢为太傅,江家永享荣华,一时荣宠至极,权倾朝野。   七年间,女相辅佐燕帝,开创七年的“神佑盛世”。   天下太平。   七年后,大燕神佑十二年。   这一年,秦湑十七岁,江云宛二十三岁。 作者有话要说:  秦湑终于长大了~虽然没多少人在看~~~~o(>_<)o ~~~   今天是大年三十啊,祝大家新年快乐,如果安安在新的一年里,能把故事写得更好的话,就十分幸福了。   如今感觉要扑街了,只好自己加油把故事写完。   下一段故事里,有甜蜜也会有虐恋,我不会写崩的!新年加油~ ☆、金戈铁马,三载血战,英魂镇边关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初秋虽犹燥热,但破晓时一场凉雨瞬时浇熄了灏京漫长的酷暑,秋风一起,便席卷了满城枯叶,此时永康道上一辆双辕车碾过堆积的秋叶,卷起尘土,锦帷朱缨,翠盖珞带,那清朗细风吹开金银丝绣着青龙纹的绸幔,却见一簇簇桃花。   桃花扇下,女子慵懒地露出一双似睡非睡的眸子,伸了个懒腰。   一张素颜,三分睡意,青丝如瀑,腕若柔荑。      “相爷,今日你若再毁了这一身螭吻戏凤的襕袍,明日便再无朝服可穿了。”素敛不满地撇唇,却见那枕着细花缎软垫的江云宛双目一阖,却是又睡着了。   眼眸一转,素敛笑道:“若你再这般渴睡,过半年玉锵侯回京,你可又得圆润了几分,相爷,如今您这纤腰也得有二尺八了罢?”   一个激灵,那软垫上的女子果然瞬时清醒。   “这死丫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我去青霞山避暑的时候,听说你不也是整日在府里拿井水冰着西瓜,然后一勺一勺吃一宿。”江云宛顺手拿起桃花扇便敲了素敛的额头一下。   少不了一番互相揭短,江云宛那份睡意果然消了大半。      “可是再有半年,小秦湑便回京了?”江云宛叹道,手中的桃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您还不改口?如今那玉锵侯也十七了,在北境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可不是当年离京那日的小孩子了。”素敛赞叹道:“说起他来,您可知道最近他的奇闻艳遇?”   “什么奇闻艳遇?”江云宛一哂:“不过又是屠戮了几座城池,杀了几个将军,招惹了几个美人……”   “这回可不是普通的美人,大梁的云霓公主你可听说过?便是那个十六岁领兵作战和玉锵侯数次交锋的绝色美人,前几日她一身戎装率军攻打被玉锵侯占领的荆朔城,结果只在城楼下瞧了一眼城墙上银盔铁甲,指挥作战的玉锵侯,竟然顿时下令全军撤退!”素敛绘声绘色地道。   江云宛抱着垫子狂笑:“你啊你,这种道听途说的风流韵事你也信?”   “相爷,这可是真的!”素敛扬眉,严肃道:“前几日梁帝下了令,若玉锵侯愿为大梁驸马,他梁国便不再与我大燕交战,荆朔等地也不再收回,这下子,咱们大燕便再也不需打仗了!”   江云宛一晃神,怎么着,她只是去青霞山避暑休假,回来时竟发生这种大事:“秦湑他答应了?”   素敛抿唇一笑:“我觉得也是十有八九,既然有这么大便宜,那云霓公主也是个大美人,玉锵侯不答应,想必皇上也会答应罢。”      没那么简单……   江云宛蛾眉微垂,心底像是巨潮卷过,碎浪汹涌,莫非三年征战,今年便会结束!她当年那副《大燕盛世图》只剩一座匈州城没有纳入大燕版图,如今除非玉锵侯对此唾手可得,梁帝又怎会因自己女儿的一番春心而让步如此。   答案只会是,大梁惧怕了赤锋营的强攻,秦湑步步紧逼的攻势竟比其父还要凶猛,梁国已经招架不住了。   秦湑十四岁那年,北境战争重又爆发,燕帝愁眉不展,朝堂上下却无一名武将敢站出来迎战。   而在一片惨淡愁闷的气氛中,江云宛亲眼见那不过十四岁的孩子步步上前,摘了帅旗,请缨赴北境作战,坚守国土。   一去三年……      听闻他在一次守城战时身中数箭,为救同袍同泽的战友几进几出战场,最后被围剿时重伤垂死。还有一次被困峡谷,十天断粮,他却咬牙坚持决不投降,最终逃出生天。起初危险重重,几乎每日枕着刀剑入睡,战袍染血,伤痕累累,可一日日,他竟磨砺出了比剑锋还锐利凛然的杀意和坚决,一次,大燕朔方小城中,几十口无辜百姓被俘虏屠杀后,赤锋营扛着血迹斑驳的战旗,一次休息整顿也没有,便直入荆朔!   三日屠戮。   听闻当时秦湑身侧的军师百般劝慰,赤锋军疲累不堪,不能再战,而被秦湑一声喝断:“普天之下,谁若屠我大燕百姓一人,我必杀尽他满座城池。”   其后,北境梁军不敢再犯,凡是见到那一袭银盔铁甲,黑袍披身的玉锵侯,梁军必会闻风丧胆,丢盔弃甲。   江云宛淡淡一笑:“不论秦湑娶不娶那个花痴公主,此战我们赢定了。”   ※※※   白玉石阶上,雕龙盘凤。文德殿前,人头攒动。   燕帝已经整整三日滴水未进。   今日薄雨绵密,淅淅沥沥了半日,浇熄了酷暑燥热,却令殿前长跪不起的文武百官们皆染了风寒。在正午毒辣酷热的阳光下曝晒了两天,群臣莫不是汗流浃背,虚弱至极,皇帝滴水未进,忠臣们怎敢大鱼大肉,于是纷纷面黄肌瘦地跪在殿前,哭喊震天,更有甚者,连额头也磕得鲜血淋漓。   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做戏。   这年也算是多灾多难,长达七年的盛世似乎走到了头,云阳、樊陵等地整整一个夏天没有下雨,沃土干涸龟裂变作荒地,一入秋便定是颗粒无收,再过几日一场饥荒暴乱近在眼前。   皇帝作为天子当然要与民共患难,饥荒的百姓饿着肚子,皇帝带着百官们也要饿着肚子,并且痛定思痛要想出个法子来救灾,这几日燕帝滴水未进,但没少了在祭坛祈雨祈福,让自己一番爱民之心昭若日月,神明可鉴。      一阵喧闹,忽地安静下来。   沿着雕龙的石阶,缓缓走来一位女子。   那袭宝蓝底火红螭吻戏凤的大袖襕袍垂地,金玉带上横缀缨络琅佩,斜披锦绶,蔽膝上赤红九凤纹随着步调摇曳,那九只火红色凤凰竟像尽数活了过来般,与螭吻相戏。阳光耀眼灼目地映着她的朝服,竟在众人眼底成一片鲜活,如同凤凰涅盘般的旖旎诡谲的景象。   而这一身襕袍,说明了她的身份。   除了当朝宰相,无人能有这一份雍容华贵,优雅富丽。   “诸位,今日这出戏也演够了。”江云宛淡淡一笑:“大家与民共疾苦的心情想必皇上也都看在眼里,各自打道回府罢!”   她噙着一丝浅笑,虽说话时漫不经心,但那语调间的不容辩驳,令众人冷汗淋漓。   身为大燕右相,却整整三年未上朝!      自从玉锵侯北上打仗,这位女宰相便嫌弃盛世太平,无聊得脑袋冒青烟,还不如在府里跟贵妇们搓麻将,刚开始几日,她一连数天未上朝,皇帝遣人去问她原因,她拥着锦被道:“腊月隆冬天,三更便起床实在有违人性,若皇上一定要臣去上朝,请容臣带一袭锦被。”   果然,次日她上朝时便坐拥一层绒被,在御赐的椅子上睡到下朝。   燕帝居然对其百般纵容,见她睡得不自在,便让她爱来不来,一年到头,这位女宰相除了国宴时露面几回,其余时间全都游玩山野,浪迹江湖,不知所踪……   但江云宛虽然不上朝,不露面,但在每次大燕遇到问题时都会给皇帝寄信。   如今,“三年不上朝相公”居然破天荒地来上朝了!   这说明,云阳的旱灾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江大人,圣上已经三日滴水未进,再这样下去龙体堪忧啊!”太监总管眼泪汪汪地望着江云宛哭喊道。   因为一群人皆是跪着,只能看见那袭襕袍的下摆和足上的白袜黑舄,却见那衣摆一摇,“三年不上朝相公”竟然直接推了殿门走进去。      不过多时,殿内竟然有太监来通报皇帝传膳。   一片无声的欢呼,难不成皇帝绝食就是要让这位“三年不上朝相公”回京来朝觐?   群臣不由得猜想来猜想去,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殿内此番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文德殿内,龙涎香熏得江云宛昏昏入睡。   许久未上朝,今日五更便被素敛那丫头的绣花针刺破了屁股,才起来穿衣梳头,还真是困得眼皮沉重。   燕帝坐在锦榻上,望见脚边跪着的右丞相双眼一阖,竟然流出了口水。   “江爱卿,你一气气三年,还真是好气量!”燕帝怒道。   江云宛揉了揉眼:“皇上,您老人家出尔反尔在先,哪里有一言九鼎的君主威严。”   一阵冷冰冰的沉默,几年未见,燕帝的头发又白了许多,那双阴狠的鹰眸也显出了几分老态,却依旧熠熠闪光。   “既如此,朕便告诉你实话!当年玉锵侯离京北上之前,曾经私下来找朕说,不要让你一起去。”燕帝白了江云宛一眼。   “如此小气,他真是个小屁孩!”江云宛怒道。   “他说北境战乱,军情险恶,不是一介女流可以胡闹的地方,他说的不对么?难道你一个女子要跟着赤锋血战,被围剿,被断粮,命垂一线?”燕帝压低了声音道。      江云宛不做声了。   三年前,她死死扯着少年的衣角,要跟他一起去,结果被燕帝派去的侍卫打晕了带回府,再一睁眼时,秦湑已经出城了。   于是她闷闷不乐了许久,又听闻北境战况险恶,心也揪成了一团乱麻,不听还罢,听了那些险境重重的战报,她恨不得拿指甲抓花自己的脸,于是她便四处游乐,不问朝政,一是赌气,二是她关心则乱。   幸亏,三年战乱,北境的战况一日好似一日,她也安下心来快意度日,只等战争结束。   只是,说好了一起平定北疆,那人居然抛下她一个,自己赴险去了,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心事轻得像羽毛,有时担忧重得如山倒,令她若有所失,无法安然。      “先不要赌气了,朕这次绝食逼你回来,你还是有些良心的。”燕帝冷声道。   “还不是因为云阳百姓的锅里已经没有米下锅了,谁担心你?”江云宛撇唇。   “那爱卿以为如何?此次灾情深重,你可有选派去赈灾的官员?”燕帝淡淡地问。   “皇上,微臣毛遂自荐,此次云阳非我去不可,因为这趟浑水,实在有些深。”江云宛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烟霞紫衣,玉壶薄温,同醉碧桃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早上出门去了,结果晚上还有饭局~~o(>_<)o ~~所以今天晚上吃完饭回来接着第二更,下一章男主长大后第一次出场哦,给捧场吧~~请撒花留痕~~~   江云宛回府后,二话不说便扑进她那张紫檀雕龙凤呈祥的大床上补眠。   这张龙凤床是皇帝御赐的,宽得能睡下四个大汉,皇帝似乎心疼这“睡到下朝相公”,让这床极尽可能地睡起来舒坦,江云宛一头扎进去,便觉得翱翔于九天云霄般快活自在。   再一睁眼,却也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因撒花蹙金的红绸帐遮着,她只依稀看见素敛推了门进屋。      “相爷,快起身罢,今日晚上还要赴宴呢。”素敛撩开帐子,便二话不说给江云宛穿衣。   因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虽有主仆之分,但更多的还是姐妹之情,再加上素敛泼辣的性子,她竟比江云宛还要有几分刁蛮,平日在府里也是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怎么了,红事白事?”江云宛语调波澜不起,眼皮也不抬一下。   “……”一阵无言,耳畔只有重重衣物摩挲的声音。   “这是如何?难不成是找了牙婆给我说媒了?”江云宛这才撑起眼皮。   入目处,却是姹紫嫣红,那烟霞紫中透着些若有若无的魅惑赤红,她仔细一瞧,轻绸薄纱之下竟能隐隐约约看见自己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她正处于惊呆状态,素敛却粗暴地拿起沾了水的帕子给自己擦脸,然后脂粉香薰得她睁不开眼。   怎么?竟然要给我化妆?   江云宛语无伦次:“这是得了失心疯了还是怎的,我从十六岁便再没穿过女装,果真给我说了门亲事?”      江云宛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得了罢,谁敢跟你说亲,满城的牙婆磨破了嘴皮子恐怕也无人敢下聘书!”素敛气呼呼地给江云宛梳头,后者疼得嗷嗷直叫:“说了怕给你添堵,前些日子大理寺少卿沈青影沈公子,不知在何处瞧了一眼相爷你,竟然给迷住了,那痴人却也是个窝囊废,回家告诉了他七十岁老父,谁知那老人家气得一口气差点归了西。”   江云宛笑道:“这么说,晚上是去沈公子家祭奠一番了?”   素敛一撇唇:“若他家老太爷归了西,你可不是罪人一个了,那老家伙自己没归西,只是说了句现下京城里顶流行的话。”   江云宛捧着肚子笑道:“该不会是说他儿子配不上我罢?”   素敛直翻眼皮,气道:“意思却还真一样,他对他儿子说,当朝右相男宠无数,哪还瞧得上你。”   男宠?   江云宛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颤得无法抑制,直接倒在床上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这沈老太爷还真敢说,看样子他还不怕我撤了他儿子的官职,大理寺的人啊,果然刚正不阿。”   素敛气绝,只好默默地拿江云宛头发撒气。   若说男宠,江云宛虽然没有,但逢场作戏的总也有几个俊美公子为她撑场面。当官少不了喝酒,偏她是个一沾酒便找不到北的人,又无法推辞不跟着那一群满脸横肉的高官去青楼作乐,于是便也每次叫几个俊俏小生出来帮她挡酒。   任是她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总也挡不住悠悠众口,有些流言蜚语她也只当听不见罢了。   好在她那份威严震慑全场,无人敢拿他说笑。   江云宛任由素敛给她梳了个极其云鬟雾鬓,倾倒众生的发髻,一回头瞥见皇帝赐她的那张床,这才回过神。   原来皇帝老儿也觉得她男宠无数,需得睡这么一张大床!   江云宛苦笑:“说到底,晚上到底是哪家的喜事?非得把我打扮得跟个天仙儿似的。”   素敛撅嘴,眼中有些奇怪的流光:“璟王爷喜得麟儿,此番是去喝满月酒。”      原来如此……   陈年旧事虽沾满了灰尘,却总留在心里一处,无法消圜,毕竟是痴恋了数年的翩翩公子,想起那一袭雪衣,她总也无法做到毫不动摇,如今,他果然娶了娇妻,膝下添了儿女,再过数十年,他子孙绕膝,百岁无忧,却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我总会是一个人罢?江云宛有些疲累地想。   就连那陪她一起长大,相识十年的秦湑,不是也要娶大梁公主了么?   今夜,当真有些让她头疼。   未饮先醉。   ※※※   璟王府前张灯结彩,红绸映得黄灯也散着喜气的颜色,映得来宾脸上红光满面。   因为起得迟,江云宛的软轿到璟王府门前时,已经车水马龙,一条巷子里车轮声马嘶声嘈杂成一片。   欢声笑语,连连贺喜,却止在一瞬。   江云宛一撩开轿帘,那一袭烟霞紫透着绯红的纱袍,肩袭淡鹅黄翠叶柳纹的霞帔,盈盈下轿,引起一片惊艳的抽气声。   却道是谁,众人定睛细看,原来是当朝右相,她今日心情看来不错,竟穿了一身女装,身段聘婷,步步生莲,走向璟王府大门。      江云宛远远便瞧见,府门前迎宾的颜怀。   他固执如斯,竟连如此大喜之日,也身着一袭雪衣,那雪白色被红灯映成红,却不是艳俗喜庆的红色,而是日落孤城般的静谧寂寥,和淡淡清高。   他对她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三年未见,他似乎更清瘦了。许是痼疾频频发作罢,江云宛淡淡一笑,手捧着贺礼,走进门。   “右丞相江大人贺礼到。”小厮高声通报。   “恭喜璟王爷,喜得麟儿。”江云宛难得地礼数周全,却不像寻常女子道个万福,只是拱手行礼。   颜怀温润一笑,眸中流光渐渐沉寂……   她竟来了,三年间身影如风飘摇,行踪不定如浮云的她,如今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可触。   她纱袍广袖中裹着暗暗的冷香,在拱手道贺时离得他极近。   却又极远……   颜怀苦苦一笑。   “江大人,您从贵府特意赶来道喜,真是叫妾身荣幸之至。”忽地,一道湖蓝色温婉如幽泉的身影凑了过来。   江云宛微微侧脸,见到那位女子,霎时间,如见月蓝幽幽,辰光清澈,淡而且温,形容疏朗,唇含笑意如春风,令人舒坦极了。   璟王妃,范御史家的女儿,果然贤良淑德,温婉可人,不知比自己好过多少倍。   “哪里,若本官有何礼数不周之处,还望王妃见谅。”江云宛人模人样地说道,令身后的素敛十分安心。   这女人,一脸假笑地看着相爷。素敛心下暗道,她眼前的璟王妃虽然笑容温和,却总给她一种“这是假脸”的感觉。   得提防着,素敛偷偷给江云宛使眼色,谁知再一回身,那烟霞紫的身影早就坐在席上,自饮自酌起来了。      莫约三杯滚烫的酒下肚,江云宛才恍惚地觉得身体暖和了几分。   她不想见到璟王和王妃,更怀疑自己为何来这里成为众人笑柄……   虽然背着她讲坏话,但她还是依稀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当年,这位江丞相可是跟着璟王爷屁股后面转呢,难怪她往日穿男装,今日打扮得像个花魁。”   “她今日来了,许是因为很久未见王爷,想念的紧。”   “她还寂寞不成?听闻她府里有几十位男宠,个个莫不是俊朗人物。”   “不怪王爷不喜欢她,她江云宛跟璟王妃比起来,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丑到家了……”   这些坏话皆是来自灏京各处府邸里的女眷,虽然不和江云宛坐在一桌,但许是借着几分酒意,压不住声音。   一时间,江云宛身侧的各个大臣们脸色也有些难看,见那往日里趾高气扬,连皇帝连礼让三分的江云宛居然一个人喝闷酒,便纷纷不敢来敬酒了。   “相爷,你别喝了,为的那群妖妇们的坏话不值得喝闷酒。”素敛低声劝道,一面气闷地瞪着那群女眷。   “无妨,只是没人陪我喝罢了……”江云宛眸子一敛,想起来秦湑。      从认识他后,几乎每杯酒都是她和他一起喝的,在玉锵侯府的孤余楼,吃着潇姨做的小菜,烫一壶小酒,唇齿间留香,两颊晕开绯红,谈古论今,吟诗作对,或是捧着地图研究阵法,最后一定喝到江云宛酩酊大醉,沉沉睡去,醒来时她莫不是披着他的衣服。   记得那年,秦湑和她亲自埋了酒,他出征前挖出来喝时,那烈酒烫喉,竟是令江云宛大哭一场。   酒是碧桃春,楼在孤余南,那少年眸间含雪,与她饮尽万古之愁。   “一定要带上我去!”江云宛喝醉了,紧紧扯住秦湑的衣角。   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睛里的那份情谊沉甸甸的,令她无法醉去。   “我去后院醒醒酒……”江云宛忽地起身,一片嘈杂瞬时归于寂静,她广袖拂落一杯酒盏,碎开裂痕。   颜怀静静坐在角落,笑意如沉进了一汪湖水般冷寂。然后他也轻轻撩起雪白的衣袍,缓步走上前去。    ☆、秋雨微醺,满城萧索,却道离人错   璟王府后院,云廊低回,石径错落,水榭池塘花圃凉亭,莫不是清高雅致,俨然有几分隐士风骨。   碧波湖水此时被风吹开一层涟漪,便见两瓣淡粉落花逐流水而去,荡进了湖水中心。   因酒量极差,刚刚那几杯琼浆玉液,虽清澈如琥珀,在青瓷酒盏中逆光一照似是块美玉,但江云宛只浅酌轻啜了几杯,入喉便是滚烫火热,一路烧进肺腑,如今她面颊通红,脚下青石路虽蜿蜒,她却走出了千般曲折,绕来绕去再一抬眼,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偏一阵落雨洒下,她晕晕乎乎地在雨里转了一圈,便倒栽葱,脸朝下,一头栽进花圃里去了。   嘴里的泥土气息,十分清新香甜。   江云宛好梦连篇。      亦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从庄生晓梦般迷离的梦境里翻了个身,却清醒过来。   雨,似乎已经不下了。但耳畔淅沥的雨声却从未消失过,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那一袭雪衣因身在花圃,下摆处淡雅梅花纹已沾染了泥泞污秽,那人长身玉立,眉眼如画,青丝束在碧色玉冠中,那薄唇微扬,依旧笑得温柔清秀。   “十三……”江云宛醉得有些糊涂。   她竟瞧见璟王为她撑着一把伞,二十四骨伞赤红妖娆竟似她梦里迷住她的那只锦蝶,他为了给自己撑伞,大半个身子露在雨中,清瘦的肩膀上,那袭雪衣早就湿漉漉地贴上肩胛骨,可那眉眼间的温润竟更甚,更分明,已是有了几分嗔痴。   “江大人若是不胜酒力,本王可以安排客房令大人小憩片刻,十三也已命家仆备下醒酒茶。”颜怀支着那把伞,淡淡笑道。   今日,自己或许有些贪心了罢。   甚至觉得能留下她,可留下她又如何,这宅子这般大这般空,却无一间屋子,能容他留下她,哪怕片刻……   只是三年未见而已,如何乱了心神,不过听见女眷们的几句流言蜚语,便再也无法安心继续演一出喜得贵子的好戏,只是如傀儡的外壳忽地龟裂开,露出那一颗血痕斑驳又充满贪欲的心。   无药可解,便任由它病入膏肓罢。   江云宛大概有一刻钟的失神恍惚,然后“噌”地一声站了起来。   “本官谢过璟王殿下关心,只是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本官觉得殿下还是快去宴客罢,本官这会儿酒醒得差不多了。”江云宛居然能在如此诡异的场景下,对答如流。   她简直打心底地佩服自己!      如果她刚刚没看错,她看见他淋着雨为自己打伞,那双眼睛里全是温柔。   如果她没记错,她曾经被他甩了,然后心灰意冷地入了仕途,如今成了全灏京的笑谈。   眼前笑意浅淡,眸中含情的男子,已经娶妻生子,却还对自己如此暧昧,真是笑话。   她已经是个笑话了,再如此笑话自己,还真不好笑……   江云宛轻轻弯了眼角,那双桃花眼露出几分狡猾:“殿下,想必在你府里,你还有衣服换,既然如此,这把伞便给我罢,我再去喝几杯就打道回府了。”   她从他手里抢过那把红得邪魅的伞,尽量忽视襟前一片清新香甜的泥巴,迈着端正有序的步伐地往回走。   又毁了一身新衣服,还不知道要被素敛怎么骂一顿。      这厢还未行得几步,她回头望去,颜怀依旧站在花圃里,细雨纷纷之下,他依然在静静凝视着她离去的样子。   他淡淡一笑,像是一汪,微起涟漪的秋水。   江云宛一狠心,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长廊转角,却忽地听见一声清脆而又狠辣的耳光声。   她顿了顿,将一袭沾满泥土的烟霞紫纱袍的衣角扯回来,露出一只眼睛望去。   素敛虽然跪在地上,但那周身的嚣张气焰和往日一样,丝毫没有消减,甚至更加倔强狠毒,她静静地将一双凛然如刀刃的眼睛瞪着璟王妃,而后者似乎气不过,但又被素敛盯得很不自信的样子,颤颤巍巍地准备反手一巴掌再打过去。   江云宛只看了一眼,便揽过裙裾如一阵劲风似地席卷而去。   “你这蠢丫头,哪里又招惹璟王妃,真是没规矩,平日里本官是如何教育你的?”江云宛像一支离弦之箭般冲过去,气势汹汹地叱道:“蠢,你真是蠢得可以,本官什么时候教过你挨打?我记得我教给你的一向是若你被打了,反手便要把她打个半死!”   璟王妃起初装作可怜兮兮,弱柳扶风的委屈模样,再听两句,竟如五雷轰顶般立在原地。   “王妃,今日是大喜之日,想不出你自己偏爱给自己触霉头啊。”江云宛再一抬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一袭湖蓝衣裙,娇美如花,淡婉如泉的女子,却只觉得恶心,素敛一直跟了她十几年,她从未打骂过一句,也从未把她当做下人看待,更遑论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外人欺负,这和一只狗爬到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有何区别?   “大人,是你家丫鬟没规矩,我难道还不能教训她了?”璟王妃委屈的眼泪滴滴滑落,哭花了妆容精致的脸。   “自然不能,你打她就等于打我,请问王妃你有几个胆子敢打我,敢打我大燕当朝右相?”江云宛淡淡笑着,但那双狐狸眼里却含着冰雪般冷彻。   “素敛,说说她为何打你?”江云宛冷静地问道,却无端生出一股威严。   “我听见她在一群女眷中说你坏话,说你男宠无数,风流浪荡,还有以前爱慕璟王殿下却求不得,和沈少卿被你勾引之类,污浊龌龊,不堪入耳的话,我便质问王妃,无凭无据为何这样胡言,她却立刻叫我下跪,然后出手伤人。”素敛薄唇一撇,不屑道。   “竟然如此小儿科?”江云宛闻言,忽地抱着廊下一根柱子,将前襟上的泥巴粘了上去,然后放声狂笑,笑了一阵便拍拍身上的泥土,扶起素敛道:“亏你也自诩是个聪明人,却为一只狗儿胡乱狂吠而生气,还真是不值,你既被狗挠了,还去挠那只狗儿不成!”   “相爷说的极是,素敛今日自讨没趣了。”素敛紧跟在江云宛身后离开,临走时还回头对着璟王妃吐了吐舌头。   “江大人,虽然你在朝为官,权倾朝野,但作为女子,你却毫无妇德,泼辣刁钻,我且看往后,世上哪个男子会娶你过门!”璟王妃似乎气急了,终于对着江云宛的背影露出了獠牙。   “真是只恶犬呐。”江云宛摇了摇头,牵着素敛的手回了前厅。      宴席上,一群大臣们干瞪眼。   一场满月酒,主角们却无端端消失了一个时辰,等璟王再回来时,已经换了另一身白袍,而璟王妃似乎受了委屈,在璟王身侧雨带梨花哭得肝肠寸断我见犹怜,一副怨妇模样。   而最离奇的是,当朝右相江大人回来时,竟然一身一脸的脏泥巴……   于是席上诸位,莫不是自由联想了一出戏,江大人和璟王爷在花圃里扑蝶,一派郎情妾意的场面,却被璟王妃撞见,当年旧情果真纸包不住火,三人便发生了矛盾,江大人一不小心和璟王爷一起倒在了烂泥中。   剧情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呐!      “璟王殿下,本官敬你一杯,祝小王爷伶牙俐齿,生得如王妃一般娇艳,想来定有一口好獠牙。”江云宛端着酒盏,半醉半醒地举杯敬酒。   璟王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竟挤出了一个十足别扭的笑容:“借江大人吉言,也望大人早日觅得良人,共赴白首,早生贵子。”   “无妨无妨,我想沈少卿对我一片痴情,或许还有几分希望呢。”江云宛绝对喝醉了,那双桃花眼里迷离开一层薄雾,却又兀自流光点点:“还有小秦湑呢,兴许他加冠那日会娶我来着……”   顿时,宴席上炸开了锅!   那群女眷们更是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这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江大人,居然说那个驰骋沙场,威震北疆的玉锵侯会娶她!   她整整比秦湑大了六岁不说,玉锵侯是何许人也,立在城楼上,大梁公主为她全军撤退,将荆朔城拱手相让也未让那风华绝代,冷若冰霜的侯爷多看她一眼。灏京城里,从玉锵侯十二岁开始,便有数不清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对他暗送秋波,一声声“琢玉郎”唤得全城男子都骨头酥麻,可他那眸中冷彻,睥睨世人的姿态,根本未曾为任何女子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容。   在座的女眷中,只要自己未出阁的女儿有几分姿色,哪个大臣的夫人不想把女儿嫁给她?   江云宛这牛吹得实在太离奇了……   偏那惹出事端,引起哄闹的人,此刻竟然对冷嘲热讽无动于衷,还双手托着腮,才不让自己醉得绯红的脸贴上桌子,那一身的泥土,简直令江云宛狼狈极了!      素敛一狠心,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了一下她家相爷。   然而江云宛却不为所动,素敛低头去看,她竟然哭了。   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她朝堂上杀伐果决,当年一人一信一箭便平定了夜秦之乱的大燕右相,居然哭得像个小孩子。   醉了,却无又比清醒。江云宛眨巴着眼睛,无法控制眼泪。   他秦湑可知道,江云宛此生只有一个知己,而如今少了他一人的灏京居然空荡荡得如一座坟墓,她举目望去,除了皇帝,无人懂她……   她是多么希望,此时她和他在北境策马血战,金戈铁马,她为江山谋策太平,与他并肩杀出血路,也好过如今蝇营狗苟,鸡毛蒜皮,在流言蜚语里惹一身的臭名。      “玉,玉,玉锵侯贺礼到——”   前门小厮的一声结结巴巴的通报,令哄乱的空气一滞!   说什么傻话呢?玉锵侯此时身在北境,半年后才会回京啊……   众人皆是一惊,顿时满堂鸦雀无声,每个人却能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宴席上,听清自己的心跳。   难道说,那个一去三年,十四岁离京的玉锵侯秦湑,回来了?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向前门,那朱色大门一直都是开着的,门外因为落雨,有几许朦胧烟气笼着,夜色静谧映成黑蓝一片,幽幽暗影中似乎一点碧色冷光徐徐而来,每移近一寸,那光便冷寂透彻地照亮一寸暗色,宛如碧落黄泉中映来一点幽冥之火。   那碧色光亮一转,引路的绯衫小童提着碧色琉璃莲瓣的灯在前,而小童身后露出的一角黑袍,染着凄绝而又霸道的意味。   小童躬身,迎进那身形极高的男子。   最先入目的便是那玄色如深渊般漆黑的衣袍下摆,曳着一阵冷风,金边肆意张狂卷着蟠龙,明明无风,却兀自飞扬。   然后是广袖,露出那截腕子,清瘦却狠辣,像是一只铁腕,动静皆掌握着万钧雷霆。   往上是前襟,遮在一把四十八骨伞下,那伞虽是青色,但不染清傲,却是极尽冷艳。   那伞一斜,洒下一片水滴,露出那人的模样……   眉是刀斧千凿万刻才描摹出来的英武,眸是沉了无数船帆才有的沉寂幽深,唇含无情,冰魂雪魄,冷如孤高冰川上的雪,静静睥睨全场。    作者有话要说:   ☆、孤星黯淡,烈酒烫喉,林中鬼影重   江云宛一愣。   莫非自己真的醉得入了好梦?眼前那黑袍的少年,静静望着自己,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眸,似乎敛进了星辰的寒芒,远在天边,飘渺地笼了一层云雾。   秦湑鬓角垂下的两缕青丝,随风扬起,他未佩戴发冠,但那马尾却是武将在沙场上搏命厮杀时的束法,无端端显露出一丝英气逼人,那薄情含雪的眼眸瞧不出任何波澜。   他徐徐走近的步调很缓慢,但席间众人却分明感受到了那份镇压江山,坐拥天下的霸道,狠而蛮横,风华清朗中那淡淡的杀意,仿佛只要剑一出鞘,便四溢而出般,锋芒可屠戮天下人。      江云宛细细看过确认是他,忽地瞳光一闪。   他三年未回京,如今忽然回来,可真会挑日子!   早一天晚一天都罢了,偏偏挑此时此刻,她最狼狈的时候回来,她一身鲜亮新衣染着泥土,素敛给化的精致的桃花妆也被哭花了,还因为贪饮了几杯此时站起来都无风飘摇,脚步不稳,真是寒酸透顶。   而眼前的少年,黑衣金边,高束马尾,俊朗得如星辰,冷艳无双,惊艳出场,真是羞煞世间所有男子。      江云宛越想越气,想起当初秦湑如何抛下自己孤身赴险,前往北疆,如何留下她一人独步朝堂,潇洒自在……   她忽地站起身,袭来的酒意令她摇晃了两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开了口——   “秦湑,你就是个任性妄为的小孩儿罢了。”江云宛骂道,身子又颤了两颤。   这是怎么个情况……   一场好端端的满月酒,忽然就被江丞相和如从天降的玉锵侯喧宾夺主了,而江丞相三年未见朝中同僚,第一句竟然破口大骂。   众人皆是坐看好戏的姿态!      闻言,秦湑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微微蹙眉,那眉心一点颦蹙如冰封,他却并不回答。   只是又缓缓地走近了几步,周身的冰雪气令人脊背发寒。   江云宛晃晃悠悠,却瞪着步步逼近的秦湑,忽然发现他长高了。   她站得笔直也只是刚刚到他的胸膛罢了,连他的肩头都碰不到。他清瘦而不羸弱,那宽大的黑袍衬得他脊背英挺如松竹,绝不可摧断般的长身玉立。   “侯爷,当初说好了并肩作战,一同赶赴北疆,本官一觉醒来,却发现被打晕了脑袋,而你已经出城了。你出尔反尔,算什么英雄好汉!”江云宛怒道,因为赌气竟连酒意也醒了几分:“十四岁的小孩子,却还倔得像头驴,你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罢?我在京城如何好过?天天守着战报,胆战心惊,长吁短叹,你便如意了?三年了,一封家书也没写过,潇姨又多了几缕白头发,都是因为你的任性妄为!”   似乎一腔愤懑宣泄出来,积郁三年的愁绪也得以抒发,江云宛喘了几口粗气,便仰面灌了几口烈酒。   壮壮胆也好,秦湑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静静立在那儿,便压得她有几分胆怯。   这便是三年血战,磨砺出来的霸气罢。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富家公子如何勤练骑射也修炼不出的一分杀意。   “就连今日回京,你也瞒着我,如此,想来你定是觉得往日你我十年交情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那本官就此告辞。”江云宛揽过纱袍的袖子,便大踏步地离开,素敛一看她醉得糊涂,赶紧跟在其后。   然而——      她与秦湑错身而过的一瞬。   他从广袖之中伸出一只手,静静地,笃定地扯住了她的袖子。   江云宛脚步一顿,被那股力量生生绊住。      “若说任性妄为,世人千万,谁敌得过你?”秦湑幽幽地说道。      身后一众女眷们早已被他那语调惊艳得魂飞魄散……   这算什么?那语调里的霸道,冷傲,却带着淡淡嗔怪和无奈,莫非说玉锵侯一向如此说话?也难怪大梁公主丢盔弃甲,袖手荆朔,这种绝世男子,哪怕大梁翻个底儿朝天,她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罢。   灏京万千少女春闺梦中人,果然不负众望,那声音低沉还带着薄冰般的清冷。   江云宛轻轻一挑眉……   怎的,难道被他发现了?   其实要她坐守皇城,每日等着战报,她那急躁性子如何等得?其实她消失于江湖山野的三年,并不全在中原。   他被困在山谷十日,断草断粮,是她去救的。   他受重伤垂死之际,突破围剿,也是她去帮的。   果然,若他二人真的是绝世双骄,少了哪个都无法仅仅三年内赢得如此漂亮罢。   江云宛想张口回答,奈何刚刚那杯壮胆的烈酒挥发出一阵滚烫的酒意冲上额头,她只依稀记得她似乎是靠着他的肩,才一步步走出璟王府的。   ※※※   秋夜,还未至子时,却是浓墨般的黑,因雨雾蒙蒙,此时风雨虽稍稍止歇,但夜空中笼着的一层淡烟薄水令星子的光芒只散布下数点冷光,凄迷萧索。   江云宛虽是乘轿来的璟王府,但因料到她晚归时必会烂醉如泥,素敛怕她坐得不舒坦,早就吩咐了管家子夜时派马车来接。   那辆翠盖朱缨的宝车飞快行驶在官道上,或许因为风雨天,今夜街道上并无多少人,那马车一时间也飞驰得快又稳当。      江云宛翻了个身,只觉得喉咙里酸酸的水儿要溢出来,口舌之间的酒气冲得她头晕至极,她真是后悔猛灌那最后那一口烈酒,为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屁孩,她不至于大动肝火呀……   思及此处,她堪堪地拿纤手遮住了唇,忍住一阵胃里翻腾的呕吐感:“素敛……今日你这丫头怎么枕起来如此清瘦……难不成前些日子跟你拌嘴……你便绝食了不成?”   她朦朦胧胧记得刚上马车,素敛便让自己枕在她的大腿上,她翻身后应面对着素敛的腰腹处,此时伸出手捏捏,却怎地也掐不动。      “老实些。”冷冰冰地三个字,砸得江云宛清醒了几分。   男子的声音?她忽地睁开眼睛。   因躺在他的膝盖上,这般望去,他的鼻梁如峰似是刀刻,剑眉如山簇着淡墨,唇角微敛含着孤高,双眸清寂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幽幽地侧脸望向车窗外。   “秦湑!”江云宛大叫,怎么回事,她明明记得素敛扶她上车时,那冰山脸明明赌气地骑着快马,一骑绝尘地消失在夜色里了呀!   “解酒的丸药也该起作用了,自己坐着罢。”秦湑一双无情的眸子并不看她,只漫着窗外的夜景。   江云宛一怒,立刻坐起身,却因失去重心,她的脑袋“咚”的一声,沉闷响亮地撞上了马车壁。   “痛……”她眼眶里漫出一层泪花:“谁要躺在你腿上了,我记得我明明躺在素敛身上来着!”      莫约是那解酒的清露丸起了作用,她眼前的迷雾也尽数散了去,反而映得那少年愈发明晰清澈。   他端坐在自己身侧,似乎枯坐于红尘紫陌之外,隔着一层世俗喧嚣的繁杂,孑然清冷,因为身子高,平日她和素敛两个女子坐起来也很宽裕的马车,因为他显得狭小了几分。靠得极近,她在浓浓的酒味中又依稀闻到他袖口的药香。   她忽地扯过他的手臂,卷起袖子。   秦湑刚要挣脱,却见她眸中那份认真和薄怒,便不动声色地由她去了。   果然,她偷偷地来了北疆,暗中救了他数次,否则她又怎会知道他伤得最重的地方……   一层层绷带之下,他右臂上的伤口依旧渗出了鲜血,因那一袭黑袍,即使染了血也无人得知,她薄唇一敛:“秦湑,你这没轻重的孩子,伤成这样还不好好请个大夫医治!”   那绷带歪歪斜斜,一看就是自己随便缠上去的。   “与你无关。”秦湑眸中露出几分愠色,因为听见从她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   孩子?原来她依旧只把他当成个孩子。   一思及此处,他便猛地扯过袖子,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掩住,侧脸不再理会。   偏偏此时,马车一个急转弯,江云宛身子一歪,无心地抱住了秦湑的腰……   她似是抱上了一根滚烫的柱子一般,匆忙地撤开手,那眼珠滴溜溜一转,满面通红地别过脸,也不去看他了。   一时间车内的气氛无比尴尬……      “为何忽然回京?想来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你又怎会离开北境?”江云宛借着朦胧的夜色掩饰自己的脸红。   “皇上说有大事,要本侯秘密回京,结果却只是陪你去云阳罢了。”秦湑寒声道。   “陪我去云阳,难道不是大事么?几万灾民的性命在你眼里恐怕还不及大梁公主一半重要罢!”江云宛不知为何,这别扭孩子就是让她心气不顺!   秦湑并不回答,眼中那抹冰冷杀意几乎能把江云宛吞噬。   “想不到,江大人也喜欢八卦这种无聊之事。”秦湑语调如冰。   江云宛见他连称呼都改了,便更想嘲弄他,可刚刚张开口——   “咻——”一声细微的风声,诡异而又阴冷。   江云宛一愣,便回头去看秦湑,后者眉间杀意一凛!   “抱紧我。”秦湑忽地低声命令。   江云宛也敛了笑意,正色道:“各逃各的,我才不要抱你。”      秦湑耳中的风吹草动,飒飒落叶声中,分明听见了杀手的足尖点过树梢的声音。   东南,西北,正前方,甚至更远的地方,虽不能明确地听出有几人,但数量应该在三人以上。江云宛虽学过武功,但也是一招半式,花拳绣腿,绝对不登大雅之堂,更遑论在实战里自保?   秦湑毫不迟疑,一把搂紧了江云宛的腰际。   然后提气,抱着她一起飞出马车窗外……   马车不知不觉间行至了一处密林,树林中暗影重重,看不分明,却裹挟着杀气汹涌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过年实在太忙了,各种心力憔悴……希望男主重新出场能一改我的颓靡之态~ ☆、拂尽千秋,宫花散毒,惊断云阳路   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啸,江云宛眼睛一阖,紧紧抱住了秦湑,然后觉得他似乎后背着地,带着她在草丛里滚出了好远。   再一睁眼时但见赶车的人已不见踪影,那辆翠盖朱缨的华车从车厢里轰然炸开,马车四壁碎成几片借着那股怪力被震飞出去,那炸裂之声响彻树林,周围的树影斑驳,狼牙月冷而黯淡中,粉尘四溅,落叶飒飒!   马儿受惊,扬蹄嘶鸣,却忽地被飞来的暗器击中要害,顿时倒地抽搐了片刻便死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马儿死去不过一瞬,骨肉便开始融化,散发出阵阵恶臭,先是看着它的皮肉冒泡,再而可见森森白骨,最后摊作一滩血肉模糊的血泊,那白骨化成一阵青烟,经风一吹,散去了然无痕。   这么一匹马,就这样瞬间消失!   江云宛哪里经过这种惊骇可怖之事,顿时心如擂鼓,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死死抓着秦湑的腰际,呜呜了两声。   并不是她胆小,只是她将眼睛阖上之前,看清四面八方飞来的几道凛冽蓝光,那寒芒逼来,竟无一丝要刀下留人的心软……   她不想死前皮肉裂开,直冒血水,变成一缕腥臭的青烟飘上天呐。      拂千秋?秦湑心下一凛,却不知为何杀意从眼底幽幽化作一点青芒,他起身挡在江云宛身前,猛然拔剑。   寒芒暴涨,那剑锋映着几点冷光,划开一层逼人后撤的煞气!   “锵锵锵——”他手中长剑挡住三次攻来的暗箭,腕子飞扬,动作毫无花哨,却在他足尖一点飞起的瞬间,映成一道青色光幕,在林中如一丛幽幽鬼火,令人脊背发寒。   秦湑飞身,脚尖点在树上借力,身轻如鸿,那长剑直震,“嗤”的一声,那划开皮肉之声细得微不可察,逼来的黑衣杀手却登时拦腰断作两截,温热的血腥气漫开一阵血雨。   似是感受到身侧的杀意,秦湑那把长剑直直劈下,另一个黑衣人眉间一点朱砂色瞬时划开一道红痕,脚下瘫软,死在了草丛里。   一股腥热的血溅上江云宛的脸颊,她只敢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却见秦湑眼也不眨地手刃了两个刺客,那剑下毫不留情,霸道又狠辣之极。   毫无花哨,和刺客们舞出一阵阵剑风的招数不同,在战场上历练出的那把长剑,只是简单地划、劈、刺、砍,绝无防守的意味,每一剑挥出,都是为了杀人。   单纯地夺命!   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若不能一剑致命,又如何长驱直入,攻进敌寇阵营……      江云宛见秦湑如此厉害,立刻从草丛里爬起来,她堂堂大燕右相,岂能在这儿就被吓得腿软,她江云宛就算不会打架,骗术还是可是响当当的闻名四海。   “黑衣人,喂,你裤裆破了!”江云宛一挑眉,对着再次逼来的一个杀手笑道。   谁知那痴傻的杀手竟真的低头去查看,就在他迟疑颔首的一瞬间,他颈后一凉。   脑袋骨碌碌地滚落,眼睛还空洞地瞪大着,打算查看自己的裤裆究竟破没破……   “太狠毒了罢,不要下手那么狠。”江云宛又一次脊背发寒,那脑袋滚在她的脚边,她顿时想吐。      可在那一瞬间,空中涌来的刺客,顿时停下了动作……      秦湑和江云宛都是一愣,怎么回事,不继续打了?   这厢还未定睛细看,却见那密林中,暗影重重的树梢上,大约七八个黑衣猎猎的刺客顿时全部皮肉绽开,血泡直冒,一寸寸皮肤像是被烫一样,血肉模糊地开始溃烂,然后和那匹马一样,露出森森白骨,飘出一阵浓郁的恶臭!   那从树叶间飘下来的血肉雨中,江云宛终于忍不住地大吐特吐……   秦湑一边搂着江云宛的腰,让她不至于瘫软,一面警戒着林中的风吹草动。   怎么回事,难道说幕后指使杀手行刺的人,下了命令让他们全部自尽,不留活口?   秦湑正在犹疑着,忽觉怀中的江云宛脚下一瘫,仰面向后倒去。   他心下一凛,凑上前去细看,却见她紧闭着眼,竟然晕了过去。   也不怪她,今夜又是酩酊大醉,又是车马颠簸,目睹一场厮杀后又吐得肝肠寸断,此时她既然晕了过去,秦湑顿觉耳根清净……   真是个十足的傻瓜。秦湑将她打横抱起,她竟然也知道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睡得昏沉。      ※※※   还未入府门,秦湑便见那敬国府门外灯火通明,偌大的江府上下近百口家仆女婢簇拥而上,顿时乱作一团。   平日里出了府门都鼻孔朝天,眼高于顶的江府的下人们,只跟着江云宛一起大摇大摆,横行霸道过,几时见过自家大人如此衰样,满身血腥,恶臭扑鼻,还不省人事地挂在玉锵侯的脖子上?   “相爷,你醒醒啊,你若是撒手去了,我敬国府上下百口下人如何向老爷交代呀?”管家博叔哭得涕泗横流,周围一群嘤嘤而泣的丫鬟们莫不是念着阿弥陀佛,跪地不起。   江修自从升官当了太傅后,挂着个徒有其名的正一品,位列三公,却不思进取,整日和夫人携手同游,不知在何处潇洒晚年,如今就算快马加鞭或许也赶不上看女儿的最后一面了……   思及此处,众丫鬟们放声大哭!      然而,灯光一转,那府门里出来一袭碧色衣袍的女子,却是眉目清冷,薄唇含雪,朗声向那府前一团乱麻叱道:“都给我进屋去!霜儿你去烧水,翠颜和落碧快去请京城里最好的大夫,博叔你年纪大了,还是该有些老管家的样子,擦擦鼻涕快去报官,去首府衙门找崔府尹速速来查案!”   经素敛的一记当头棒喝,府门前哄乱的人群顿时散去,各自领命去做事了。   素敛揽过裙裾,快步为秦湑开路,却见秦湑和江云宛身上都血迹斑驳,腥气冲天,不由得心中一痛,忍泪道:“这却是怎么了?不过一个时辰未见,我家大人就成了这幅样子,侯爷不是说今夜会有埋伏,便遣了我先回府,如何还是让她晕过去了?”   秦湑敛眸,那双冷如冰雪的眼睛里,浮起一丝雾霭,带着若有若无的迷离,令素敛不知他究竟何意。   于是也顾不上细问,她跌跌撞撞跑进江云宛的屋里,铺好被褥,便和霜儿为江云宛擦身换衣,扶她躺下,却觉得她那平日里滚烫的身子竟摸上去冰凉扎手。   素敛终是忍不住,贝齿轻咬下唇,流下泪来。      那不知轻重,顽劣不羁的混世人物,如今气息荏弱,面无血色地睡着,似是靥住了,还胡乱在梦里挣扎几下,也不知她究竟哪里痛……   素敛一抬眼,泪眼朦胧中,纱窗外的身影,还在静静地,立在廊下。   素敛推门,秋风卷起庭院里槐树叶飘落,那少年眉眼微蹙,正站在廊檐下一隅阴暗的角落。   那一袭英武的黑袍染了血后愈发变得深黑如墨,却映得他清癯的脸更加苍白,血痕如朱砂,点染出一片触目的颜色。   他在流血,右臂的衣袖里不断有血珠滚落在他的脚边,他却笔直地站着,没有丝毫的动容,留下那侧影像是虚的,似乎经风一吹便可飘渺无踪般,空洞无神……   原来侯爷这许谪仙似的人物,也会有害怕担忧的时候啊。素敛蹙眉,心乱如麻地绞着手中的锦帕,她刚刚责怪他,真是有几分无礼取闹了。   最担心她的人,应该是他啊。   “侯爷,进屋包扎下伤口罢。”素敛唤他。   他听见素敛的声音,便轻轻转过身,神色清冷地步步走来。   “她中了毒,恐怕是今日在璟王府饮酒时中的……”秦湑与她错身时,语调低缓,字字吐出来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素敛大惊,心如擂鼓,听玉锵侯说江云宛竟是中了毒,一时间无法反应,只断断续续地哭道:“这,这,这如何是好?这毒可是夺命断魂,见血封喉,还是肝肠寸断,呕血而亡?”   秦湑静静地望着屋内的灯火,淡淡蹙眉:“明日她要前往云阳赈灾,有人不想让她去。居然手段如此龌龊,看来明日云阳之行,定会比今夜更加凶险。”   说罢,他冷冷转身,秋风撩起他衣袍的下摆,为他引路的小童躬身在前,他竟离去的如此潇洒。   喂喂喂,我家相爷可是中了毒啊!   素敛一把抓住秦湑的袖子,怒道:“你这没良心的孩子,我家相爷跟你一起长大,相识十年,如今中了毒你也不管不问,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   秦湑的眉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将自己的袖子从素敛的手里扯出来:“宫花散,这种毒起先会上吐下泻,持续低烧,之后全身浮肿,掉一层皮,毒素干净后,人会清瘦几分,肌肤也会变得更细腻红润,乃是皇宫妃子中最流行的药。”   素敛听完,怔了半晌。   这算什么……   “所以,不管明日她是个什么样子,我都会来接她上路去云阳的,让她做好准备罢。”秦湑说完,踏着一路血腥的污痕走出了敬国府。      次日,天刚蒙蒙亮,敬国府上下就被一声如丧考妣,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声震得颤了三颤。   博叔腿脚不利索,磕磕绊绊跑到江云宛的房间门口时,却见屋门前一地的碎片,什么茶碗花瓶,裂开的铜镜,金玉珠翠,丢的一地都是的绫罗绸缎,心道这财大气粗的右相大人真是败家子……   然而那声哭喊声依旧回音重重,荡得满院子都是,博叔只好从门缝里望了一眼。   顿时,整个世界都被一只手臂充满了。   那只手臂又粗又圆,还微微泛着红色,简直跟他的大腿一样粗,他以为自己老花眼了,江府上下哪里又多了这么一个珠圆玉润的丫鬟?   定睛一看,那只手臂的主人竟然长得有几分面熟。   再细细看过,博叔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然后那双不灵便的腿竟然灵活无比,他沿着回廊便一路小跑起来。   “博叔。”   忽地有人唤他,博叔愣在原地。   “昨日你去京城首府找了崔大人来查案,有没有查出来昨夜究竟是谁在那处密林里刺杀当朝右相的!”江云宛如鬼魅一般的声音飘进耳朵里。   博叔不情愿地回过神——   眼前的江云宛竟肿得比平日里两个她都大,而且皮肤上还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红斑,那双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满面泪花的博叔,令他不敢动弹。   “再去一次,告诉崔大人,若是三日内查不出来刺客和在璟王府给本官下毒的混蛋,他这辈子别想在京城的地盘儿上出现了,还有他那俊俏貌美,年轻潇洒的儿子,或许不介意做本官的第三十二位男宠……”江云宛低声说道,无端从那通红的眼睛里伸出一股浓浓的杀气……   “是的大人,小的这便去趟崔大人的府邸!”博叔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博叔刚刚消失在回廊的转弯处,却见霜儿从前厅跑过来,兴冲冲地脚下抹油似的,跑到了江云宛面前。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霜儿喜滋滋地说道,她平日胆子大些,初初看见江云宛变作这幅模样只是跑到后院大笑了整整一个时辰,便习惯了江云宛这副宛若妖魔的样子。   “有什么好贺喜的,本官七天之内,不会出府门的。”江云宛极其怨念地瞪大眼睛道。   “大人,过了这村儿便兴许就没这店儿了,如今,大人你终于嫁出去了!”霜儿喜道:“现下,那沈青影沈公子,正在前厅静候大人呢,他带了聘书过来,要向大人提亲!”   江云宛五雷轰顶。   老天,这不是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嘛!    作者有话要说:   ☆、错姻奇缘,今夕何夕,如此良人何   灏京官宦人家嫁娶讲究个礼节,先是选定媒人起了草帖,看看八字是否吉利,再通一个定帖讲明了男方祖上三代的名讳,朝中官职,最后才是来送聘礼。如今这沈少卿跳过了前两步,一大早便运着珠翠团冠,绫罗绸缎,四时髻花,花茶果物亲自送上门来,这让江云宛十分不解。   “这算哪门子规矩?这沈公子不明事理,他家老太爷不是个古板人物么,如今就这样风风火火来敬国府门口……”江云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拖着水肿的身子在卧房里团团转。   忽一回头,却见那霜儿眼珠一转,竟打算偷偷溜出门去。   “等等,莫非是你们一群不守规矩的丫鬟们,竟把我给卖了?”江云宛拦住霜儿的去路。   霜儿眼睫一垂,撅嘴委屈道:“还不是素敛搞的鬼,她说好不容易有个人模人样的公子眼神儿不好,嚷嚷着要娶大人你,若是再拖两日,兴许这喜事就黄了,其实草帖和定帖已经送过了,找了个灏京最有名的媒人,这事儿已经办妥了,大人你就出去见见罢!”      果然,是素敛那个机灵的死丫头暗中捣鬼……   江云宛眼皮一翻,几乎要晕过去,她才遣了素敛去置办她的朝服,谁知今日那呆头呆脑的沈公子就来了,她如今肿成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再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铜镜,江云宛差点儿没被自己吓死,那肿得看不清面目的脸上,似乎还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混蛋偷偷摸摸给她下了如此龌龊的毒?她恨得捏着指节咔咔作响,脑海里却忽地像划过一道闪电似的明晰了几分。   玉锵侯回京,她今日启程去云阳赈灾,昨夜在璟王府被人暗中下毒,在密林中与秦湑遭遇刺客,这一件件看似无关的事串成了一条线,而谜底令她有些毛骨悚然。   云阳虽算不上鱼米之乡,但也算高官富商聚集之地,在那四通八达,商旅如织的地盘儿上,贪污捞油水的官员一定不在少数,但这趟云阳之行,却看似比一汪深潭的水更深!   为何沈公子专挑今日来送聘礼,究竟为了拖住她的时间,还是无心之举?   “霜儿,给我裹层百花鸳鸯锦的缎被,本官要去会会沈少卿。”江云宛眉眼一弯,那肿得老高的眼睛像只青蛙,令霜儿又忍笑忍得肚子疼。      远远地,江云宛在霜儿和落碧的搀扶下,一步步走来,落脚铿锵,而且震得堂屋里的匾额乱颤。   而在那块书着“志洁行芳”的黑漆八宝纹匾额之下,坐着一绿裳男子,他端正坐着,手捧茶盏,若有所思地边饮便频频侧目,不是痴痴望着庭院里的芭蕉,就是抬眼瞅瞅那匾额上的题字,要么就是饮了一口上好的茶,便咂咂嘴做出享受的样子,很是自得其乐。   望一眼便知,喜欢上自己这么奇葩的女子,那他也一定是个人中翘楚,奇葩绝世的好男儿!江云宛几欲泪目。   果然又走进了几步,他微微抬眼,便看见裹着一层百花锦缎鸳鸯戏水红被的江云宛,那双无神的眼眸似是又空洞了几分……   他居然没有被吓到!江云宛暗暗佩服沈青影,便顿觉有了几分自信,笑嘻嘻地坐上他身侧的太师椅上,那圈椅子被她塞得满满的,丝毫没有空隙。      她永远忘不了沈青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江大人,近来是否月事不顺,春心难抑?”沈青影正儿八经地问道,双眸炯炯有神地盯着她。   “噗!”江云宛刚刚喝到嘴里的八宝茶,全都吐了出来。   “沈大人,你当官可是当腻了?”江云宛皮笑肉不笑,虽然她肿成那样很难被看出她在笑。   沈青影一愣,微微蹙眉,似乎听到了是或不是之外的回答令他很难接受。   “那究竟是也不是?”沈青影又问了一遍……   “不是,本官月事很正常,但偶尔会萌发春心。”江云宛平静地喝了一口茶。   “那便好,江大人服的这副宫花散,若服用者月事不畅便有害身体,最最忌讳服用后春心荡漾,那定会口吐白沫,陷入昏迷。”沈青影说话喜欢拖着尾音,平白添出一股子欠揍的意味。   江云宛细细打量他,他肤若雪莲,几近惨白,那双浓眉似乎总是被忧愁与深思笼罩着,显出有些阴郁,但鼻梁高挺,唇红齿白,青丝如瀑,长身玉立,却也算是个美男子。   她端起茶盏笑道:“没想到沈少卿还颇有医术。”   “谬赞,不过是上月京城有户人家发生了命案,本官去查案时,发现那腐烂三月的女尸居然肿得和大人您现在一模一样,仔细打听才知道她服了宫花散,便也对这毒十分了解。”沈青影紧蹙眉头,低沉道。   “噗——”又是一口八宝茶,江云宛几乎想吐在他脸上。   而一旁偷听的霜儿和落碧已经躲在屏风后笑得花枝乱颤。   没想到她家大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遇到了这么位良人!      江云宛一敛唇,正色道:“沈大人,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五。”沈青影略微舒展了眉宇,变得更清秀几分。   江云宛心下暗道,难怪你娶不到老婆,又道:“那你究竟为何要娶本官?”   沈青影陷入苦苦的沉思!   他双手放下茶盏,端然坐着埋头沉吟,那好看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良久才说道:“那日在贵府门口偶遇大人,见您吆三喝四,对下人们很是凶悍,我走近细看,却见你珠圆玉润,前凸后翘,便觉得你好生养,便每日偷偷来府门前偷看你,果然,你这面相大富大贵,而且我一直很喜欢圆滚滚的女子,便对您一见倾心,就……”   “等等!”江云宛一摆手。   怎么回事,她才刚刚回京,况且她平日里也不出府门,经常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府里已经做午饭了,沈青影说的人,怎么可能是她……   明明是素敛啊!   “哈哈哈……”江云宛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而屏风后的两个丫鬟已经惊诧得不动弹了,留下两个僵直的黑影。   珠圆玉润,很好生养,还圆滚滚……江云宛心道这比喻很贴切啊,素敛那丫头找到这么一位,以后一定过得大富大贵。   这样看来,这位沈公子确实是真心实意来求亲的,定和云阳赈灾的事无关了。      “霜儿,落碧,等博叔回来咱们府上挂红灯,贴喜字,放三天的鞭炮,至于沈公子你嘛,你便在这儿继续喝茶,过会子你那珠圆玉润的娇妻回来,你再求亲罢,本官该去补眠了。”江云宛心情很好,裹着花被便迈出一条臃肿的腿,挪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而沈公子那愁云惨淡的脸上,眉毛拧成一团乱麻,陷入了沉思……   难道说自己被拒绝了?他想不出答案。      ※※※   玉锵侯回京的消息,等到这日午后才甚嚣尘上起来,朝中各大臣的府邸深处,未出阁的小姐们皆是遣了丫鬟老妈子们去灏京城中裁一匹上好绫罗,置办新衣物和各色胭脂水粉,一时间竟然连那官道上的游人也多出了许多,临街的酒楼茶肆的朱色窗儿被一双双玉手推开,窗棂上伏着的女子莫不是笑盈盈将一双桃花眼含情地望着楼下,只盼今日能瞧见高头大马上一袭墨裳的少年。   而此时,秦湑却十分无奈地坐在一顶软轿里。   三年间驰骋边关,一匹黑马所向披靡,如今回了京他却连马也不敢骑,今日上朝时还是从玉锵侯府的偏门乘着一顶轿子,紧赶慢赶,在人头攒动的官道上还是去迟了。   皇帝依旧皮笑肉不笑,朝堂上还是步步惊魂,明枪暗箭,只是所有人在他再次回归后,看他的眼神已大不相同。      不过十七岁……   那一袭黑丝薄绸的蟒袍翩翩,官靴硬挺笔直地勾勒出他步步坚如磐石的步调,眉眼含着冷峭,却是说一不二,万钧雷霆,连衣袂边角都肆卷着风云迭起。   右手拇指上那碧色如凝结春草幽湖的剔透凝萃,在光线的折射下,其间赤色利芒划破凝碧的翠,似是划破苍穹,赤色碧色交错,宛如一颗染血的巍巍青松,那是号令百万赤锋军的玉环,静静在他搅动风云的指间,渗透出一股冰凉的杀意,他不怒自威。   绣着赤锋的轿帘被一双清瘦,惨白的手撩开。   秦湑深墨色的官靴立刻粘上了鞭炮的红屑,敬国府门口红灯笼招展于风,妖娆一片,家仆女婢们在鞭炮声中莫不个个穿着喜庆的赤红艳紫,那喜字贴得到处都是,连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的獠牙都咬着一个大红的“喜”。      秦湑愣了片刻,便看见府门前,堆满的聘礼。   金玉珠翠,红绡彩缎,鸳鸯珠褥,黄罗匹帛,映得满目琳琅,令他那双清寒的眼眸渗出一点朱砂色。   “侯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过几日来我们府上喝杯喜酒,虽然……”博叔拱手行礼,眉开眼笑,那句“虽然嫁出去的是个丫鬟”没说出来,就被秦湑打断。   “可定了吉日?”秦湑的声音在一片喧杂的鞭炮声中,却无端端像盆冷水,浇得博叔透心儿凉。   “约莫是下下个月初八,说来这也算桩奇缘,今日沈青影沈少卿来向我家大人下聘礼,这事就……”博叔没说完,却又被玉锵侯的白眼挖得肺腑生疼。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秦湑端的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却心中暗潮汹涌。   “还能在哪儿,这不让我们先放放鞭炮热闹热闹,她自个儿补眠去了。”博叔笑嘻嘻地把秦湑送到前厅。   那一袭黑丝薄绸似乎清透得像风,竟从底下渗出一阵冷的彻骨的寒意,博叔见玉锵侯缓缓回身,那眼神就像死了一般,眸底一潭死水。   “我走之前,若再听见一声鞭炮声,敬国府便需重新建处宅子了。”秦湑说道,那指间的玉环划出一道利芒,映得博叔心肝一颤。   久闻玉锵侯不爱热闹,性情冷淡,没想到这鞭炮也碍他的事,博叔听完,立刻一瘸一拐地跑到府门口喝令玩闹的丫鬟们罢手。      一个转角,秦湑看见那块“志洁行芳”的匾额下,坐着一个眉目惨淡,满面愁容的男子,他身上一袭绿衫,脸色惨白,映得他像盘儿小葱拌豆腐。   却也俊朗得有些新颖,那眉眼间的特立独行的一股子执拗劲儿,也和江云宛有几分般配。   秦湑一言不发,从沈青影身侧走过,袖如烟云般掠开一片孤冷,令沈青影打了个寒战。   怎生他来送聘礼,却无端端感觉到一股子逼人自尽的杀气?   他依旧想不明白!      而秦湑踏进江云宛的卧房时,那裹在重重锦被中的人儿正在与周公畅谈,那唇角漫开的一丝笑,古灵精怪。   让他心如刀绞。    作者有话要说:   ☆、弹指韶华,红绸帐里,竹马青梅语   有些低烧,江云宛觉得脸颊上滚烫,便慵懒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似乎床前有个人影儿,僵直得不似活物,在她眼底幻化成两重黑影,她才觉得这果真是梦,着了魔般伸出手。      却碰到了,另一只手。   冰凉,拇指上的扳指在她滚烫的肌肤上划出一道沁着凉意的痕,循着她的掌心,像是一滴悲伤的泪,直直坠进她的手掌上。   那双手清瘦,被黑丝薄绸的广袖一衬,惨白而又凄艳,却无端端带着劲风般袭来,霸道而又蛮横地紧紧握住她浮肿又起着红疹的手,十指紧握。      江云宛这才倏忽地,张开眼睛。   那少年似乎蛰伏在暗影里瞬时如光散开,又似在深不见底的潭底浮现,荡漾开一层层碎浪,那面貌如破云的狼牙月,桀骜,蛮狠,不妥协,咄咄逼进她的眼底。   侵入肺腑骨髓的,一股冷冽。   秦湑冷然地,又无奈地静静看着她,这是三年后,他和她第一次离得这般近。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他俯下身时鬓边散下的白缨扫过她有些惊诧无措的眼眸……      江云宛一愣。   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她裹紧了花被,从床的这端骨碌碌地滚到那头,那龙凤呈祥的紫檀木床一晃,她便直直地撞在那雕刻的龙头上,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   她现在这副模样简直是人鬼莫辨,那肿胀的脸鼓得像只团子,如何见人?   如何见他?   江云宛心下一紧,原来她这么害怕被他瞧见,她可以好端端地裹着被子在敬国府进进出出,还堂而皇之地跟沈青影一起品茶,现下却蜷缩在锦被里窝在床角,简直不像她,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呀……   无端端地怕他,没由来地在意他。      江云宛屏住呼吸,从被角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打量这坐在床沿儿的少年,他背对着她,那身影依旧笔直英挺,却显出几分落寞。   他刚刚那种眼神,从瞳仁最深处传来的,确实是一丝凉薄又苦涩的意味。   江云宛傻愣愣地道:“怎,怎么了?本官可是欠你钱了,你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样子看着我。”   说罢,那一袭墨般黑,夜般冷的身影,缓缓侧过身。   “把脸露出来。”秦湑冷声命令,那声音里含着一丝不容置喙。   “不要,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中毒了?”江云宛闻言把自己缩得更紧,甚至扯过床边的红绸幔遮挡。   “刷——”风声掠过,江云宛见那红绸上多出的手指,白且纤细,指节却用力的发青,那红绸被用力一扯,露出她惊惶无措的眼眸。   少年隔着一层赤红血红鲜红的艳色,却露出一张冷白苍白撩人雪白的侧脸。   那双眼眸,似是隔着万丈红尘,极远又极近,肆意嚣张,痛意露骨,静静地望着她。   江云宛不说话了,不用说话,她也知道他要讲什么……   他不语地坐在她身侧,那双沉寂的瞳,此时不再波澜不兴,却是万顷汹涌。那唇未启,那句话还在唇边,他只是那样静止,静若处子,却从那死寂的静谧处幽幽荡开一片温柔。   “若你嫁的不是我,我娶的定然也不是你……”少年仿若自语,说出一句看似毫无意义的话。   她若嫁给别人,他又怎能娶她?   可偏偏,江云宛闻言,眼睫轻颤,却是心如擂鼓!      可是真的,这是个梦还是幻象?镜花水月,红尘紫陌,前世今生,重重繁华沉寂,尘埃落定,少年的那句话却像一张招魂的幡儿,引着她循着他的足迹,找回那日的春风。   “你若不嫁,我便不娶。”   “若你嫁的不是我,我娶的定然也不是你。”   遥遥重合……   她那日还未入睡,她真真切切听到了这句话。      江云宛痴傻一笑。   只见她眼皮一翻,瘫倒在床上,双腿还抽搐了几下,便口吐白沫,眼冒金星。   秦湑一愣,下意识地去探她的鼻息,却感觉她气息荏弱,四肢瘫软,已经失去了知觉。   敬国府上下,又陷入了一阵兵荒马乱般的气氛。      ※※※   江云宛再清醒时,已是三日之后。   她才昏昏沉沉地撑起眼皮打量周身的景致,一瞬间便打了个冷战,从床上坐起身。   自己竟然在一条船上!   只依稀觉得,漫长的黑暗里,被翻来覆去的梦靥和幻象压得喘不过气,似是经历了一场大病般,她醒来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脊背发酸,许是睡了多日。再一摸额角,竟是大汗淋漓,想来自己定是高烧几日不退,才出了这一身汗,几乎把身上猩红薄纱的深衣浸透,她愣愣坐在床沿,用冰冷的双脚在床下寻着鞋。   从这处望去,雕花的木窗外江水苍茫,此时黑夜月明星稀,映得两岸垂柳飘扬,似乎还有隐隐传来的渔家女的清歌婉转,一时间令她不清楚这是否又是一场梦……      淡蓝的月光,映着那帘子被一双素手撩开,碧袍女子眉眼清秀,抿唇一笑走过来。   不是素敛,还会是谁。   “怎的,昏迷了三日竟然病傻了,成了个痴人不成?”素敛揽过袖子点灯,那跳动的烛火映红她的脸颊,她将温热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额头试探体温时,江云宛才恍然大悟。   从灏京去云阳府,定是从渂江支流航行三日,在嵚陵上岸后快马轻车半日,才能到云阳,许是趁着自己大病的时日,她被素敛扛上船,此时也不知过了几日,离嵚陵还有多远。   夜风吹拂进船舱,吹得她也有几分惬意,便随意地靠着垫子发呆,良久道:“这么说起来,我们明后日便可到云阳府?”   素敛为她倒茶:“还算你有些记性,明日中午便可从嵚陵港口上岸,想来傍晚时分就到了云阳地界。”      江云宛大口喝茶,将眼眸滴溜溜地打量着素敛,忽地,她那狡黠的眸子一亮!   对了,她晕死过去那日,正是沈青影来向素敛提亲那日……   “咳咳咳……”她被水呛住,却也顾不得,一把扯过素敛的袖子急道:“死丫头,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人家沈公子的小媳妇了?”   “哈哈哈。”江云宛挑眉坏笑。   素敛闻言,竟从两颊红透一直红到耳根,她又急又恼的娇羞模样令江云宛几乎笑死过去。   “你再胡言乱语,我可要将你丢下船了。”素敛将滚烫的脸隐在阴影里,却有些愠色地道:“那不正经的沈少卿,我那日刚去置办你的朝服回府,便看见府门前贴喜字挂红灯的,刚走进去,谁知堂屋里那个呆子一把抓住我嚷嚷着让我嫁给他,还满嘴疯话,说要生十八个儿女,我可是第一次见他!”   “噗!”江云宛喷茶。   这果然是沈青影的风格……   “只是,那日玉锵侯实在是奇怪,他看见那疯子扯着我的衣袖说混话时,那个表情好像要杀了我一样……”素敛不禁打了寒战。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云宛一颤,似乎惊雷劈到了头顶,从脚尖到发梢,无一处不在发抖,骨头缝里几乎都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被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一样。      原来,那一幕幕竟然不是自己的梦,那人眼底令人生疼的悲凉意味,竟然是真的。   他说,若你嫁的不是我,我娶的定然也不是你。这句话究竟何意,难道真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怪就怪自己不争气,居然当场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失败……江云宛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悔恨。   曾经她有一次老牛吃嫩草的机会,却生生错失,如今想扑过去,把那少年抱紧,却也没有机会了。      素敛瞧见江云宛那悲喜形于色的脸,如今灰黑一片,顿觉蹊跷,凑过去眯缝着眼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沈少卿说你服了宫花散,春心荡漾才会口吐白沫,陷入昏迷,可是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春心荡漾?还在玉锵侯来的时候萌发春心,瞧那副样子,该不是他误会了你和沈少卿,然后沉不住气,便对你说了什么……”   江云宛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一样。   素敛见她傻愣愣地钻进被子里,那重重锦被之下,竟然传来宛如鬼魅的窃笑声。   素敛的眉角一阵抽搐,却又觉得好笑,便开口道:“怎的,我家相爷终于情窦初开,也算相中了一个妙人儿,怪不得那冷如冰霜的侯爷在北疆叱咤风云,却别扭地不肯跟你一起乘船,偏偏要从汴祁山绕道,自己骑马去云阳,还真是羞涩……”   说完,她便被江云宛扔过来的花枕砸了个正着。   “你说他不在这条船上,自己骑马去云阳,还要绕汴祁山?”江云宛心下一紧。   “是啊,他托我在船上好好照料你,死活不愿意跟咱们同行,谁劝都不听,敢情他只是觉得怕你醒来见到他别扭啊。”素敛笑道。      不对。江云宛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秦湑忽然回京,但那日她和他在密林中遭遇刺客,那攻来的杀手无一例外都是向着他出手,而且招招必杀,不留活口,而她自己只是被下了毒,而且还是毫无损伤,甚至美容养颜的毒,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幕后的黑手,不想杀江云宛,只是想绊住她不让她去云阳,而对秦湑,却是阴狠至极,必取性命的格杀令。   此次秦湑不走水路,才不是因为害羞,他只是害怕招来祸端,殃及无辜,所以单枪匹马,独自前去。   云阳究竟有什么?   不过是旱灾,贪官,为何她总觉得背后——   藏着不可见人的,惊天阴谋!    作者有话要说:   ☆、夜宴群官,兽首金樽,两江本同根   入秋的晚风本应萧萧索索,凄凄惨惨,谁知刚到了云阳的地界,素敛卷了车窗帘,却见那星空灼目的夜幕里,真真儿连一朵云彩也没有。   夜风里都流溢着一股子燥热。   黑色夜幕中,雄伟的云阳城门敞开,城外狂风卷起一阵尘土,令人睁不开眼。   “相爷,玉锵侯嘱咐我,在你跟那一群油光满脸的官爷们喝酒前喂你一颗清露丸。”素敛刚捋平那混世人物因为贪睡而卷得皱皱巴巴的袖子,便塞了一颗药丸让江云宛咽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换了主子,你几时见过我烂醉,今儿个不把他们都放倒,我江云宛跟你姓儿。”江云宛一脚踏出马车,重心不稳,抱上了近旁的一颗古槐,那绛紫底鸾凤噙缨络的宽袍上粘了一层灰。   素敛气得连白眼也不想翻了。有多少件气派的衣服,能经得起这位祖宗穿上一天!   素敛心下暗骂,如今带来云阳的衣物恐怕又不够穿,谁知她那曲水绣花缎面儿的鞋,还未落地,却被一只手扶着,稳稳地下了车。      素敛一回头,却吓得魂不附体。   那黝黑又枯槁的脸,宛如鬼魅,那人脸上挂着一丝油滑谄媚的笑,令她脊梁骨发寒。   “江大人,想必来我们云阳府,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卑职已在府内设宴,还请江大人赏光!”说罢那黝黑枯槁似树枝的人已经毕恭毕敬,把她奉若神灵般地恭迎下车,便立即有小厮前来引路。      江云宛一哂,拍拍身上的灰,笑道:“这位便是云阳知府刘汝臣刘大人罢,本官在这儿呢,你现下扶着的是我府上的丫鬟。”   那刘汝臣浑身一颤!   立刻回头去瞧,绛紫襕袍,朱砂红鸾凤噙缨络,宽大的衣袍几乎要被那女子臃肿的身子挤开,如此却也罢了,那女子红光满面,笑容猥琐,哪里和传闻中艳惊皇城,大燕独秀,蕙心兰质,快意风流的当朝右相有半分相似?      刘汝臣却瞬间冷汗如瀑。   自己真是笨呐!   那江大人是怎样的人物,十六岁一人一信一箭摆平了一场夜秦与北梁的联手,一颦一笑一扬眉就打败了宇文锋,连皇上对她三年不上朝都不敢多说些什么,她一定是个左右逢源,世故圆滑的官场高手。   那样的人,自然多着人去巴结奉承,自然在传闻里被形容成宛如天神,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一年年官场混下来,右相那位子高处不胜寒,再俊美如谪仙的人物也得在夜夜笙歌的饭局上喝成个水桶腰。      “江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江丞相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刘汝臣一个激灵,跪地不起,惹得城门外一干守城的将士们瞠目结舌。   “刘大人,你这说的这却是什么话?”江云宛忽地瞪大眼睛,那亮晶晶的眼眸里几乎溢着一层泪水:“本官初来乍到,连云阳城门都没进,这几十年来,你在云阳为官,夙兴夜寐,清如风,明如镜,才使得云阳如此繁华,百姓安居乐业。你这一番话岂非让我这后辈折寿了?”江云宛立刻扑过去扶起刘汝臣,那宫花散余毒未消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假惺惺的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二人左一句右一句,听得素敛冷汗直流,她从未见过江云宛这副虚伪的样子,真不知道她正在满肚子坏水儿地打什么如意算盘……      上了软轿,自然是一番颠簸,江云宛眼皮沉重,打了许久的瞌睡,醒来时云阳城内华灯初上,虽然没有灏京那般繁华,又因旱灾而显得有些萧索,但为了迎接她这位当朝右相,还是颇费心思地多点了几盏明灯。   刘府门前,一群家仆们掌灯簇拥而出,江云宛被刘汝臣扶下软轿,便踏进那有些老旧腐朽的门槛。   果然,云阳府大动干戈,下辖的各州县官员如数到场,知州县令通判,个个精神抖擞地参见她这位正一品大官,皇帝眼前的红人,为官为政之人的偶像,大燕第一位女相公,那场面宏伟又悲壮,简直将刘大人的府邸挤了个满满当当。      万众瞩目中,江云宛漫不经心地落座,三重广袖散开,露出肿胀白胖的腕子,双手支在桌上懒洋洋地托腮观望。   果真,眼前众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干枯羸弱,似乎几个月没吃饭,那灰扑扑的官服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清楚,兴许已经三个月没洗澡,而且各个官员面露悲戚之色,皆是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等江云宛发话。      假,真是假死了。难不成这一场还没爆发的饥荒,竟让他们当官的连饭都吃不起了?   才不是什么忧国忧民。   江云宛幽幽地叹了口气……   席上众人见她蹙眉,心下具是一惊。   今日接风宴不过是探探这位相爷的口风,究竟能给多少赈灾银两,她究竟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还是两眼一闭,与他们同乐?      江云宛为难道:“唉,如今天灾当头,看到各位面露菜色,想必已经是攒够了赈灾的粮食。”   众人目瞪口呆,暗道这位相爷果然是个狡猾的主儿,难不成她想左右逢源,两面讨好,一面为皇帝分忧,一面跟他们一起数银两?   这才叫贪官……   刘汝臣眉毛一跳,几乎泫然泪下般:“江大人,我云阳府虽然算不上鱼米之乡,但也算商旅如织,四通八达的地界,这粮仓里的粮虽然充足,但这样一场大灾,我云阳三个月一滴甘露也没降,颗粒无收,光靠开仓放粮,恐怕无法自足,还请江大人明鉴!”      说罢,众官员有几位已经揽过袖子,泪如雨下,更有甚者止不住呜咽,竟几欲以头抢地来恳求朝廷拨款赈灾。   “是呀相爷,卑职已经在周边的州府买了粮食,刘大人甚至用了自己的俸禄,更召集了当地乡绅巨贾来募捐,但我云阳百姓如此之多,只怕饥荒一旦闹起来,云阳定是遍地饿殍,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啊!”曹通判果然和刘知府一个鼻孔出气。      江云宛不禁咋舌,想起她来云阳之前,在文德殿里,皇帝的一席话。   “江爱卿,作为国之股肱,朕的右手,如今国难当头,你定要为朕出一番力才好。”皇帝一袭鲜艳的绛纱袍映得他满目愁容,更加悲戚。   “皇上,云阳旱灾,饥荒一旦蔓延,国库定要拨款赈灾,我去云阳不过是给百姓们吃个定心丸,可没银子怎么救灾啊?”江云宛双手一摊,幽怨地问道。   “唉,难道你竟不知道,江爱卿,玉锵侯去北疆镇守,占下数座城池,连年征战,那军费已经是让国库吃紧,如今这么一场天灾,实在无法多拿出银两,朕又如何能眼见着百姓们受苦!”燕帝鹰眸一敛,竟然多了几分痛楚之色。   江云宛心下暗道,若不是你好面子,喜欢大兴土木,国库哪里会如此吃紧。   “皇上,到底能给臣拨多少银两去赈灾?”   皇帝伸出五个手指:“五千两。”      五千两,她手里只有五千两,如何来赈灾啊……   江云宛觉得前几日烧得她有些晕乎,如今一睁眼,眼前这一场没有硝烟烽火的战场更让她头疼!   皇帝说国库没钱,知府说已经穷得揭不开锅,那让她怎么办,难道她有钱么?   心下一怒,既然喜欢演戏,我一定要让你们这些年吃进去的全都给我吐出来。   江云宛一拍桌子,她本就有些力气,不似寻常柔弱女子,再加上那宫花散的余毒未消,肿得如莲藕的手臂刚刚拍上桌子,竟然拍得桌角断了一只,那桌上茶盏立刻摔碎了一地,这风云突变,令一屋子的官员直打冷战,只见绛紫鸾凤襕袍中,那只虽然水肿,却依旧带着狠辣和杀伐果决的腕子一挥——   她怒道:“刘大人,本官离开灏京之时,圣上言辞恳切,下了罪己诏,虽是口谕,但圣容悲切,语带哀伤,圣上说水旱累闻,战事频繁,朕自登基伊始,不肖太祖之贤德,不纳众臣之直谏,不问宗庙之社稷,不建雄伟之业绩。群僚所言,皆朕之过,今朕痛至刻责,诚心悔过,百姓有苦而朕不知,此次惟愿天灾降于朕一之人身,朕愿为黎民苍生代罪耳。”   一席语调铿锵,慷慨激昂的发言,江云宛语毕便泪如雨下:“你我皆为臣子,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如今天灾将至,若无法为陛下分忧,何谈为臣之道,尽忠之心?”      你演,你道我不会演么?江云宛两眼一闭,登时泫然泪下,那泪珠不断,不消片刻便沾湿了前襟。   而她这一番转述的罪己诏,将皇上的名头搬出来,谁敢说不?登时,那屋内的官员一个个匍匐在地,大声哀哭道:“臣罪该万死!”   一时间火热的气氛到达顶点,江云宛拍案叹惋道:“既如此,明日各位召集乡绅巨贾,定要悉数出席,如今国库亏空,北梁频扰之际,唯以此才能为皇上分忧,为黎庶苍生尽责,在朝为官难道不应如此么?”   “江大人所言极是!”一群刚刚还哭穷的贪官们,个个泪流满面,五体投地。      ※※※   虽然戏演完了,但酒一定要喝,这是铁一般的真理。   哭得七晕八素之际,江云宛见酒席一开,便敛了汹涌泪水,接过丫鬟递来的酒杯。   兽首金樽,琼浆玉液,这刘大人刚刚不是还在哭穷么?江云宛揉了揉眼,将那金樽取过,揽袖而饮,只轻呷了一口,顿觉那酒香顺着喉咙,滑进五脏六腑,化作融融的暖流,散开在肚子里。   “好酒。”江云宛眼眸一亮,这定是藏了几十年的醉春风。   “江大人好酒量,这可是埋在我自家院子里二十年的醉春风,如今为大人接风,今日才挖出来,还望江大人不嫌弃寒酸。还有这金樽乃是卑职传家之宝,当今世上也就只有江大人用得起此杯!”刘大人开始拍马屁。   言下之意,不过是我不是哭穷,我是真穷,除了好酒没有别的能孝敬您。   江云宛眉开眼笑,因为服了清露丸,一丝醉意也没有,而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如今肚子直叫,便不顾他们敬酒,闷头大吃。      “江大人,既来了我们云阳,便尝尝鲜,这道鱼叫做两江鱼,是从渂江和芜江两条江里捞出的鲈鱼,这芜江乃是渂江的支流,虽然同源同根,但分流而行,不过,卑职以为这道菜的寓意乃是两江虽不同,其实是一江之意。大人觉得这两江鱼如何?”那刘汝臣眼眸一转,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幽幽说道。   江云宛一怔。   果然逃不出此劫……   虽心下隐隐怀疑,但直到此时才不得不信!      心头一凉,竟然连嘴里的鱼肉也觉得没了味道。   她聪明到如此,其实早就明白,又何须他刘汝臣如此挑破?      云阳之灾,皇帝派她一人前来即可,又为何神神秘秘地把玉锵侯从北疆召回来,不过是因为不信任她……   而后,她和秦湑遭到暗杀,秦湑危机重重,而她只是中了宫花散这种甚至不能称作毒药的毒,那么很明显,阻止她来云阳的人,是她的至亲!   不想伤害她,却对秦湑满含杀意。   云阳旱灾油水很大,谁不眼红着捞一笔。可如果那人是自己的父亲,又如何做到两眼一闭,大义灭亲?   想必皇帝就是为此,才会让秦湑跟来。   两江虽不同,其实是一江。   能跟她同根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还能是谁?定然是自己游玩山水的父亲,江修。   可他为何要贪?还是说,不止是贪?   云阳之后,又有什么?她是不是真的不该来此……      那么秦湑,原来也不信任她么?    作者有话要说:   ☆、缱绻深情,香暖人近,两处一般心   是夜,江云宛宴罢,住在了刘府的客房。   一道两江鱼,吃得她索然无味,心事重重,长夜漫漫几乎捱不到破晓,她睁着眼睛,盯着红绸帐,细数更漏,终于听见第一声鸡鸣,便唤醒素敛帮自己穿衣绾发。   铜镜一照,她却连自己也认不出了。      不过一夜未眠,宫花散余毒竟然尽数消退,那原本肿胀的脸颊此时消瘦不少。   一袭宽大的官袍之下,更衬得那纤腰不盈一握,纤若无骨。   只是两颊毫无血色,惨白中透着不曾有过的病态。      “相爷,你难不成还有什么心事?”素敛只得给她涂了胭脂,方才衬出几许绯红血气。   “素敛,你觉得老爷待你如何?”江云宛终于憋不住一肚子的疑惑,将手支在桌上托腮,开口问道。   素敛扑哧一笑:“为何问得这般严肃,老爷那种好官,举国上下能有几人?我幼时卖身葬父,是老爷把我带回敬国府,不但不把我们丫鬟当成下人,还喜欢老没正经,哪怕守门的小厮都敢跟他玩笑。记得一年中秋,厨娘做月饼时把耳环掉了进去,老爷一口咬下去磕掉两颗门牙,还跟着我们笑成一片,真真儿没个老爷的样子。”   江云宛听罢,朗声一笑。      没错,什么两江鱼,她只知道自己的老爹是个没脾气的烂好人,待人对事虽然圆滑几分,但绝对不会做出贪污赈灾款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既如此,她便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   一夜未睡,刚刚打算倚着背后的垫子再小憩片刻,却见门外一道黑影倏忽闪现,接着那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江大人,可是起身了?刚刚玉锵侯到了,卑职来跟您通报一声……”   刘汝臣一语未必,却听见屋内一阵噼里啪啦,似乎打翻了铜镜,撞到了桌椅,震得那间客房的门楣上薄尘飞扬。   素敛还未听清刘知府的后半句,但见那脸皮赛城墙的当朝右相一个激灵直接一把扯过锦被,撞翻了铜镜木椅,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却还不忘露出个滴溜溜的眸子,打量着周围。      “相爷,你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害羞个什么劲?”素敛眉角一阵抽搐。   江云宛将那袭锦被裹得更紧,大有一辈子不钻出来的意味:“我怎么知道……上次他说了那样的话,我该怎么面对啊,难道我应该直接扑上去?”   “噗——”素敛笑弯了腰,原来这位祖宗聪明盖世,对于儿女之情却无此无知,便调侃道:“相爷,你若是不喜欢玉锵侯,就假装没听过。你若是喜欢人家,就直接扑上去呗。”      然而,刘汝臣正在侧着耳朵偷听之际,却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堪堪回过头,却被震慑得无法移动。      黑绸墨锦宛如冰封,渗出一丝如烟似雾的水汽般,笼着少年的周身,缀着一层绛紫色麒麟凌云的图腾,那窄袖立领的劲装束身,更衬得少年身姿英挺,腰杆笔直,虽有些清瘦,但孔武有力,强硬尖锐,那双冷如霜,寒若雪的眸子斜睨着他。   他不笑,也不语,直直从他身侧掠过,下摆翩飞,拂落了廊檐下枯叶飘洒,露出一双黑色卷云纹的靴子,不染凡尘。   睥睨苍生。   秦湑冷淡地侧身,低声道:“刘大人,你该下去了。”      刘汝臣浑身僵硬,面前明明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   可为什么他的语气那般不容置喙,不容辩驳,令他不敢违逆,连官场上的客套话都说不出来。   这难道就是战场和官场的区别?   眼前这个玉锵侯,似乎比右相大人更难对付……      “卑职这就消失!”刘汝臣领命,弯腰驼背地打算开溜,可一只腿迈开,却发现长廊转角,府内的一堆女眷。   无不精心打扮,花枝招展,显然把他吩咐下去的“装穷”方针忘在了脑后……   秦湑眼中宛如空无一物,静静地推开房门。      一束朝阳,温而和煦,带着点儿秋日独有的清寒和冷冽,映着少年的身影起了一层银色毛边儿。   方寸大乱的江云宛傻愣愣地看见秦湑推门进来,那冷峭遗世的容颜,隔开身后的红尘紫陌,直直撞进自己的眼底。   难道,应该扑过去?   大概是从他听出她曲子里的壮志开始,还是从他和她联手设局打败夜秦开始,难道是从他血战重伤,她忍不住前去相救开始?没个答案,心里的那份焦躁也没处可着落,只是痴痴看着他罢了,还能做些什么?   她比他大了六岁。   他还是少年,她已成女子。   他叱咤风云,她垂垂老矣。   可若她连手都没伸出去,怎么可能抓住他?      若她不发声,是不是悠悠岁月里,她隔了他老远,他却无法看见她,反而丢了她……      素敛只见他二人都不出声,连她这个旁观者也被古怪的气氛凝结成冰。      然而,一瞬间,她看见江云宛从那一袭锦被里跳出来,直直地奔向他。   本来这小小客房就没那么大,她这几步跑出去,撞进的还会是何处?   自然是他的怀里……   结结实实地,绝无可能错过地,她竟然真的扑了过去。   她身后一并抛下的,兴许还有流言蜚语,世俗眼光,和万千女子的艳羡,可她江云宛,何时惧怕过那些身外之物?      秦湑刚刚进门,却被一个拥抱迎上来,措手不及。   等回过神,却见江云宛紧紧环住他的腰际,笑得痴傻又调皮,哪里像个二十三岁的女子……   哪里像个泱泱大国的宰相。   她微微仰起头,带着玩味之意笑道:“没想到,玉锵侯的身上,还挺香的。”   一瞬间,那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率领百万赤锋军的少年,竟然红了脸!   红得像朝霞,像落日,像艳色桃花,妖娆绝世。   他想过一万种今日见她的情形,可无一种是如今这样,也无一种情形比得过现在这般,这乃是天下第一的好事,偏偏砸在自己头顶。      从三岁再未笑过的玉锵侯,抿唇一笑。   朗月清风般,拂过万物,雪后初霁般,照亮晦暗,湖光潋滟般,荡开温柔。   倾覆天下般,风华绝世。      ※※※   午膳过后,云阳府各位官员悉数出席,在府衙后堂等着江丞相出面商讨救灾事宜。   莫约半个时辰,茶也喝得索然无味时,素敛揽着裙裾盈盈走来,风姿袅娜,身段聘婷,绝无一丝丫鬟的气质,却像是个财大气粗的贵妇。   “诸位大人,我家相爷在重明湖畔租了几艘画舫,也已备下酒菜,今日还请诸位大人移步重明湖,咱们不醉不归。”素敛温婉一笑,一席话说得娓娓道来,声音如鸟啭莺啼,那一群面黄肌瘦的官员们莫不很是受用。      江大人来之前,他们故意饿出一副人鬼莫辨的模样,忍了三个月没洗澡。   如今江大人来赈灾,他们光明正大地公款吃喝玩乐,竟然把宴会开到重明湖的画舫上去,真是爽快。   说罢,一行车马软轿,晃晃悠悠,颠颠簸簸地向重明湖进发。      暮色四合。   那本是琉璃碧色,宛如美玉的湖泊,映着那绯色嫣红,落霞妖艳,潋滟开一层如血的粼光,秋风吹遍,湖畔有些寒意,但也被热闹的气氛驱散,只剩下夏末的余温,犹自荡漾在晚风里。   精美画舫停靠在岸边,八角飞檐,紫檀黑漆,那琉璃四角灯映出斑驳迷离的清辉,随风摇曳,画舫上仙乐风飘,丝竹萦绕,众官员便见轻纱翩飞,姹紫嫣红的绫罗绮香中美人掩唇含笑,或眼波流转,或抚弄琵琶,兀自将一出霓裳羽衣舞演得令众人心尖儿直颤。   缓步行至画舫内,果然,已经满满坐了一群云阳当地德高望重,财大气粗的乡绅和巨贾富商,还有吟诗作对,笑容迂腐的青衫儒生,甚至还有几位江湖帮派的侠士,总之,鱼龙混杂的气息令这群官员们觉得很安全。   只当是来青楼热闹热闹罢了。      这厢找了座位坐下,却见明灯一转,那暗处翩翩走来的人物,衣袂褶皱无风自飘,带着一股皇族王孙,天生贵胄的风流模样,举步从容,广袖垂地,那灯儿恍惚出一片月光般的月白色,映得她雪肤花貌,宛如天人。   “这——”刘汝臣呛了一口茶水,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清瘦若无骨,纤腰不盈一握,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女子,难不成是昨日臃肿不堪,满面红光的江大人?   一袭雪衣,两袖前襟处黼黻文章的刺绣,宛如在白纸上点染丹青水墨,簇成远山近水,春色桃夭,那身官袍虽是女子的款式,但无端端地敢与日月争辉般,惊艳得众人挪不开眼光。   “诸位,本官来云阳赈灾,皇上虽然拨款数万两,但本官觉得如今北疆战乱频繁,国库亏空,你我既为人臣,定当为君分忧。所以,本官拿出了国之瑰宝,愿为云阳旱灾尽一份绵薄之力。”江云宛笑吟吟地朗声说道。   近旁的素敛不知她为何能如此信口开河,还拨款数万两?   她家相爷来云阳,皇上只给了五千两啊,只有五千两……   她就是把什么国之瑰宝夸得天花乱坠,又能卖出去几个钱?   素敛幽幽一叹。   众人瞩目中,江云宛挥挥手,身后舞姬双手奉上,那国之瑰宝亮相时,席上顿时传来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秋西残荷,倾城而欢,春心自波澜   一幅画。   水墨晕染开一片淡淡的池塘,秋色晦暝中,一朵枯萎的残荷点染出天然去雕饰的淡雅。   《秋夕残荷图》?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眼前这幅流芳千古的名画,竟然是前朝才女苏清词的临终之作!   《秋夕残荷图》真迹,其价值莫可用黄金来估量啊……   不愧是当朝右相,竟然私藏着如此名画,拥有这一纸残荷图,便可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富豪。   如果,是真迹的话。      江云宛见众人目露惊诧,更有甚者已经吐着舌头,流出口水,便莞尔一笑:“诸位,这便是前朝才女苏清词的临终之作。这位才女一生和三个绝世美男有过缠绵悱恻,感人肺腑的邂逅,不过最终为情所困,阴郁而终,临死前手握狼毫,笔下就是这幅秋夕残荷。那朵荷花,少描了一笔,是谓残荷,我朝丹青国手林璇玑曾欲补上一笔墨,但持此图良久,不敢下笔,他说此图凝结着苏清词的魂魄,怎敢唐突佳人,今日我们便看看,这幅图究竟有何玄机。”   说罢,江云宛狡黠一笑,忽地一扬腕子,广袖翩飞间拍了拍手。      顿时,画舫内千盏明灯一瞬熄灭,在幽幽暗影中,人们只能听见自己的鼻息和心跳,眼中却被一抹清婉淡雅的白色点亮。   秋夕残荷图中,那朵残荷的清辉映出轮廓,甚至连那少去的一笔,都泛出淡淡的白色!   一片惊呼声。      “传闻,苏清词临终前家世没落,颠沛流离,却不愿与权贵交往,独居山野茅庐,病死孤山。含恨而终时,甚至没能将这朵荷花画完,于是心存不甘,她偏又是个画痴,于是将魂魄凝结成最后一笔。之后战火纷飞中,这幅图流离辗转于北梁与我朝之手,传说毁于十年前我朝皇宫的一场大火,其实,一直挂在我敬国府中,是家父的心爱之物。”一片黑暗中,江云宛笑道,她说完,那画舫内的灯又一盏盏点亮……   其实怎需她说这么多,席上对古画一片痴心的富豪大有人在,就连平日里不懂画的官员们,也看得出这幅画价值几何。   江云宛一撇唇,那双滴溜溜的眼眸一转,望见席上看痴的众人,心道这群傻子果然好骗,便忽地蹙眉,哀叹一声。      “只是,这幅画是不是太绝世,没人敢要?”她装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顿时,一阵阵惊呼传来。   “江大人,我愿买下!”   “如此绝世佳作,我愿出十万两!”   “十万两?赵员外你也太扣了,这么一幅好画,我愿出一千万两!”      江云宛黛眉一挑,怎么着,这会儿都不装穷了?   只一千万两,你当打发乞丐?   怎么着,也得让你们这群贪官吐血吐到倾家荡产。   她清了清嗓子,席上顿时安静,江云宛薄唇一敛,冷声道:“如此看来,你们还真是俗不可耐!”      怎么回事,一颗心被吊着的刘汝臣愣住,怔怔问道:“大人,您不愿卖画了?”   江云宛一揽长袍下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怒道:“刘大人,如此一幅绝世好画,你们一群俗人竟然说买?这般绝笔岂是可以用银两衡量价值的,你实在是唐突佳人,凝结在这幅图里的苏才女的魂魄都要被你气活过来了!”      刘汝臣一惊,那枯槁黝黑的脸都显出几分煞白的死气,这位祖宗的意思,感情只是让他们鉴赏一番?   江云宛无奈地摇了摇头,那纤长的手指将画儿卷起来,对画惋惜道:“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乡绅富豪,权贵高官欲出重金将你买下,可你绝世名画的那股子气节,岂能单单用银两来衡量!”   说罢,那清秀的脸上几欲流下两行热泪一般……      你也太会演了……秦湑静静坐在屏风后,那右手拇指上的碧绿色扳指轻触茶盏,发出清冷的叮咚声。   从他的视线望去——   那一袭雪衣,黼黻文章,碧绦封腰,淡墨鬟鬓的女子,当真柔得似雾,清得如风,却处处从那双古灵精怪的眸子深处,幽幽透出一分绝世的风雅。   他不由得,移不开视线。      江云宛撇唇,欲泣道:“诸位,国难当头,本官不得不卖此画,但是,就算是卖,也得将这幅画卖给有缘人!”   一众宾客瞬时冷汗涔涔,这又是怎么个意思,这位右相大人虽然看起来圆滑机灵,相当好相与,但总给人一种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感觉,一定要提防被她给坑了!   众人默默攥紧了荷包。   江云宛幽幽说道:“各位,这样罢,本官想来,国难当即,你们也不富裕,如此,每人只限出二两银子,买下我一个纸团,若是纸团上没有痕迹,便是与此画无缘,若是纸团上有一点朱砂,你便将此画拿去罢!”      原来如此!   这狡猾得像只狐狸的右相大人,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她不屑赚一个人的钱,而想把所有人的荷包都赚一笔。   每人只出二两银子,且看运气如何,人人皆是公平的,但仔细一想,这二两银子谁都出得起,哪怕寻常百姓也可以凭二两银子买一个纸团碰碰运气,如此买的人多了,她江云宛便连整个云阳府的人手里的银子都赚到了,每个人的机会便也小了。      可是,若是不买?   刘汝臣几欲痛哭,二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他若真的运气好,如果只花二两银子买得到这幅《秋夕残荷图》,那岂不是赚翻了!   她江云宛一定是看中这点,谁的心里没有点儿贪欲呢?   在官场耳濡目染,浸淫多年,若说两袖清风,刚正不阿,那怎么可能,哪个当官的没贪点儿零花钱呐……   不过二两银子,就算没买到有朱砂的纸团,也不算被坑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江云宛暗暗一笑,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袖口,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想必,这样还不够尽兴罢,你们男子可以赚一笔,我们女子也得有些彩头不是。本官打算再卖一种纸团,只要有未出阁的女子,肯愿意花一两银子买一个纸团,若是上面画着一点黑墨,本官便让玉锵侯陪她喝一晚上的茶。”   “噗!”刘汝臣用来润喉咙的茶水喷了自己一身。   这江云宛不但拿画来敛财,居然还把那宛如谪仙的玉锵侯拿出来卖?   谁曾料到,江云宛的话音刚落,那画舫内的舞姬歌妓们便一齐簇拥而上,绫罗绸缎乱舞之间,三寸金莲也能震得那画舫颤了三颤。      秦湑的眼眸里滑过一丝能瞬间杀死所有人的冰冷杀气……      ※※※   限时三日。   三日之间,刘府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了。   无论是百姓,乡绅,巨贾,高官,甚至连附近州府的有钱人也快马加鞭,倾巢而出,直奔《秋夕残荷图》而去,这震惊全国的赈灾方法,传到灏京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灏京秋雨纷纷,文德殿内熏香缭绕,埋首于奏折,听着太监禀告云阳赈灾之事的燕帝忽地朗声一笑。   那笑声穿透九霄般,令门外的宫娥太监们具是一颤。   好久没听过皇帝这般开心,爽朗的大笑声了。      太监总管徐福微微倾身,毕恭毕敬地禀告。   “你是说,江爱卿她足足赚了八千万两白银?”燕帝那双凛然逼人的眼眸中此时充满笑意。   “启禀陛下,这只是《秋夕残荷图》赚到的银两,据说那可以跟玉锵侯喝茶的黑墨纸团,卖得比朱砂纸团还好,那云阳府上下凡是家中有未出阁少女的人家,哪怕是街头乞丐,嫁不出去的老女人都争相购买。”   “哈哈哈……”燕帝笑得眼睛冒泪花,几乎喘不上气道:“没想到,玉锵侯那般冰雪人物,竟被她江大人这般玩弄!”      徐福也是忍不住笑意:“陛下可知,最后究竟是谁买下了《秋夕残荷图》?”   燕帝淡淡敛去笑意道:“别人可能不知,那《秋夕残荷图》,朕当年可是亲眼看见它毁于晋宁宫一场大火,哪里来的佳人真迹?”   徐福躬身道:“陛下,听闻那云阳知府刘汝臣,暗地里花了四万两,买了一屋子的破纸团,竟真的买到了那个有朱砂的,他兴冲冲地跑到江大人那里兑现,便喜滋滋地捧着那幅画走了。谁知,过了几日,他找了林璇玑公子去品鉴,林公子说这绝不是真迹,那刘大人便气冲冲地去找江大人质问,这幅画究竟是不是真的。”   燕帝听的饶有兴致:“然后呢?”   徐福绘声绘色:“江大人正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抱着他府里的一只狗儿玩耍,便随口道,那是我画的。”   “哈哈哈!”燕帝捧腹大笑:“看她江云宛怎么摆平,那刘汝臣可是花了四万两!”   “江大人见刘知府抓心挠肺,痛不欲生,便无奈地对他说道,唉,刘大人,你不知道本官为云阳募捐赈灾款的一番苦心么?既然你如此在意,本官把那二两银子退给你便是!”徐福忍笑道。      “哈哈哈哈……”燕帝听完已是笑得眼睛也睁不开。   这绝顶聪明的江云宛,只拨款给她五千两,她竟然也有胆子这般胡闹,但暗地里明明是那云阳知府作弊,白花了四万两也是他活该贪心!   “《秋夕残荷图》有了着落,那玉锵侯如何?”燕帝忽地想起那一向冷若冰霜,叱咤北疆的少年,不由得来了浓浓兴致。      “听说,江大人已经被云阳上下对玉锵侯一片痴心的女子们,骂得体无完肤。”徐福恭敬地回禀道:“那画着黑墨的纸团,竟然被她江大人买去了,听说她花了五千两,才买到那个纸团。”   燕帝眉角一阵抽搐,她江云宛竟然挪用公款,把朝廷拨出的赈灾款用来买下玉锵侯一晚上的时间。      还真是,厚颜无耻!    作者有话要说:   ☆、画楼西畔,昨夜星辰,软语犹温存   云阳的秋夜裹挟着几分躁豫,那温热的风吹开层层厚重的襕袍,袖口处被织锦刺绣摩挲得有些红,江云宛便偷偷吹熄了灯,换一身轻透月白丝绸的深衣。   得意的一抹笑,她痴痴地裂开嘴,脸颊浮上几许绯红。   今夜,她可是把玉锵侯的一夜给买了啊……      她正在静静思量,究竟该穿一身怎样的衣裳,紫的太厚重,桃色太妖娆,鹅黄色显得她装嫩,浅碧色又没有个性。   这厢正在犹疑,却听见素敛的脚步声,步步轻缓,走近门扉却又停了下来,大概在从门缝儿里偷看。   “咳咳,你这死丫头,赶紧进来帮我想想穿什么衣服!”江云宛嗔怪。   “相爷,今夜啊,管你穿什么衣服,都不如不穿衣服赏心悦目。”那素敛似乎在捂着肚子偷笑,语调里那分轻佻意味登时令江云宛两颊红透。   “素敛,我看你是跟你家官人沈公子学坏了,这么龌龊不堪……”   素敛正待回嘴,却听见院子外一阵喧嚣声。   “怎么回事?”素敛听见那一阵嘈杂中,还带着许多惊叹的呼声。   此时,江云宛也从屋里走出来,二人倚着二楼的廊柱,向院子外看去。      入目处,一团宛如流火的华裳,那水袖一挥,堪堪露出袖子下美人的双眸。   含情脉脉,那双凤眼勾魂摄魄,映出瞳光碎碎,唇角一扬,笑得倾国倾城,美绝人寰。接着那美人莲步轻移,一袭火红色的羽裳下舞步袅娜,顾盼生姿,缓缓地一抽水袖,竟拂落堂前一片簌簌的海棠。   花中美人娇艳,细细看来,分不清究竟是花更美,还是人更俏。      俗,真是俗不可耐。江云宛一撇唇,正打算回房,却听见楼下那群人的议论。   “她就是天下第一舞姬凤萧萧。”   “她来这儿干嘛?不是听说看她舞一曲便要一掷千金,美人才肯露面?”   “还能来做什么,听说前几日她被歹人劫持,偏巧玉锵侯一人一马刚刚进城,自然仗剑相救,听说把她送回红袖招的时候,她挂在人家玉锵侯脖子上不愿意下来……”      “太没廉耻了罢!”江云宛一怒,拍得那朱色阑干颤了两下。   “你之前遇刺之后不也挂在侯爷脖子上不省人事,怎的人家就不知廉耻了?”素敛掩唇笑道:“得了,这种天下第一舞姬什么的,咱们还是敬而远之罢,我觉得今夜相爷你该穿一身……”   素敛话音未落,却听见楼下的惊呼声几欲震落九霄的云一般破空而来。      喧嚣纷扰的人群中,那袭黑袍宛如水墨画上的一点氤氲淡墨,拂落尽天下的三千繁华,穿破人群。   秦湑幽幽地从院子外进来,将一群热闹的人当成一阵风,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毫不因此扰乱步调,静静地走来,却似乎走在众人的心尖儿上。   一群刘府的女眷也不敢做声,那凤萧萧见秦湑缓步而来,揽过袖子微微道了个不胜娇羞的万福。   再抬眼时,她脸颊竟比一身红色羽裳还红。      秦湑一愣。   这是什么情况……他微微斜睨了眸子看清眼前的人,红裳,水袖,一副戏子的装扮。   原来是刘府的家眷在看戏。   他侧身而过,袖子掠过凤萧萧的肩膀,天下第一舞姬的眼眸里,但见一簇海棠花凋零飘洒,蚀骨缠绵的气息,令她方寸大乱,如此贴着这般近,她不禁垂首去看地上他的影子。   极高,清瘦,黑袍隐约在边角处翩飞起来,淡淡的佛手香,他今日佩了剑,右手的扳指衬得他纤长的指节惨白,却动静之中蛰伏着千军万马的气魄。      然而——   他默不作声地错身而过!   凤萧萧瞪大了眼睛,却见他步伐依旧缓慢,那一袭黑袍的下摆飞扬,他竟然连头也不回一下地离开……   平生,她天下第一舞姬,第一次受到如此冷落。   “侯爷,萧萧愿为侯爷舞一曲平沙落雁!”凤萧萧沉默片刻,憋红了脸朗声喊道。   可那一袭黑衣,已经隐在回廊转角之后,只空余一簇海棠还在摇曳。      一舞,就是整整一晚上。   江云宛双手撑在窗棂上,看那天下第一舞姬几乎舞得腰都快断了,心下却也不好意思去找秦湑。   他就住在她的楼下。可是,眼前就有一个美得跟天仙儿似的女子在为他跳舞,虽然很恶俗罢,她江云宛却不想横插一脚。   素敛懒懒地伏在桌上:“相爷,怎么不下楼去?”   “怎么去啊?那凤萧萧还没走。”江云宛撇唇。   “呦,我家大人几时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区区一个凤萧萧难道有当年的宇文锋吓人不成?”素敛漫不经心地吞了一颗葡萄。      素敛还真没见过,江云宛这副忸怩之态,心一横便骂道:“相爷,你赶紧去罢,那玉锵侯比你小了六岁,如今若是眼神儿里真的有那凤萧萧的一处影子,你该怎办?如今这时候扭扭捏捏的,可真不像你!”   江云宛一颤。   没错啊……   她比他整整大了六岁,她虽然可以假装不记得,但天下人谁人不知,她若真的铁了心老牛吃嫩草,一个机会也不能错过!   她凤萧萧想跳舞就让她跳罢,权当给她做一处妖娆的背景了。   江云宛一咬牙,猛地起身,便走出门去。   素敛一惊,这位祖宗又忘记穿一身漂亮衣裳,甚至还披散着头发就出门了!      ※※※   江云宛一脚踏出房门,还没走几步,却愣在原地。      秋风掠过,他一身雪色白袍,迎风凌乱,他正在廊下静静地立着!   静若处子,岿然不动。却从那静谧之中透出淡淡的温柔。   他没有穿往日的墨色,连束腰的玉带也没系,雪色宽袍直直垂地,那乌墨如瀑的青丝散在肩上,少年清瘦得有几分单薄,但那清寒的眸子轻轻瞥过来时,却又无端端地冷冽如泉,将她望得有几分痛意般深刻入骨。      像是一望,便连她的骨头也看的透彻般。   秦湑微微一怔,他压根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地,这个时分,她这只睡鸟不应该早就钻在被子里与周公相会了么?   他只是觉得难以入睡,本已经睡下,复又起身来她屋前,只是……   想见她罢了。      秦湑这一愣,江云宛却回过神了。   她抿唇,淡淡一笑。   秦湑只见那和自己一样装扮的女子竟然笑了,温婉处散开一片湖水般,美得不是惊天动地,却是抽丝剥茧,将人心底那软绵绵的一根神筋剥离,让人恍惚失神,融在一片温水里似的。      “侯爷,难不成你还记得我买了你一个晚上?”江云宛咧嘴一笑,那如瀑的长发被风吹开,显出一丝玩味和俏皮。   秦湑一扭头,寒声道:“不过是喝一晚上的茶,无妨。”   “难道,喝茶之外的事便不能做了?”   她一步步靠近,那身上淡淡的白芷香愈发迷离,经风一吹散进他的骨头里一般撩人。      黑夜幽幽,暗影重重,偏她一出现,那雪白的容颜衬着身后无尽的黑夜,显得清丽凄绝。   秦湑淡淡一笑,右手中的扳指被他摩挲得有些温热,他转过身道:“你想如何,本侯便如何。”   他竟然这般承受了自己的戏弄,还把自己弄得脸红了……江云宛暗自心惊,却见眼前的少年脱离暗影,那眸子露出在月色里,静静端详着自己。   就像在迷雾散去之后,天光破云之际,他那目光直接又灼热,竟也带着几分笑意。      “原来你也会笑啊。”江云宛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撇唇道。   “身不由己,我此时并不想笑。”秦湑停下步子,凝视着她。   “楼下那凤萧萧也舞了一夜了,你怎生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没有?”江云宛不由得语调带着酸味。   “你说谁?”秦湑一愣。   “前几日你救的姑娘,今年兴许刚刚及笄罢,长得一副祸水模样,你还不正眼瞧她。”江云宛越说越气。   “你说楼下那个戏子,便是我入城那日救的人?”秦湑微微蹙眉。      什么?   凤萧萧还一心以为自己被拒绝,谁知这拒绝她的人,其实压根儿没认出来她?   也许她知道了真相一定会被气得吐血!   江云宛忍不住笑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想不到,你这家伙竟然如此健忘,难不成你也忘了我大你六岁,才心甘情愿陪我喝一晚上的茶?”江云宛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问道。   秦湑不笑了。   他静静投来的眼神,有些痛有些冷,但还有十二分决绝和执拗,被他这样看着,谁都会方寸大乱,呼吸不畅,江云宛这样想着——   忽地腰上一紧!   紧接着被他揽入怀里,她瞪着眼还未来及叫出声,他却已经吻了下来……      因为她身上的深衣很薄,她才觉得腰上那紧紧箍住自己的力量滚烫,他右手的扳指在她红透的脸上划出一道冰凉的痕,竟然像一滴眼泪般。   冷得彻骨。   不过只是轻轻一吻,他便侧过脸,似乎又极矛盾,那嵌着她的腰的一只手臂仍然不愿放松。   江云宛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好静静被他抱着。      多少次,他从稀薄的月光里看见她,在孤余的书桌上看她睡脸如婴。   多少次,他一无所有,空荡荡的侯府,只有被她的笑声荡漾开暖意,才显得不那样冷清。   多少次,他重伤垂危,在狼牙月下俯瞰战场,只有飘荡的旌旗和浓浓的血腥气。   这份孤独呢?   一刻也未消失……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如此贪心过。”他不看她,声音却似乎含着万顷汹涌的蚀骨苦涩:“可是此刻,若我能留你在我身边,其他一切我都不想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忍不住对男主……真是太激动了~(@^_^@)~ ☆、鸳鸯盟誓,择日良辰,幕后局中人   “傻人,我几时离开过你的身边了?”   江云宛无法笑了,便敛去笑意静静望着他的眼底。   只有十七岁啊,他还只是个少年,为何能有那样痛的眼神,寂寞的背影?   想让她留在他的身边么……   “那你必须得娶我了哦。”江云宛踮起脚尖,笑得痴傻,贴近他的眼眸,回廊上的八角灯投来影影绰绰的冷光,秦湑觉得她的腰在自己的怀里,不盈一握,清瘦到可以被风吹走般,似乎虚无缥缈,那眉眼间的嗔痴傻气皆成孟浪,在自己的眼底幻化成一片稀薄的雾水。   可他偏偏要攥得更紧。      “择良辰吉日,我娶你过门。”秦湑淡淡蹙眉。   “若皇帝不同意呢?”   国之股肱和镇北将军成亲,皇帝不会觉得自危么?   “那我想他要痛失江山了。”秦语调如冰,眼神清寒。   “若天下人不同意呢?”   天下人要是知道万千深闺梦中人的玉锵侯居然要娶嫁不出去的右相大人,她江云宛还不知道怎么被唾弃死呢。   “似乎天下人没蠢到全部找死。”秦湑的锁骨硌得她生疼。   “可我毕竟大了你六岁……”江云宛抬起头,抱紧他的腰。   “六岁如何?”秦湑的眸中微起波澜:“若你肯等我,我定会八抬大轿,旗锣伞扇,金灯执事,娶你过门。”      一句话,足可以了断后路,斩断前尘,心无旁骛,唯他是真。   他轻轻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清寒凄绝的眼神,又似乎是他自己闭上了眼。   隔着两层轻而薄的丝绸雪袍,她知道他的骨骼生硬,紧紧箍住了自己,也闻到他袖口衣袂卷着的淡淡冷香。   佛手柑的味道悠远,又贴近,似乎隔开尘世喧嚣,十丈软红,带她走进一条曲折蜿蜒的回廊,隔着一重重的门和窗,看见月光下那个眉眼清俊,冷艳无双的少年。   枯坐在月光里。   一直,在等她。      ※※※   他二人也未一夜长谈,素敛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却见那一身月白深衣,披头散发的当朝右相痴呆傻愣地进了屋。   “回来得也太早了些罢?”素敛困得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继续刚刚的好梦。   夜残更漏,天方破晓,朝霞映红了满庭院的海棠,和舞了一夜的凤萧萧。   素敛再一睁眼,昨晚那坐在铜镜前傻笑的江云宛,居然还坐在那儿!      “这是怎么了?”素敛一个激灵坐起身,惊道:“你这是刚起身,还是一夜都没睡?”   “自然是一夜未睡。”江云宛笑嘻嘻地说道,然后目光呆滞地轻啜了口凉透的龙井。   素敛心下一惊,该不会是被玉锵侯拒绝了罢?   “相爷,不要紧的,你今年也才二十三罢了,若不是老想着老牛吃嫩草,一定会有人娶你的!”素敛含泪安慰。      一言未毕,素敛但觉额角一痛,她被江云宛敲了一下。   “傻丫头,你家大人我已经把那嫩草嚼碎了,吃干抹净咽下肚子了。”江云宛笑得很羞涩。   “?”素敛眼睛一亮,倒吸了口气:“相爷,莫非昨夜你已经洞房花烛了?这也太……”   江云宛对她翻了个白眼,这死丫头果然和那个不正常的沈青影十分般配。      “行了,你也胡说够了,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回灏京。”江云宛敛了笑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什么?今天就回灏京?这旱灾还没闹起来呢,相爷你就回去,怎么向皇上交代啊?咱们怎么说也得再呆上十天半个月的罢?”素敛瞠目结舌。   江云宛微微蹙眉,停下动作正色道:“那也得是有灾可救,才呆在此处的。”   “此话怎讲?”   “云阳,根本就没有旱灾……”      ※※※   云阳府衙此时乱成一片。   昨晚夜残更漏之时,刘汝臣还在府衙后堂和曹通判喝茶,却听见门外,窸窣的脚步声。   这个时分,难道有贼人敢来偷衙门的东西?刘汝臣觉得心惊胆战,缓缓地拉开了一条门缝。      云阳府外,夜色如墨,月明星稀,秋风里飒飒萧索的寒意,却比不上眼前的一个身影更凛然彻骨。   墨袍黑靴,紫金蟠螭凌云怒视,映得那惨白却清俊的侧脸不怒自威,隐隐蛰伏着铁腕雷霆的霸道与风骨,他身后连天的火光将那双墨黑又死寂的眸子映出一点朱砂血红。   秦湑高骑于一匹鬃毛漆黑的骏马之上,身后赤锋精骑仅十八人,却比百万羽林军更有杀意。   刀是染血的刀,剑是斩人的芒,那箭尖一点似是淬了毒的利刃,兀自散出百万雄师,踏破城池的杀伐果决。   他一个小小知府何时见过这般阵仗,却听见府门外马蹄来回,火光映天,无端端地杀气腾腾,几欲吞噬了整座府衙,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狠意。      他缓缓地,用颤抖的手,推开厚重的府门。   刘汝臣身后的通判,师爷和数位衙役们早已瞠目结舌,不敢动弹。   “玉锵侯深夜造访,想必……”刘汝臣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却无法再说下去。   秦湑下了马,步步逼近,未带一兵一卒,从那扇门外走进来,背后像是连天烽火般的血光。      “刘大人,想不到你一个四品小官,竟如此狗胆包天。”秦湑幽幽地侧身,从刘汝臣身边走过。   两步,他缓缓回头,冷声道:“私贩皇粮,苛捐杂税,谎报灾情,贪污赈款。仅这四条,判你一个满门抄斩,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腿登时一软,刘汝臣跪倒在地,哭道:“侯爷,卑职冤枉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百口也莫辩。”秦湑冷冷低声道,语调中的寒意却震慑人心魄:“你当本侯与江大人是瞎子不成?粮仓里的上等好粮皆是掺了石灰,不够斤两,剩下的也被你偷偷运去私家粮店。用大了几寸的斛与斗收粮,一家五口,治田百亩,不过岁收一石半,你却强征三石。更欺上瞒下,勾结下辖州府官员,谎称云阳三月未下雨,旱灾在即,恐有饥荒,想必为了贪朝廷为赈灾所拨赈款,你已经大张虎口了罢?”      刘汝臣那干瘦黝黑的身子此时抖得如筛糠一般,面如死灰,嘴唇发白。   他几时想过朝廷派来的人会查这些?那些来赈灾的京官,不过走走过场,装装样子,将朝廷的赈灾款带到,甚至和他们一起贪些银两,可这位侯爷竟然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查清了……   难道他露出了破绽?   难道玉锵侯和江大人知道云阳背后,那个操控一切阴谋的手?      不可能!   刘汝臣喉头一甜,腥气翻涌上来,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那股温热咸腥的血气直直染上秦湑黑袍的下摆,刘汝臣眼中那冷若冰霜的身影渐渐模糊,他不自觉地瘫软在地,一口一口的血喷出来,五脏六腑宛如被绞碎一般……   “说,你究竟为谁效力?可是当年的文王?”秦湑不顾他口吐黑血,侧身过去逼问。   然而,他似乎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那双平日里阴险狡诈的眼睛,此时渐渐涣散失焦,只空洞地盯着身下的地面,血一滩滩地呕出来,刘汝臣最终咽了最后一口气。      天边亮起一片鱼肚白,府衙门前的各种官员已经要把门槛踏平时,江云宛才一袭官服走进门来。   庭院中刘汝臣的尸首被白布遮着,仵作正在检查尸体,她不禁微微蹙眉,侧身从偏门走进后堂。   才踏出一步,便见那一群蓝衫官员中玄墨色衣袍的秦湑,兀自分明得醒目。   他正冷冷地端坐在一侧,漫不经心地听周身官员的禀告,偶尔点头或插句话,但他一开口时,便是全体肃静,那一份压得住场子的气魄,简直像是在战场上商讨地形阵法。      江云宛脸一红,滴溜溜地将视线移到自己衣摆下的双脚。   秦湑却丝毫没有移开视线,静静看着她。   似乎因为公事,她今日规规矩矩地穿着官服,绯衣印金,撒花刺绣,曲领大袖的官袍下裾横襕,绯色罗料蔽膝,斜披绣麒麟的锦绶,白绫袜黑皮履,远远望去像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近近细看那丝灵动和聪敏却也是嚣张扑面,兀自睥睨日月山河,黯淡星辰,百花失色。      “昨夜可睡了片刻?”秦湑忽地问道,语调波澜不兴,还漫不经心地轻啜了口茶。   “自,自然是睡了……不然本官有何事做?”江云宛愈发显出几分欲盖弥彰,令周围的一众官员皆是竖起了耳朵!   冰山似的玉锵侯竟然问右相大人睡得好不好?   喜欢做八卦笔迹,风月奇谈的官吏下笔如风……   “想来,江大人近日查案很辛苦,本侯还怕昨夜抓人时,你会担忧得失眠。”秦湑幽幽说道,那忽地抬起的眼眸,竟毫不羞赧地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看穿似的,然后居然扬唇,淡淡一笑。      玉锵侯笑了?笑了?笑了!   一众官员已经无心查案,凌乱于风。   那笑容如雪后初霁,朗月入怀,如何令人目不斜视……   江云宛贝齿轻咬,脸居然红得比一身绯衣还要鲜艳,她痴傻笑道:“多亏了玉锵侯,你也知道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的,大半夜怎么起得来去抓贪官……”   她一语未必,却觉得眼前被黑影笼罩。      秦湑极高,静静走到她面前,颔首看她。   似乎,这永远不笑的家伙,近来很爱笑?   江云宛痴痴地看着那剑眉入鬓,眸若寒冰的少年,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   “既然睡到日上三竿,那便去补眠吧,这里有我。”秦湑语调依旧波澜不起,但那双眼里却已经是浓的化不开的温柔。      无福消受啊……江云宛觉得这样面对他,自己的血都被抽干了似的,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这样怎么当官啊!她几欲泪下,羞赧得完全无法抬眼去看他的眼底。   “这里有我”四个字,已经酥麻麻地让她一蹶不振了,果然她只有去补眠了么。      她刚刚踏出门槛,却又听见宛如霹雳般令她魂不附体的一句话。   “记得醒来,去看看黄历。”他复又走回去坐下,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不染凡尘的模样,静静坐在椅上,那笔直的肩背被黑色蟠螭袍衬得英挺,鬓角散下的发缕无风自飘。   无心地把玩着右手指节上的赤锋碧色扳指,姿态冷艳,遗世独立。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欲来,迷雾重重,北疆暮云红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幕中浓云滚滚四聚而来,瞬时间云阳城一丝风也没有的凝重空气中卷涌起燥热,令人窒息。向晚时分,黑云积了厚厚一层,弊夺日光,似是酿着一场久违的暴雨。   和一场一触即发的动荡。   素敛撩开轿帘,江云宛绯衣印金,白袜黑靴,乌纱帽下如瀑青丝绾成发髻,在凄迷晦暗的背景中,鲜明无比。她刚刚踏出软轿,便见乱作一团的刘府门外,抄家的官差毫不留情,喝令着刘汝臣上百口家眷离开,拖儿带女的妻妾们纷纷被羁押出府门。      忽地,一袭灰色囚衣的散发女子奔至江云宛的脚边,那额上一片鲜红的血痕,目眦欲裂,眸中幽幽怨恨的怒意令她浑身发毛。   “江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有眼无珠,查案不周,你早晚也会被凌迟抄家,死无葬身之地!”那女子似是刘汝臣的正妻余尸,唇角染血,眸带绿光,咄咄逼人道:“大燕官官相护,你且去看我刘府中究竟有多少贪污的银两!我家官人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若说他没受到胁迫,为何饮毒自尽?呸——”   那女子吐出一口唾沫,染上了江云宛的绯色官袍。      立刻便有官差将余氏按在地上,向江云宛道:“江大人,这女子出言不逊,下官这便将她打进大牢!”   江云宛眸色转浓。   素敛帮她擦干净了衣服,一抬眼,却愣在原地,她何尝见过江云宛这幅表情。   那往日里含笑的眉眼,微扬的桃花色薄唇,清透如冰雪的肌肤渗着绯红的血色,而如今——   她全无笑意。   敛唇冷笑,那双眼眸中似有千丈冰川般,凛然逼人。      “我只知道,你家官人欺上瞒下,勾结下属谎报灾情,证据确凿。虽然他背后一定有强大势力,但这条路是他自己走的,你如何也不该说我查案不周。”江云宛字正腔圆,句句铿锵:“若他真的受人胁迫,我江云宛一定帮他救下你刘府百口家眷,毕竟他罪孽深重,与你们无关。”   “假惺惺的嘴脸,江大人,我且去阴间候着你,看你这位大清官有何下场!”余氏说完,猛然挣脱官差的羁押,一头撞在刘府门外的石狮子上。   血,咸腥温热,淋湿了江云宛的官靴。      若这场浩劫,江修真的是始作俑者……   两江虽不同,其实是一江!   这一切如果真的是她的生父江修所为,她江府必然男子满门抄斩,女眷流放边陲之地。   她果真不该来么?刘汝臣饮毒自尽,这分明暗示着幕后有人操控。      她只觉得身子一歪,晃晃悠悠地几欲瘫软,但那重重的绯色官袍支撑着她必须立得稳当,哪怕白骨支离,也要撑起这一袭朝廷命官的衣袍乌纱,总得给天地一个交代。   她顿了顿,吸足了一口气,便撩袍入府,一步步走得缓慢却又笃定至极。   毕竟,他还在她身侧,有什么天灾人祸,她也要力求福寿无边。      秦湑静静立在刘府正厅外,看着那“明镜高悬”的匾额。   他的背影在四周幽暗重重,黑云滚滚的映衬下,却鲜明得彷如一片粼光荡漾的湖水,皎洁清朗,那佩戴着碧色扳指的手指纤长皓白,他负手而立,顿生玉树临风的雅致姿态。   她忽而有一种错觉。   似乎这一错身,便与他永不能相见……   永不能相见。      江云宛忍泪,涩声唤他:“秦湑。”   他一愣。   缓缓转身,从他自北疆回来,他何曾听见她这样唤他的名讳。   “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他轻轻伸出右手,却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竟然在哭。   刚刚余氏那一番死前遗言,明明在说,这件事和她密切相关!   她本来还心存侥幸,认为刘汝臣只是在恐吓或是迷惑她,但刘汝臣之妻为何那样看她,说出如此不明不白的话?   想来想去,那道两江鱼,一直搁在她的心里,无法忘却,而她每次向真相接近一毫厘,便愈发看清那重重阴谋之后,一切的动静皆和自己有关。      “呜——”她哭出声,眼前一片泪水模糊,只觉得眼泪滚烫,无法控制地摔碎在她的脚边。   细细想来,秦湑为何匆匆从北疆赶来,或许也是不信任她?   “不许哭。”秦湑幽幽说道,冰凉的手指为她擦泪:“是不是还在以为我在瞒你什么?”   “是的!”江云宛一愣,朗声哭道:“你为何忽然从北疆赶回来?皇上为何要你陪我来云阳?为何余氏刚刚那一番话直直指向我江家?我自认为问心无愧,在朝为官七年来,天下太平,未曾做过亏心之事,我爹也是个老好人,为何那刘汝臣……”   “傻瓜。”秦湑淡淡蹙眉,他只觉得指尖她的泪滚烫,感觉到她在颤抖:“你也要了解清楚状况,再胡乱猜测罢?”   “什么意思?”江云宛抹了抹泪。      秦湑从广袖中,抽出一块布,很脏,还染着一摊黑血,但重重血迹之下,那布上的图腾却栩栩如生。   紫云肆卷中,一只雄鹰凌风振翅,目眦欲裂,利爪破天,几乎要从那图腾上展翅飞出!   “这脏兮兮的一块破布,是什么东西?”江云宛干脆不哭了,静静盯着云鹰图腾。   “亏你还是当朝右相,如今也二十三了,连我十七岁的人都认识这东西,你却不认识。”秦湑无奈苦笑。   “不要借机嫌弃我老!”江云宛撇唇。   在定睛一看,她还是看不出来……      “三十年前,当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先帝膝下三个皇子,其中之一,文王的图腾。”秦湑冷然将那块布展开:“当然,那时,你我还未出生。”   江云宛对他翻了个白眼,还真是爱装老成。   “这块人皮……”   “什么?这是块人皮!”江云宛闻言后撤了两步,几欲呕吐。   “没错,三年战乱,我带领赤锋攻陷无数梁国城池,梁国近年来兵力疲软,并无当年勇悍不可挡,但我军仍然数次遭到围剿,我认为军中有奸细。经过调查,终于找到了那个潜伏在我军中的细作,但找到他时,他便自尽了。他背后纹着这只云鹰,却是当年文王的图腾,我见可疑,恐是文王余孽未清,便加急赶回京禀告给皇上。”   “文王余孽?”江云宛陷入了沉思:“当年先帝也是个疑心颇重的主子,文王被发现和北梁通敌,密谋叛乱,不是被先帝灭了满门么?”      “若我说,当年太子和文王夺嫡之争,文王或许是被冤枉呢?”秦湑语调如冰:“或许,我们如今这位皇上,当年在太子时便狠下杀手……”   江云宛一急,堵住了秦湑的嘴:“这话你也敢说?”   “只是猜测。”秦湑的语气半死不活,他幽幽问道:“那我问你,你为何来云阳赈灾,如此小事,用不着你当朝右相出面罢?”   “前些日子,我接到密报,说云阳似乎并没有旱灾,我心下一想,难不成他们以为天高皇帝远,贪银子贪得如此肆无忌惮了,当我右相大人不管事儿么?你不许冷笑……所以,我便主动请缨,来此调查,之前装作募捐赈款的样子,只是掩饰我调查的目的,没想到他们还真的狗胆包天。”   “可是。”秦湑忽地一敛眸子,凝重道:“今日刘府抄家,并没有找到钱。”      “你说什么?”江云宛大惊,瞠目结舌:“你是说他把钱全部给幕后的人了?”   “非也。”秦湑压低声音道:“皇帝找我跟你一起来,是因为他查出近来全国各地私造兵器,暗地屯兵,恐怕云阳这虎口大张,贪去的银两都变成了军队!”      江云宛倒吸冷气,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如此大事,你们居然瞒着我当朝宰相?”   秦湑淡淡一笑:“我怕你有危险,来陪你,不好么?”   江云宛脸一红,撇唇道:“那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文王余孽在作祟?可是文王余孽是谁啊?”   秦湑贴近她的眼眸:“不管是谁,总不可能是你江家。”      江云宛这才破涕为笑。   没错,江修从皇帝还是太子时,便是太子那一边的,拥立燕帝即位,文王余孽怎么也轮不到她江家啊!   那么说,那道两江鱼,真的是刘汝臣在恐吓她?   但她中的宫花散,又作何解释……   莫非是江修认为此次云阳一行恐有变数,才使了个小绊子绊住她,怕她有危险?   一团团迷雾令她有些头晕。      “刚刚,仵作在刘汝臣的右臂上,也发现了云鹰图腾,看来这文王余孽不但未清,还在秘密策划着什么……”秦湑缓缓靠近她,眸若深潭,却微起涟漪:“若有兵变,你便不要出门了。”   江云宛眼睛一亮:“这是什么意思?”   “做了玉锵侯夫人,你却还想当宰相,真是贪心。”秦湑离得她极近,那温热带着佛手香的气息令她面红耳赤。   “你,你这小子,难道嫌我累赘不成?还不知道当初在北疆,你被我救了几次,嗯?”江云宛狡黠一笑,伸出手想扭他的耳朵。      手却半道里被他攥得紧紧的,他那瞳中划开一道流光,低声道:“黄历查得如何了?可定了吉日?”   她身上淡淡的白芷香迷离又温柔,让人醉得微醺,连他想要静静望着她,都觉得是种煎熬。   江云宛似乎能看清那红帐喜帕,鸳鸯锦被,他一身嫣红的吉服,许是她未曾见过的妖娆,他这般长身玉立,冷若冰霜,穿上红衣兴许更能惊艳得令世人无法直视罢?   若她真的嫁给他,他或许也会穿玄墨色之外的衣服,深紫,浅碧,嫣红,月白,哪一种的他,她都想看看,哪一种的他,她都想占有。   “吉日是何物?我明日就可以嫁你。”江云宛咧嘴傻笑,她这句允诺,大概是世上最厚脸皮的了罢?   秦湑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明日就明日,这可是你说的。”他勾唇一笑。      “侯爷!侯爷!”院外忽地传来焦灼的叫喊声。   “何事?”江云宛抬起眼。   门外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个赤锋军打扮的战士,他看见秦湑拥着江云宛只是微微一怔。   很好,赤锋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嘛,江云宛侧过红透的脸。   “侯爷,北疆战报,荆朔城告急!梁军和我军已经交战城下,请将军速速回营!”那战士字字声调高昂,竟震得院落里枯叶簌簌,坠了一地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   ☆、别梦孤寒,荼蘼开尽,寂寞相思意   阴谋!   江云宛心下一颤,听那赤锋将士字字铿锵的战报,她却觉得浑身发寒。   文王余孽?若真的是皇帝当年夺嫡埋下的祸根,有人暗地里制造兵器,屯兵山野,也定然不足为惧,毕竟近年来北疆战事缓和,梁国大有军力疲软之态,赤锋沙场磨练出的百万铁骑,何惧山野江湖的残兵弱将,乌合之众?   可是……这样看来,那幕后的人竟然将手伸到了平常人无法触及的北疆,试图用北疆与梁国的混战来调虎离山,让赤锋被梁军拖住,才好在大燕国内兴风作浪,改天换地么?   怎么可能,放眼朝野,谁有那样的能力和气魄……      秦湑也是微怔,那寒凉的眼眸幽幽一转,微蹙眉宇道:“商华,此次一战,是北梁还是我军挑起的事端?”   那名为商华的将士朗声禀报道:“回禀将军,末将亲眼所见,我赤锋营左路军中有战士违抗军令,昨夜在匈州城郊酒后闹事,屠杀了无辜梁民二十五人,所以今日北梁出兵,云霓公主为主帅,此时在荆朔城下发起进攻,那违抗军令的七名左路军战士已经被军法处置!”   果然,江云宛紧锁眉头,这下可以下定论了。   那暗中准备兵变的人,通过一场赤锋军的酒后闹事挑起了事端,一触即发,边境线上,哪怕一条人命,一个举动,皆是草木皆兵,引发一场大战的引信。   可是……   为什么又是那个厚脸皮的云霓公主啊!   明明是个女子,还这么死缠烂打。      江云宛撇唇,侧脸去看秦湑,谁知他正垂下眼睫,静静沉思,那皱起的眉宇间如冰封般寒凉一片,却也是凄绝冷艳,令她脸红的俊朗。   这样一来,明日,哪怕今年,或许都没法成亲了呢。   江云宛揽过绯衣的袖,那锦绶上的麒麟英武雄姿睥睨山河,金印紫绶,莫不是在提醒她,她的身份。   她若无法为他分忧,大燕泱泱国土,岂容贼寇践踏?   如此广袤的国土,如此重若泰山的责任,她要与他一起担着。   “商华,你去牵马,一刻钟后玉锵侯随你赶赴荆朔。”江云宛敛去笑意,那语调中与寻常女子不同的不容置喙,令商华一惊。   眼前,侯爷身侧的女子,虽无那云霓公主妖娆魅惑,却清婉如芙蓉,淡雅若朗月,冰为肌骨雪为魂魄一般,从那深深的温雅柔和处,偏偏渗出一丝震慑天下的英气。   “末将领命!”商华不知为何行了个军礼,便退下了。      秦湑右手摩挲着拇指上碧色扳指,沉静深寂的眼眸中,淡淡掠过一丝流光。   他垂下的眼睫很长,阴影下遮着的那一双眸子冷峭含雪,如削薄唇微扬,却是个极其霸道冷艳的笑。   “玉锵侯夫人,果真天下无双。”他幽幽说道,那鬓边青丝被风吹起,冠上白缨兀自翩飞。   他看她的眼神,淡淡的赞许,深深的宠溺,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   “如此甚好,你去北疆打仗,我查文王余孽,你从北疆回来那日,定是我肃清朝堂之时,那时,你一袭红裳来找我罢。”江云宛露齿一笑,灵动狡猾得像只兔子:“一定要是红裳哦。”   “为何?”秦湑挑眉:“本侯穿黑衣不好看么?”   “成亲当然要穿红衣啊!”江云宛脸一红嗔道。   原来如此……   没有吉日良辰,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金银聘礼,只要一袭红衣,她便可以嫁过来。   秦湑淡淡一笑:“本侯其实不爱红色。但,我回京那日,一定会穿。”      他话音未落,雨,却瞬时如瀑倾洒,空中黑云四聚,风狂雨急。   那滂沱的雨水刹那便浇熄了云阳的燥热,干涸的土地被滋润。重重雨幕,廊檐下的四角灯随风飘舞,氤氲着稀薄水汽,宛如丛丛鬼火般透着碧绿的清光。   “答应我,一定要等我回来。此次文王余孽的兵变恐怕不好对付。”秦湑沉寂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   “嗯,放心。京城有我。”江云宛见商华已经牵了马,在暴雨里缓缓走来,停在门厅前静候。   “如此……我走了。”秦湑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然后他撩开黑袍,卷起一片雨水,踏着步步坚定的步伐离开。      “轰——”空中一个炸雷似乎掀翻了云天,黑沉死寂的夜,如期降临。   雨很大很大,几乎将雨幕重叠散下,少年高挑英挺的背影,在一层层的水汽里,渐行渐远。   迷离的光一转。   他翻身上马时,见她在廊檐下,雨幕后,静静望着他。   一身锦绣绯衣在漆黑的夜色里,冷雨里,勾勒出艳绝天下的她,风华无双的她,美得迷离的她。      风雨肆无忌惮地淋透他的黑袍,他只觉得衣服又紧又重,成了束缚他离开的桎梏。   马蹄一扬!   “驾——”少年紧攥缰绳,断喝一声,身后层层雨水,划出无数的痕迹,四溅飞散,摔碎在马蹄之下。   江云宛见秦湑端坐在一匹黑马之上,那高头大马显得他在暴雨里十分英武,却又十分冷艳逼人,杀意四起。      心中忽地一痛。   她不知为何,踏出廊檐,奔进风雨之中,一身官袍瞬时便被雨水淋透,她跑出府门,雨大风急,天地晦暗,她眼底只剩一匹黑马,一袭黑衣。   转角,秦湑回头一望。   她在雨里,静静立着,隔着重重雨幕,看不清她的容颜,   但他分明觉得,她似乎哭了。      ※※※   风雨如晦,寒芒初露的夜幕里,冷光数点。   夜色刚刚笼下,云阳城隐约可闻敲打铁牌子的报时声幽幽传来,重明湖畔歌女咿呀着嗓子唱出一曲凄凉。雨,越下越大,四面迷蒙,雨幕中只能望见府衙庭院里,那随风飘摇的四角琉璃灯,折射流转出一片空蒙的碧色。一树桂花湿透了枝桠,香气四溢开沁人心脾的微凉。      江云宛揽过袖子,将脸贴在桌上,见一旁的素敛正在斟酒。似乎是云阳府师爷们刚刚送来的新酿的酴醾酒,酴醾花瓣飘在那清酒上,香得清冽又孤冷。   酴醾,不是最寂寞的花么?   因刚刚淋湿了衣物,江云宛洗过澡,便端着酒盏轻啜浅酌,此时几口温酒下肚,便不觉得清冷,但依旧浑身无力,只得看着素敛收拾细软,准备回京的车马。      此次云阳谎报灾情,一众贪官罪大恶极,定当全数砍头,可除了刘汝臣服毒自尽之外,无人自杀。   一番审讯,她也没从那些吓得魂不附体,苦苦喊冤的官员们嘴里听到什么,他们小官贪的银两都给了刘汝臣,而刘汝臣贪的银两却不知去向。   真是头大。江云宛呷了口酴醾酒,懒懒地眯缝着眼睛。      “也没几身衣服了,相爷你便穿这身大袖的袍罢,前几日你中了宫花散,我才给你改大的,如今你又瘦成这样,还得改小!”素敛抚额,拿起了针线,那愁眉苦脸的模样令江云宛想笑。   “怎么,沈少奶奶,你是不是嫉妒我瘦了,不过你家相公不就喜欢你圆滚滚么?”江云宛闲得无聊,拿素敛开心。   “去你的,你不过就是服了一副宫花散,才瘦下来。”素敛红着脸撇唇道:“上次我托沈公子去打听,哪里还有卖这宫花散的,谁知他说,这是宫里皇妃们争宠才发现的这种毒,药方贵着呢,只有人家皇后啊贵妃啊才用得起,咱们这种……”      “你说什么!”江云宛“蹭”的一声站起身,打翻了酒盏,她也不顾去拾,直直冲到素敛身侧,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她浑身颤抖,心如擂鼓!   不可能,怎么会是那个人!   “相爷,你怎么了?我刚刚不是在说宫花散么……”素敛被吓了一跳,再细细望去,江云宛面如死灰,毫无血色,竟像个死人一般僵立在原地。      此时,暴雨如注中忽地一个霹雳,炸响在耳畔,江云宛只觉得天地一亮,她豁然开朗。   她真是笨,笨到不去查查宫花散的来历,只知道有人给她下毒不让她来云阳查案,又不想让她受伤,却不知,她来云阳之前,那人就已经暗示了她。   当朝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后宫。   江婳,她的亲姑母,江修的亲妹妹!   “不,不可能……”江云宛呆呆地呢喃,吓得素敛伸手来摸她的额角。   一件件阴谋串成了一条线,江婳岂止一次警告了她?      璟王府夜宴,她本来要和素敛乘一辆马车,谁知秦湑忽然出现,璟王府定有皇后的眼线,所以皇后知道那辆中途炸开的马车伤不了她,便在她的酒里下了宫花散。   而对秦湑,她痛下杀手,用了拂千秋剧毒和十几名刺客来杀他。   宫花散,提醒自己幕后的人是皇宫中的嫔妃,又一心护着自己,那定是江皇后,她在警告自己不要来云阳!   之后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江婳又让刘汝臣暗中点醒她。   两江虽不同,其实是一江。这个江字代表着江修,也能代表江婳,他们是血缘亲族,同根同源,都是江家的人啊……      “素敛,老爷有几个月没来过信了?”江云宛嘴唇发干,拜托,最坏的事千万不要发生……   “似乎,三个月了罢。真不知道老爷和夫人去了何处,不回家也不寄信,许是游山玩水得太尽兴了。”素敛掰着手指回忆道。   三个月?   三个月没来信,这已经很奇怪了。   他江修虽然表面上不问政事,但女儿身在朝堂,如今云阳赈灾,文王余孽,北疆战乱,如此危险的情形,他为何还不出面?   江云宛的指甲几乎抓花了自己的脸。   恐怕,江修已经在江婳的手里了!      可她身为皇后,为何贪污巨款,暗中屯兵,又派奸细混进赤锋营,引发北疆的战争?   答案,难道还不明显么……   天下,她一介女流竟然想要掌控天下,难怪她们流着一样的血,身为江家的女子,怎会自甘平庸,依附于男人。   可她又为何用文王的图腾?转移皇帝的视线么?假装成文王余孽,令皇帝毫不起疑,更遑论她居于深宫,不问政事,皇帝如何能怀疑到她的头上……      “江大人。”门外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呼喊。   “进来。”江云宛定了定心神,门被推开,是她的暗卫流火。   “江大人,密保说,太子已废,昨日他混出宫杀了一个青楼女子,皇帝震怒,急火攻心,宿疾发作,如今皇宫大乱。”流火的声音波澜不起。   却令她寒毛直竖。   一场暴风雨,已经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有状态就没更,今天写到凌晨三点多呀,困~ ☆、风雨如注,八方血幕,死棋江山覆   大燕神佑十二年深秋的雨,连绵不歇,天空一连数日皆未放晴,皇城灏京笼着一层稀薄的水汽。   天地晦暗,延福宫外掌灯的太监撑起纸伞,踏出一片水迹斑驳,在阴霾污秽的天幕下躬身引着身后的人走来,碧色灯光摇曳,带着引魂摄魄的诡谲妖冶,划破空蒙雨水,缓步而来。   延福宫里,宫女蕙馥剪断灯芯,那灯光明灭之间,映得她的脸惨白,而叠琼正张罗着一群小太监备伞。      皇帝一病数日,太子被废后驱逐出灏京,皇宫里一阵大乱,皇后也自然不好过。   蕙馥侧脸望去,皇后正坐在锦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佛经,宫殿内幽暗森冷,她那皓白纤细的腕子依旧撩人灼目,那薄唇微微一抿,似是含着凉薄,却又顿生风流。   江皇后今年也四十多了,但妆容精细,保养得极好,依旧楚腰卫鬓,依稀可见当年初初嫁进东宫时倾国绝色的美貌,她五官极尽精致,哪怕她静处一隅,也总能压迫着人喘不上气来。      皇后翻弄佛经的手一顿,幽幽叹道:“张太医,圣上已经两日滴水未进,连药也喂不进去,太医院可有了对策?”   她这一句话问得突然,偏那张太医刚刚入职,今日头一次面圣号脉看诊,顿时跪在地上的双膝一僵,头几乎磕倒在地,连忙急道:“回,回禀娘娘,陛下乃是急火攻心,龙体其实并无大碍,主要还是心病……”   张太医刚说完,太医院一群老太医们皆是冷汗涔涔。   他张太医还真是不会说话,不仅显得他们一帮庸医无能至极,还偏扯到太子被废这么敏感的话题上!   其实也不怪他,谁被叫来延福宫跪了两个时辰,大气也不敢出,看着眼前皇后娘娘翻着佛经,连头都不抬一下,忽地被这么一问,还真是无从作答……      “圣上本就龙体虚弱,最近云阳贪污赈款,北疆战事又起,已经足够烦心,若你们还想不出个法子,休怪本宫无情。”皇后冷声道,阖上那本经书。   太医院的太医们皆是七老八十的岁数,此时一个个哆哆嗦嗦,身子颤得如同筛糠,也不敢抬头,只见那一袭凤袍刺金绣锦的下摆逶迤下阶,掠开一阵冷风,便有丫鬟前来搀扶。   殿外,掌灯太监手中宫灯一摇,映得那来人一袭翠羽绸斗篷的阴影下,露出一张清俊苍白的脸。      “儿臣参见母后。”璟王行礼,他近年来痼疾频发,清瘦得似乎只剩一捧白骨,那雪衣的下摆被泥泞沾染,但那姿态依旧是温润如玉,清朗若风。   皇后微微抬眼,她身侧的丫鬟为她撑着伞,面前挑灯的两个太监也停下脚步。此时风雨如晦,阴霾薄雾中,她的表情波澜不起,但眼眸中的冷意更甚……   “来得真巧,本宫正欲去紫宸殿探望圣上病情。”皇后淡漠一笑道:“似乎江大人也刚到,你也许久未见她了罢?”   话中有话。   颜怀只得浅笑,唇角含着一丝僵硬的冷意。   皇后轻轻哂笑,便与他错身而过。      ※※※   太监总管徐福在前引路,江云宛步步踏出水花,脚步却有条不紊,她刚刚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回到灏京,连敬国府也没来得及去,便在软轿内换上深紫蟒袍,从垂拱门进了宫。   薄雨缠绵,天幕漆黑,往日华丽奢靡的金钉朱门,铜瓦檐顶皆在浓稠如墨的阴郁中染上了几许凄冷,她蟒袍的下摆次第拂过镌镂龙凤天马的白玉石阶,也顾不得浑身湿透,终是走到了紫宸殿外。      殿外,文武百官人头攒动,无数深黄色伞盖几乎遮住了凄迷的天空。   而江云宛却依稀从水汽氤氲间,百官朝服的罅隙间,看清一袭雪衣,在周身黑墨的背景中,唯那一点冷白纤尘不染。   纷乱嘈杂中,那雪衣男子静静地回过头,也看见了拾阶而上的她。   十三皇子?江云宛微微一怔。   如今太子被废,下次再见到他时,或许他已经是东宫之主,当朝太子了罢?   皇帝只有三个皇子,其他全部在刚刚出生时便早夭离世,大皇子天生聋哑,太子如今被废驱逐出皇城,能够继位的皇子,只剩下了他!   莫非,他也是皇后的势力?      江云宛蹙眉深思,眼中的他依旧温柔似水,儒雅高贵,虽病骨支离,但那丝天生贵胄,遗世独立的淡雅总也是抹不去的风骨入髓……   哪里像是江婳利欲熏心的同党?江云宛摇了摇脑袋。   而此时,百官群龙无首,哄乱嘈杂地立在殿外,她揽袖而来,轻袍缓带,漫不经心,引得那群官员侧目,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   右相大人来了,一群乱糟糟的百官们,顿时心安无比。   “诸位,圣躬抱恙,已数日昏迷,眼下云阳谎报灾情,刘汝臣自尽一案还未查明,北疆战事又起,难道诸位没事做,非要守在殿外么?”江云宛一弯眉眼笑道,那笑意却令众人心中一寒。   “江大人,圣上无法批阅奏折,有些大事卑职无法决断……”刑部尚书恭谨地说道,却被江云宛打断。   “送到文德殿,我一会儿去看。”她浅笑飘然,依旧是那副天崩地裂与她无关的悠哉样子。      似乎就等这句话呢,刑部尚书最先撑起伞离开,随后文武百官稀稀疏疏地散去,只留下颜怀和她。   虽然已经很多年过去,但她依旧觉得很尴尬,连他温润的笑,她都觉得无法靠近。   或许是近年痼疾频发,他瘦得恍若只剩一捧病骨,但宽袍垂地,雪色优柔,月白抹额下那双眸子的深深墨色和以前一样,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      “咳,璟王殿下,你也要进去看皇上么?”江云宛笑嘻嘻地正欲推开殿门。   “我今日已经探望过父皇,他病况比前几日要好些。”颜怀温柔一笑,和煦道:“我来,只是想见你一面。”   “?”江云宛的双手一僵,但随即很快平复心绪。   璟王再温柔,再温润,再温煦,再温和,也没有七年前,那份让她鬼迷心窍的味道。   相反,此时江云宛忽地想起秦湑揽过她的腰际时,那霸道和冷艳的唇,少年的眉宇棱角,勾勒出摄人心魄的迷离气息,她不由得心里又是一动。   颜怀见她发愣,只是淡淡苦笑。   要问么?   她七年前的那份心绪还在么?   她还有那一份思念和痛意么?   她还记得他么?      可是如何开口……   颜怀不自觉地敛去笑意,僵在唇角的是一抹寒凉。   七年来,她独步朝堂,名动天下,他潇洒度日,娶妻生子,距离,已经远到沟壑重重了罢。   “既如此,本王回府了。”颜怀浅笑微微颔首转身,缓步走下台阶。   大约十步开外,他情难自禁地回头去看。   江云宛深紫的衣角翻飞,已经走进紫宸殿,殿门缓缓阖上,没有留下丝毫罅隙,她无情至极的背影,令他连呼吸都痛得彻骨。      ※※※   紫宸殿内药香四溢,绕着一缕龙涎,令人沉顿萎靡,蹙金黄绸的帐幔一重重掩去飘摇明灭的灯光,镌镂着龙纹嚣张凤舞翩跹的金柱和层叠的绸幔翻飞之间,宫娥和太监来去匆忙,人人脸上阴云密布,愁眉不展。   徐福躬身道:“江大人,圣上刚刚病情好转,在皇后娘娘的服侍下才饮了些汤药睡去。”   说罢,引着江云宛向偏殿走去。      龙榻上,燕帝双目紧闭,面色泛着青,覆着一层层锦被。   而床沿坐着的女子,此时堪堪回过头,对上了江云宛的视线。      仅这一望,却没有剑拔弩张,电光火石般的对峙,相反,那慵懒高贵的女子斜倚着床柱,此时悠悠起身,笑容如日月星辰之光,华而不艳,却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江皇后起身走来,身上蓝底黄纹九龙戏凤的凤袍,随着她的步调摇曳,九龙与凤似乎尽数活了过来,天地瞬时黯淡无色,仅余她周身的重重金色光缕,交织成百态玲珑,又倾覆天下的气魄。      “原来是宛儿来了。”皇后浅笑,气质优雅雍容,令江云宛微怔。   上次见到这位姑母,还是去年元月,她归省江府之时。江云宛记得她及笄之日,是皇后为她绾发佩簪,除此之外,她再也没和皇后有过更亲昵的接触,她和她疏离陌生,如今愈发明显。   可她没唤江大人,却叫她的乳名。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江云宛一挑眉,无视她的示好,下跪行礼。      光和影的交界处,宫灯阑珊,暗影重叠,江云宛似乎见她的表情一暗。   气氛凝重起来。   “你我之间,无需这些礼数,今日你是我的侄女,我是你的姑母。”江皇后语调平缓。   江云宛暗自冷笑,原来套近乎也算她的策略。不过若是不费一兵一卒,便篡夺江山,她江婳未免太小瞧了燕帝,小瞧了泱泱大国,小瞧了她当朝右相。   如此,撕破脸也无所谓!   “娘娘,近日来家父可有来信说他现在何处?”江云宛眸光粲若春花,唇含浅笑,那梨涡荡漾开,却是深不见底的凛冽寒意。      良久无语。   宫女匆匆来去,药香扑鼻,令整个宫殿的光影幽暗又颓靡,江皇后勾唇冷笑。   “记得去年,本宫归省之时,曾和你彻夜下棋,只是胜负未定,如今要不要把那局残棋下完?”江皇后缓步走来,她身上浓郁华丽的龙涎卷在她的步调翩跹,裙裾翻飞之间,暗暗生香。   “微臣正有此意。”江云宛狡黠的眸子笑意散去,冷若寒冰。      延福宫,蕙馥捧了手炉来,便屏退了所有宫女,她退下后轻轻阖上了殿门。   锦榻上的棋盘已经放好,空荡荡的大殿只剩皇后和江云宛二人,而殿外风雨又起,浓云四聚。   皇后那双白皙的纤手骨节分明,拈着一枚黑色棋子,优雅揽袖,缓缓落棋……   怎么,难道去年正月的一盘棋,她到现在还记得?   江云宛心下一惊。   随即,像是印证她的猜想一般,皇后又拈起了一枚白棋,神色波澜不起,轻轻落在棋盘的中央,黑棋的左侧。      若是到这儿她江云宛便认输,还下什么棋?   江云宛狡黠浅笑,拿起一颗黑棋,在皇后落棋之后,走出了下一步。   江婳会心一笑。   果真,她们身上流着江家的血,过目不忘这种本领,也是与生俱来的。还原一盘七零八落的残棋,江云宛只需循着皇后的步调,隐隐随着记忆的细枝末节,便回忆起了一切。      “江大人认为,一盘棋最长能下多久?”皇后挑眉,幽幽问道。   “那要看,下棋之人绸缪了多久,和棋子落下所需的时间。”江云宛笑道,眉眼弯弯,淡婉温煦。   “有一盘棋,本宫已经下了三十年,无论是绸缪还是棋子,此时都俱在我手,你觉得,本宫会赢么?”江皇后淡漠笑道,那妆容精致的容颜下渗出一片如冰的冷冽。   “皇后娘娘,不管一盘棋下了多久,输赢总是未定的。”江云宛正色道,随手放下一枚黑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是看你预谋算计了多久,还要看,与你对弈的人是谁。”   “若是你呢?”   “我定不会输。”      一语毕,江皇后微微蹙起峨眉,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三个月前,你父母游山玩水途径洛阳,本宫便派人请他们去了一处幽谧的住所,想来,那一处宅院有些阴郁,他们兴许三个月未见太阳了罢。”   “娘娘,拿这个要挟我,果真有用。”江云宛浅笑落棋,眸中四溢开杀意:“只是不知,你要挟我做些什么?既然你下了三十年这盘棋,想必胸有成竹,我有何作用呢?”   江皇后闻言,放声大笑。   那肆意嚣张的大笑在空荡的殿里回音重重,层叠出有些妖异诡谲的气氛。   “江云宛,你不过是本宫的一枚棋子罢了!”江皇后忽地敛去笑意,厉声道。   眼前那如花美眷的面具一点点龟裂开一般,皇后终于露出那阴狠森然,犹如鬼魅的一角真容。      江云宛不说话了。   皇后冷声道:“十日之内,江山易主。”   那八个字说完,窗外漆黑阴郁的云层里,忽地炸开一个霹雳,雷声轰隆,暴雨如瀑!   “太子,云阳,北疆,皇上,我父母……全是你的棋子,娘娘这盘江山棋果真惊心动魄。”江云宛笑着赞叹,幽幽抬起眼眸道:“若我江云宛成了棋子,还不知你要走哪一步?”   皇后嘲弄一笑:“我要你,嫁给璟王,哦不,嫁给太子。”      一愣,江云宛五脏六腑之间翻腾起千丈巨浪。   千般猜测,万般算计,璟王竟真的是她的党羽!   她江婳一介女流,想要篡夺江山,名不正言不顺,必须有个傀儡当政,她垂帘其后,当大权在握时才能登上皇位。   废了太子,只剩璟王,她要把璟王当做傀儡……   “不可能,殿下不是那种人。”江云宛冷声道。   皇后慵懒一笑,捧过紫铜手炉:“是个人,都会有想要的东西,你不了解颜怀究竟经历了什么,想要什么,你又怎会知道,他不会依附于我?”      依附?   江云宛心下暗潮汹涌,难道说颜怀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竟然是她自己?   她七年前那般爱慕他,他冷然拒绝迎娶别人,但他最想要的却是这个被他拒绝的女子?   阴谋中又有什么别的阴谋……她心乱如麻,那握着棋子的手有些微微发颤,皇后的意思是,颜怀为了娶她,竟然心甘情愿当皇后的傀儡!   “嫁了又如何?你不是还要篡夺皇位。若我说,我不嫁呢?”江云宛冷冷问道。      “你父母,我的哥哥嫂嫂,就会死在洛阳。”皇后嘲弄一笑:“江云宛,皇帝还能撑三日,本宫唯一惧怕的玉锵侯正在经历梁军猛烈的进攻,难以脱身。你无兵无权,而我招募了百万将士,羽林军么?不过是个笑话,装场面他们第一,若论真的打仗,他们一个个都是绣花枕头。而你,只是一步棋子,为我招揽璟王,而之后你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你,究竟有没有那么聪明!”   江云宛一时间心如死灰。   秦湑临别之前的话语还在耳畔……   你从北疆回京之时,定是我肃清朝堂之日。   若他真的一身红衣回来,她却嫁给了别人,他会如何反应?   她又该作何解释!      她垂下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阴影下的眼眸静静望着眼前的棋盘。   身陷死局,她竟然心乱如麻中输给了江婳……   如今,能阻挡江婳的,只有赤锋军,若她嫁给璟王,他会回来么?   只有他回京来找她,她托他领兵前来,否则这局死棋,他们输定了!   可北疆正在战乱。   她眼底沉淀下一片灰凉,却依旧扬唇笑道:“既然我是娘娘的棋子,我嫁就是了。”      她缓缓落棋,走出最后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心理战的味道~额,希望不要被讨厌这一章里的权谋的调调! ☆、雪郎薄幸,韶华无情,深园意难平   骤雨瓢泼,八方雨幕如瀑倾下,黑云滚滚的夜幕里,雷电交加。   璟王府,幽绮阁,熏香缭绕开迷离烟气,绿纱窗外暴雨倾盆,顺着廊檐滑下一层水帘,那深蓝帷幔中,被风吹开纱衣,露出一截皓腕,肤如凝脂。女子簇拥锦被,斜倚着白底青花的软垫。   柳叶眉,芙蓉面,柔荑腕,桃花唇,浓妆艳而不妖,颦蹙哀却堪怜。   璟王妃,昔日未出阁时乃是御史中丞范大人的小女,范绿绮。      “锦瑟,王爷刚刚可喝了我备下的药?”范绿绮披衣起身。   “王爷傍晚时分回府便吃了药。”锦瑟为她系上雪白的斗篷,笑着回答:“这会儿,他兴许刚睡下罢。”   颜怀生来体弱,痼疾难除,每日傍晚都要吩咐厨房为他熬药,而今日,她不过是多加了几味药罢了。   那药性虽然不烈,她怕他单薄病体不堪承受,但只要是个男子,此时定然不会睡下。   “去邀月阁。”范绿绮唇角噙着丝冷漠,如今,她正好拼死一搏。      今日,太子被废。   燕帝膝下只有三个皇子,其他全部早夭。   大皇子天生聋哑,如今太子被废,能跻身东宫的,只剩下璟王。   也就是说她的夫君成了太子,她就是太子妃了……可是,心里那份不安愈发明显。   自成婚之后,他何时踏进过幽绮阁半步?   七年姻缘,从未举案齐眉,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他只是娶她进门当王妃,连洞房花烛夜都是她一人枯坐床沿捱到天明。      她自然不服,虽不是艳倾天下,绝色佳丽,但她自诩美貌年轻,如何嫁了过来饱受冷眼?   她每日费尽心思讨好他,锦裳华服,金翠珠玉,淡妆浓抹,花前月下,她想着就算他不喜欢她,总会看她一眼。然而,七年悠悠而过,她等了太久,他每夜不是外宿,就是在花园侍弄花草,赏月观湖。   若说他冷漠,但他每次微笑都那样温柔似水,若说他无情,他一袭雪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从未亏待过她。   可那样的不温不火,实在是种折磨。      成婚七年,她对他说,她怀了孩子。   他们从未有过房事,孩子自然不是他的……   颜怀闻言,只是微微一怔,随后宣太医来号脉,每日吩咐厨房为她熬安胎药,她生产那天,他也好端端地等在门外,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如此奇耻大辱!他竟然坦然承受?   一个男子,为何如此性情冷漠,连绿帽子也戴得泰然处之!   从那天开始,他便许了她自由,她偷偷在幽绮阁相会男子,甚至外出夜不归宿,他也不闻不问,对下人们的议论置若罔闻。   范绿绮时常觉得,颜怀皮囊之下只是一具枯骨,那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下面,早已千疮百孔,心如死灰。   究竟为何?      直到那日,她看见他从广袖中抽出的一块锦帕。   素色的底,纤尘不染,但凑近细看,那蹩脚的刺绣,竟歪歪扭扭绣着两只呆头鹅。   只一眼,她便知道是谁绣的……   江家小女,当朝右相,从小贯五经通六艺,骑射一流,经天纬地,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但女子的绣工女红一窍不通,七年前她爱慕十三皇子,却被皇帝婉拒。   如果,他从那时便喜欢江云宛,为何又拒绝她的一片痴心,为何又向皇帝请旨娶了自己?   而如今,他成了太子,若他登基即位,他又怎么会让一个根本不是他的孩子成为皇子,让一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女子为后?   今日,她定然会被休,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府门之前,她也要亲耳听他说出真相!      璟王的邀月阁门外,因她事先安排,此时四下无人。   这是她嫁来之后第一次踏进他的暖阁,那扇门被风吹开……   重重帷幔,她见他坐在床沿,果然未睡,那双迷离的眼眸满含疑惑地望着她走进来,似乎带着些恍惚,他平日里惨白的脸此时染上了几许绯红。   贪欢,这种药无人能抵抗药性,果然,连宛如谪仙,冰魂雪魄的颜怀也无法自控。   “王爷。”她走进门,声音魅惑而又温柔。      颜怀苦笑,那微皱的眉宇此时在她的眼里,却是春风十里桃夭遍地般的粲然撩人。   “绿绮。”颜怀低语。   他竟然唤了她的名字?   范绿绮忍泪脱下斗篷,一袭如烟似雾的纱衣,隐约可见衣下雪白的肌骨。   她缓缓跪下,赤红色的纱衣四散开,若牡丹花绽,美得惊艳。   颜怀呼吸又紊乱了几分,但那紧紧蹙眉的冷漠如冰雪般。   “王爷,成婚七年,今日你若不要我,便休了我罢。”范绿绮幽幽说道。      她起身,缓步上前,那如风的纱衣拂过他的侧脸,卷起一片幽香,她浅笑着坐在他的腿上,而那皓白温热的手,轻轻勾过他的脸颊,指尖滚烫,耳畔是他沉重的呼吸,眼前他颦蹙的眉间,在她眼底浮起迷离的神韵。      “不用这样,我不会碰你。”   颜怀淡淡一笑,他红透的脸微微侧开。   范绿绮微怔,她明明知道他的挣扎,她知道他此时的难忍,为何他依旧薄情如斯!   “殿下,你要娶江云宛了么?”范绿绮泪水汹涌,一滴滴的泪珠滚落,染上他雪色的袍。   “虽然娶她,但你还是自由的。”颜怀浅笑道。   “自由?”她顿时心如死灰。   自由……七年来,她被这自由禁锢,无法展颜,无法快乐,自由重得如山,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忽地冷笑起来,那笑声像是鬼魅,又滚落下无数泪水,她此时似乎疯了。      “我生了别人的孩子,还给你下了药,你居然还不休我?”范绿绮流泪,却又笑得痴狂。   “我亏欠你的,今日都还你。你若是想要自由,我许你安全离开,你若是想要荣华,也可以留下来。只是你要我的心的话,我无法给你。”颜怀清冽而又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宛如死灰一片:“十年前,那颗心,便不在我这处了。”   十年前?   范绿绮泪水朦胧的视线,看清他如死人一般的寡淡,那袭雪衣温柔得像雪,洁白清冷,纤尘不染,但白衣之下的肌骨却像是枯坐千年,森然冷寂得显出万千绝望。十年前,颜怀不过十五岁啊,十五岁那年,他便遇到江云宛了?   十年来,他怎样的寂寞,怎样的无望,看着她一次次与自己错身,渐行渐远,他伸出的手,连她的衣袖边角,也无法握紧。   可明明那样的心绪丝毫未变,日积月累固如磐石,他既然死了十年,再烈的药,再烈的酒,也无法救他……      她究竟妄图些什么?他的爱意和温柔,已经冷透了!   范绿绮忽地哭出声,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觉得他滚烫如火的肌肤下,是不会流动的冰河。   “我不要走,我也不要自由,你看我一眼也好,不看也罢。”范绿绮哭喊着,泪染衣襟。   颜怀轻轻揽过她的腰,她乌墨青丝滑过他的手臂,他指尖的温度渐渐冷却。   到最后,和心一样的冷。      ※※※   翌日,皇城沸腾,璟王成了太子,入住东宫,而另一条消息也令天下为之一震。   太子殿下三日后迎娶当朝右相江云宛!   这是怎样的奇缘,他们二人七年前错过,如今璟王成了太子,江丞相又成了太子妃?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心之人莫不感觉到一片表面平和之下,暗流汹涌。      皇帝还在昏迷。   而近日又是册封太子,又是太子大婚,这之后,那双翻云覆雨,搅动天下风云的手,竟然是身居后宫的皇后!   圣上病入膏肓,皇后执掌大权,和右相一起处理朝政,这颜氏的天下,眼看着就要江山易主,变成江家的了。      而此时,敬国府上下也乱作一团。   素敛刚刚听说江云宛要嫁给颜怀,便立刻拉着霜儿和落碧敲开了江云宛的房门。   江云宛正躺在床上,依旧是那副天崩地裂,江河逆流也与她无关的模样正在蒙着被子睡大觉。   素敛气势汹汹地奔过去:“相爷,你还有心思睡觉?你为什么要嫁给太子殿下,侯爷又怎么办?”   霜儿一惊,没想到自家大人居然这么受欢迎,玉锵侯和太子都抢破头地要娶她……   而那百花锦被一掀起来,素敛却看见那往日笑嘻嘻的家伙,此时空洞地睁着眼睛,绣海棠的红色绸枕上一片泪痕,已经被濡湿了大半。      “相爷……”素敛鼻子一酸。   “素敛,下个月你便要成亲了罢?”江云宛淡淡一笑问道。   “我不要,我要一直陪着你。”素敛忍着眼泪。   “傻丫头,如今,要变天了,沈少卿那里比我这处要安全许多。”江云宛缓缓起身,摸索着衣服。   已经两夜未睡,她的密信要传到北疆,怎么也还得再需一日,而北疆战况激烈,秦湑或许不能脱身,就算能赶来,也得是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她已经嫁进东宫了呀!      他赶来的话,也无法带兵,只能是单骑独马,几个随从将士,而灏京周围……   皇后的叛兵怎么也得有几十万。   这几日她奔波在各个大臣府邸之间,她去找过羽林军统帅,可问题是,她此时无兵无权,江修和夫人握在皇后手中,任凭她如何挣扎,也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可现在,她却不知,自己是枚好棋,还是一枚弃子。   皇后应该会顾及血脉至亲之情,在她嫁给太子之后,便放了江修罢?   她从此辞官为妃,与朝堂无关,太子也只是傀儡,这样敬国府还可以苟安,可若如果,她仅仅是弃车保帅的一步弃子,她江婳难道会在之后忽然变脸?   还是利用她获得更大的好处?   她无法勘破。      “唰——”她穿衣时,那广袖挥起,利落无比,又杀气腾腾。   身侧的丫鬟们一惊,却见江云宛重又笑若春花,披衣绾发,步步坚定地走出门。      “素敛,遣散所有敬国府内的下人,家产全部分了,远房亲戚都送回,然后,愿意留下的,去堂屋集合。”江云宛笑道,可那眸子分明含着无尽的痛意,似乎泪光闪烁。   素敛一时间无法反应,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   她牵着霜儿和落碧的手有些发僵,却见那轻袍缓带,笑意风流的当朝右相在门外站定,她似乎很伤心,因为她侧过的脸隐约能见唇角微敛的悲戚之色。      许多,许多年华和光阴。   敬国府的欢声笑语……   过年的鞭炮爆竹,中秋庭院赏月,或是夏日昏昏沉沉地和博叔在后院里舀出井水冰西瓜。   素敛是个泼辣的丫头,霜儿义勇无双常有惊人之举,落碧不爱说话常常脸红,博叔一紧张就会忘记自己腿脚不好跑得很快,还有厨房赵妈做饭经常丢三落四。   江云宛僵直地立着,却见天幕黑漆中,敬国府四处静谧得落针可闻,一切蛰伏着杀机重重。   “然后,我们吃最后一顿团圆饭。”江云宛说罢,走进天地昏沉的死寂中。      步步落脚轻缓,生怕扰了敬国府最后一场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开虐吧噢哈哈~ ☆、玉清喜宴,凤冠霞帔,骨毒摇珠翠   骤雨初歇,数日阴霾在霜降这日变作天幕澄湛,晴空万里。   是日,百事吉顺,万事如意,乃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最宜嫁娶。   晨光熹微,映得灏京积水的街道之上水光潋滟,泛着淡淡金色。      敬国府门外人头攒动。   沿街簇拥如潮的百姓为亲眼目睹这位传奇人物,早就携家带口,拖儿带女地出来观望。   大燕开国以来,这算是最奇怪的一场大婚。   皇帝病危还在昏迷,太子受封不到几日,便迎娶当朝右相,不免引起皇城上下沸沸扬扬的议论与猜测,悠悠众口将那传闻里的女子描摹得愈发不似凡人。   只要是大燕的臣民,哪怕是远在边关,谁没听说过当朝右相大人的名头?      十六岁平定夜秦,开创神佑盛世,揭开云阳旱灾的阴谋,如今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时,势力熏天,权倾朝野的江家小女,江云宛。   究竟为何一朝之间成了太子妃?      光,四散在人声鼎沸的灏京城,澄澈温柔,遍洒黄金一般,将背景铺就成流光溢彩的朝霞之色。   但今日的阳光又那样凉薄凄寒,因为霜降之日,即将而来的冬日里,寒冷的风雪转瞬便要吞噬一切,而护城河结了一层薄冰,愈发显得那日光,彻骨的冷。      空中四处飞舞的鞭炮红屑如成千上万的红蝶,萧瑟秋风一吹,拂落满目姹紫嫣红,远处皇家乐官吹奏出颓靡又喜庆的乐声,萦绕不退,迎亲的车马踏着节奏缓步而来,举国瞩目,极尽奢华,大红嫣红深红浅红嚣张扑面。   礼官在前,使臣童子八人为首,三檐青罗伞,紫花罗掌扇,骏马雕鞍,威仪肃穆,百名乐人在侧,迎亲的队伍逶迤而来。   千万双眼睛的注目之下,簇拥如潮的围观之下,敬国府的门才缓缓而开。      江云宛深吸了口,一重重的华服束缚得她呼吸不畅,左右搀扶她的命妇令她无法随意动弹,只得如傀儡般僵直地立在原地。   她环顾四周,却因喜帕遮着,只能看见无数双脚在周围来来去去,脚步匆忙,无一人在意她此时在想什么。   然后便是喜轿红色的四壁,随着乐声颠簸得她昏昏欲睡,也不知行了多久。   丽正门近在眼前。      喜轿红绸的帘子一撩开,她大红绣花的鞋还未落地,喜帕之下,却伸来一只惨白而又修长的手……   那只手藏在嫣红的大袖中,却似拂落泉水,抚弄月华般的温润疏朗,带着病骨嶙峋,骨节分明的清瘦。   这是颜怀的手?江云宛一愣。   上次见他一袭红衣在敬国府时,还是他被皇帝赐婚那日。   他究竟为何要娶自己?   心如死水,便无一丝涟漪,如果今日秦湑还不回来,她真的就嫁给他了。   如傀儡一般,江云宛只得将手递过去,指尖的冰冷令她略微清醒了几分。      “你究竟为何娶我?”江云宛微微侧脸,问道。   可刚一开口,她却愣住了……      她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沙哑至极,只能发出低声呜咽,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喉间隐约有些甜腥气翻涌上来。   她中毒了?   虽没有什么武功,但她好歹也学过几招花拳绣腿,便挣扎着扬起腕子,想要挣脱一重重华裳的束缚——   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一点力气!   不能发声,不能发力,也看不见周围的场景,她只得被那一双苍白的手扶着,在左右礼官的簇拥下入殿。   这毒,令人化骨形销,绵软无力,只得静静地当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   完成一场冰冷冷的婚礼。      ※※※   礼成之后,自然是喜宴。   江云宛一路被人搀扶,如今坐在席上,虽然蒙着一层喜帕,但耳畔歌舞丝竹,清音管弦,仙乐风飘,群臣欢声笑语也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皇后端坐在玉清宫大殿的正席,接纳文武百官的道喜。   颜怀坐在她的身侧,那隐隐浮动的安息香令她更加无力瘫软。   九盏国宴,一定要开到夜半之时,而她无力反抗周遭一切,哪怕是宫廷剧变,腥风血雨……   怎么办?她贝齿轻咬薄唇,舌间淡淡的血腥气令一切道贺的声音更加刺耳!   不能睡!她又狠狠地咬了一下唇角,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痛。      “皇后娘娘,今日太子殿下大婚,想必这喜气一冲,圣上的心疾明日便可痊愈!”左相王翕谄媚的声音响彻大殿。   “是啊,哈哈,我大燕一定盛世永延,太平万年!”有人举杯附和,音色极尽阿谀讨好。   “诸位,今日不醉不归,可明天早朝一定不能缺席哦。”皇后笑道。   “那是自然,微臣一饮而尽,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拜舞谢恩,山呼千岁。   殿内一片歌舞升平,而江云宛的意识逐渐模糊……      隐隐地,玉清宫外风声簌簌,其间刀剑声隐约传来。   马蹄急踏,在极远的宫门,宫道上碧色灯光摇曳如鬼火,劲风掠过,血染朱墙!   似乎因为知觉麻木,那唯一清晰的听觉敏锐地听到歌吹声之外,不和谐的厮杀马蹄声。      江云宛倏忽地张开双眼!   他,终是来了……      与此同时,丽正门,朱漆金钉,富丽堂皇,皇家威仪昭显出固若金汤,坚若磐石的权势,帝王难以撼动丝毫的无情冷峻。   一重重暗影散下,天幕如泼乌墨洒黑漆,星辰暗淡发红犹如血染,咸腥气扑面。   守门的十名羽林军还在散漫地闲聊,却听见铁骑得得,几乎踏破宫道,那力拔山兮的气魄激荡出一层层回风旋绕,宫门外马蹄急踏似乎下一瞬便会破门闯入!      “谁人闯门!”   守门将士一句断喝,回答他的却是喉间一凉……   “镪啷啷——”拔刀声四起,无数人头落地。   幽蓝的狼牙月此时破云而出,撒下的冷光映得无数刀光寒凉,凛然逼人。      赤色旌旗招展猎猎有声,那绣着赤锋破天的军旗被鲜血染得通红,宛如地狱烈烈燃烧的赤焰火苗,带着屠戮天下的鬼魅妖冶,迎风闯进宫门。   二十人,仅仅二十人。   却像千军万马,百万铁骑,羽林军如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中,从大陆与天际交界处奔涌而出的铁甲,宛如一把利刃划破一切恐惧的心跳,和如猪狗被屠宰般,临死时瞪大的双眼。      夜,黑得浓稠,天,幽暗得晦暝如地狱。   而黑色背景中,那墨盔黑甲,战马扬蹄,从丽正门外直直冲杀而入的二十骑赤锋军,却鲜明夺目。   马蹄激荡起薄尘,赤锋战士从两侧散开——   一骑黑马之上,少年腰杆笔直,仗剑而来。   那黑马上,血红衣袂摇曳,被风吹皱,如浪翻飞,来人鲜衣怒马,一骑绝尘,眸似深潭,唇寒千年冰封的冷峭杀意,挥刀斩落冲出的人影,眉也不皱一下。      那惨白而搅动风云迭起的手,紧攥马缰,红衣招展猎猎,与赤锋军旗遥遥呼应。   少年一人一马,直闯皇宫大门,身后厮杀一片,他置若罔闻般,冷然笑看。      “玉,玉,玉锵侯!玉锵侯杀进皇宫了!”   一声刺破丝竹喜乐的尖利叫声,划破了婚宴的喜庆气氛。   四下里歌姬舞娘的惊叫,文武百官的议论,四起的拔刀之声令人心里发寒。   颜怀依旧端坐,却觉得一天都安静无比的江云宛,在他身侧微微动了一下。   那喜帕轻轻摇曳,他却似乎看见一双含泪的眸子,和露出一角的血痕。   怎么回事?他放下酒盏望向正座的皇后。      江婳淡淡一笑,原来右相大人和玉锵侯的私情是真的……      玉清宫外,马蹄声渐渐逼近,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宫殿外,如墨的黑夜中,鲜红的身影。   石阶下,那鬃毛漆黑的骏马四蹄飞扬朝天,长声嘶鸣,马上少年的血红衣摆划出几欲划破九霄的冷冽弧度,缰绳一勒,秦湑翻身下马,动作如流水行云,却透着睥睨天地的桀骜阴狠。   然后,他一步一步,踏进众人的眼里。      一角血红的衣摆。   曳开万钧的雷霆。   步步惊魂的落脚,几欲震落苍穹之上的繁星。      世人皆知,玉锵侯虽年十七岁,但一身黑衣,从未穿过别的颜色。   墨色如夜,少年黑衣绝世凄冷,而今却一身鲜艳的红!   顿时,大殿内传来惊艳的抽气声,众人虽被那气魄震慑,但无端觉得那袭红袍妖娆至极,被他穿得倾覆天下,颠倒世人的冷艳无双。   春风十里,遍地桃夭,牡丹繁华,深秋红枫,哪一种绝世的红色,都没有眼前那一抹凄艳的血红更加夺人视线。      容颜是欺霜傲雪的白,青丝簇簇是泼墨如夜的黑,衣是鲜艳染血曳开血腥风尘的红。   眼前的少年,冷冷环顾四周,将视线温柔地定格。      席上,太子身侧——   璎珞垂缕,玉带霞帔,百花裥裙,大红绣鞋。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满目牡丹翠叶,九凤翱翔,那喜帕遮面的女子却岿然不动,静处一隅。      露出的腕子皓白,手指尖柔弱细腻,染着丹蔻的指甲,藏在红色的袖口里,隐约可见……   少年觉得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马不停蹄,披星戴月,一路上埋伏遍地,起初五十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二十人。   北疆烽火连天,梁兵像是为了拖住他一般,死缠烂打。   可是,他还是来了。      “玉锵侯,今日太子大喜,你为何如此闯进大殿,还无故斩杀侍卫?”皇后冷笑。   此时,万千银盔重甲的侍卫蜂拥入殿,刀枪剑戟,寒光照甲,杀气腾腾。   殿中央的少年却勾唇而笑。   一步,一步,缓步而来。   刀剑丛中过,他眉宇微蹙,血衣曳开劲风,落脚铿锵,那逼来的刀剑离他一寸时却不敢再近,他漫步于庭一般,气定神闲,将四溢的杀意当成风过,置之不理。      谁敢伤他?   他移步,那刀剑也缓缓移动,可无人敢下手。      “皇后娘娘,太子娶的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何意?”少年幽幽问道,笑意冷得令众人直打寒战。   什么?   江云宛什么时候是秦湑的未婚妻了!   简直如雷炸响般,大殿内哄然大乱。      江婳捋着袖口笑道:“无凭无据,本宫是宛儿的姑母,什么时候也没听说你下过聘书啊。”   秦湑眸中利刃寒芒毕露,冷声道:“本侯的人你也敢碰,想必皇后娘娘打算死无葬身之地了?”   又是一阵惊涛骇浪,这玉锵侯要造反么?居然这样对皇后说话!   “哈,玉锵侯真是好气魄,皇家威仪,君臣之礼,在你眼里全不存在,就不怕本宫这就派兵把你打进大牢?”江婳轻啜了一口酒。      “你敢。”他冷笑。   仅仅两个字罢了。   他唇角一抿,冷笑溢开万千杀意,直直指向皇后,那红衣妖娆招展,乌墨的发翻飞,却好似身后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令人无法直视。   “好了,既然这样,你去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罢。”皇后敛去笑意,峨眉微蹙。      江云宛一惊。   秦湑似乎没收到她的密信,只是听到流言才回京的……   可她现在如何反应?   猛地挣扎,几乎用尽了全力,身体却软绵绵地丝毫无法移动!   这究竟是什么毒?她咬得唇角流血,却毫无痛感,被喜帕遮着,她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办,江云宛心灰意冷,泪流满面。   心下千万句想跟他走,一个字也说不出,耳畔只有众人的唏嘘,刀剑声,她却能听清他的心跳一样。      没错,若是别的男子,他一定不信。   可偏偏是颜怀……   她曾迷恋颜怀,当着全天下说要嫁给颜怀,之后也是为了颜怀走上仕途,这让她百口莫辩的事实,如今横亘在眼前,是难以逾越的沟壑。   他不相信她么?   江云宛无声地哭喊,嘶哑地哀嚎,却没有人能听到!      “江云宛,你为何不说话?”秦湑幽幽问道。   他似乎在她很远的地方,隔着层层重甲的侍卫,他的声音有些飘渺,有些痛意。   忽地,腰间一紧。   江云宛不知道发生什么,却被身侧的人揽进怀里,扑面而来的安息香气,曾是她极其熟稔的。      颜怀紧紧抱着她……   秦湑剑眉一挑,那紧握长剑的手用力得发青。   她却没有挣扎?   为何?   她心甘情愿?   秦湑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疑问……      一瞬,却似一生那般漫长。   颜怀忽然发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飘忽不定,却字字直入秦湑的心脏:“侯爷,你可以走了罢?我和她两情相悦,你不必这般执着。”   两情相悦?   江云宛几乎想拔剑杀出去!   她那副急性子如何经受得起这般折磨,可她没有一丝力气,倒在颜怀胸前的模样一定很猥琐……   一声铿然的收剑入鞘。   秦湑撩袍转身离开,四周的侍卫也纷纷让出一条笔直的路。      所有人都看到,玉锵侯那双粲若星辰的眸,此时像是沉下的余烬,一片灰凉之色。   而玉锵侯缓步走出玉清宫后,不到一刻钟——   那倚着太子,凤冠霞帔的太子妃忽然倒在地上!   喜帕落下,那泪迹斑斑的脸上,还挂着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伏在灯光明灭的宫殿中央,嘤嘤而泣。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看点:颜怀童鞋发喜糖,傲娇侯爷打翻了醋缸:-D这种急死人的毒药令女主很无奈啊~ ☆、东宫残烛,海棠花谢,月冷映寒夜   夜残更漏,大红宫灯映出遍地如血的赤色流光。   东宫殿宇内红烛飘摇,喜榻之上,红衾绣鸳鸯交颈,簇团牡丹,锦绣绡金帐幔上撒满百花,摇曳间让人如步入桃花林,落红满目,姹紫嫣红,更映得那妖艳猩红中面如芙蓉的女子,娇美得仿佛能滴水般清透。   白璧无瑕的颜,桃花色的薄唇微微翕合,江云宛毫无知觉地躺在大红喜床上。      手腕下正是一朵嚣张绽放的牡丹,她却怎么也无法抬起手,任凭她积蓄了所有的力量,那手腕却似乎无骨般瘫软,只得静静躺在床上。   似乎刚刚她意识模糊时,被宫女搀着喝了合卺酒,然后换了一身轻薄的红绸衣。   她记得她趁旁人不注意时,偷偷攥住了一把剪烛芯的剪刀。   为今之计,只有剧烈的痛意才能让躯体醒来。      她满额的汗水,却不敢放松,屏住呼吸,缓缓移动全身,将背后那把尖利的剪刀轻轻扎进自己的背里!   钝钝的痛楚起初丝丝缕缕,接着绞着血肉,她一狠心将那把剪刀深深推进骨缝之间。   “痛……”她终于发出了一声极其低微痛苦的呢喃,彻骨的痛意令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鲜血染得那一袭红色喜被,氤氲盛开一朵赤色莲花。      颜怀走进婚房时,烛火摇曳之间,他借着酒意看清喜榻上一袭红衣的江云宛。   静静躺着,那还未揭去的喜帕勾勒出她的侧脸。   他不敢出声,只得慢慢走近。伸出冰冷的手,去揭开嫣红的喜帕——      她满额的汗水将鬓边的乌墨色青丝黏在两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却满含泪水,静静逼视着他,含着一分痛意,三分凉薄,十二分的怨恨。   原来,她竟这样讨厌自己?   那双平日里秋水剪出的瞳,桃花描摹的唇,轻袍缓带,衣袂翻飞的女子,笑容荡漾开梨涡,眉眼弯弯的女子,罔顾礼法,顽劣狡猾的女子,此时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成了他的太子妃……   可她的心,却在别处。      “为了去见他,不惜这样刺伤自己么?”颜怀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发,看清她背后的血,已经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解……药……”江云宛贝齿间呢喃出两个字,她唇角的血痕还在,狼狈不堪。   颜怀痴痴地倚着床柱,他等了她十年,却等来这样的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不知她竟然和玉锵侯情深意笃,她比那个少年大了六岁啊!   七年的光阴,她原来已经走出了很远,再也不会回头去望他了。   不甘心……      颜怀撩开衣袍缓缓坐下,他清癯的身子被嫣红色衬得愈发凄艳,可他端坐在床沿的侧影,又重叠出丹青国手也无法描摹出的温润如玉,柔情似水。   他淡淡苦笑,薄唇微扬,像一捧冷雪,凄绝清寒,又失魂落魄。   似乎有宫娥吹熄红烛,一瞬暗下的黑影将他笼罩,但余一缕月光幽蓝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江云宛觉得痛楚越来越剧烈,此时双手紧紧攥着红绸的喜被,咬紧牙关。   清澈的眸子,幽幽渗处冷冽的恨意。      得快些,她如果真的成了太子妃,就不妙了!   她得快点清醒过来,北疆战乱,赤锋群龙无首,秦湑一定不会在灏京等太久……      迷离中,她看见颜怀微微俯下身,那浓浓的血腥气中,闻到他身上冷冷的安息香。   他眼神黯淡,清瘦的手轻轻扯开她的襟前的丝带——   江云宛顿时如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   急火攻心,那焦急紊乱的气息一直涌向喉间,她忽地觉得背后那把剪刀又没入了几分,刺到了很深的骨头里,痛得浑身发颤!   视线里,颜怀的手,静静停在半空中。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因为翻涌的血水已经涌到唇边,冰冷的身体一瞬间仿佛跳回正轨。   “唔。”她吐出一口黑血。   挣扎着,用尽平生所有的力量坐起身!   然后无力地,瘫软在颜怀的怀里。   血腥味,安息和白芷两种香气交织在一起的气息,四溢开一股诡异的味道。   江云宛似乎听到耳畔,颜怀微不可察地幽幽叹息了一声。      他怀里的她,哭得满面泪痕,却止不住颤抖,那背后的剪刀在幽蓝的月夜里泛出凉薄的寒芒。   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她才坐起身,此时除了流泪,她毫无力气说一个字。   为了秦湑,她可以忍受这样的痛么?   僵持了许久。   久到,他觉得此生所有的时光和等待,都是为了这个血腥满满的拥抱。   她的唇边一片鲜红,泪水冲刷出脏兮兮的泪痕,滴到他的衣袍上,染上一点暗暗的黑红色。      “你,究竟要我怎样?我又该如何?”颜怀轻轻拥着她,觉得前襟一片温热咸腥,不知是血还是泪。   这样漫长的十年,他拒绝过她,迎娶了别人,他以为他可以淡忘些那久久不散的痛楚。   但今夜此时,他才明了,如果一开始他没有勇气,又何谈爱恨嗔痴,那些只言片语只是自己的虚妄之言罢了。      “江云宛,原来,人无法死而复生,心无法失而复得,动过的情和错过的人,都无法留在原地……”颜怀涩声,那清瘦如柴,又寒凉彻骨的手勾住她的腰。      他大抵是病入膏肓,无药可解了。   那苦涩的毒药名曰“江云宛”,他一次次饮尽喝干,又妄图福寿康健,真是愚蠢。   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给我……一匹马……”江云宛此时虽然血脉通畅,却依旧浑身无力。   她眼前只有红裳少年离开时的背影。   秦湑……还在等她。      ※※※   风过无痕,却吹拂起无数枯叶,回风旋绕着夜凉如水的清寒,穿透他血染的红裳,渗进流血的伤口。   二十骑赤锋军,此时立在玉锵侯府门前,泼墨夜色中,静谧的月光将那一件件墨盔黑甲映出点点流光。   寒光照铁衣。   秋风拂起杀意腾腾,在漆黑无光的侯府门前,岿然不动的铁骑银刀,宛如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潇娘隐在廊檐下阴暗的一角,视线中是府门前一袭红衣的少年,他的侧影像是月光下一尊冰雕,冷而静谧,寒而死寂,无端端地透着一股隔世的凄迷。   “侯爷,若再不启程,不知后日能不能赶得及回北疆。”商华立在战马一侧,浓浓的血腥味中,他似乎看到秦湑的袖口在滴血。   许是又受伤了。   “等天亮。”   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语调,秦湑撩开衣摆转身,踏进府门。      “侯爷,止止血罢。”潇娘从廊檐下倏忽闪现,她浅碧襦裙在月光下泛着温婉的光。   一个月未见,兴许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旧的伤疤还未结痂,因为战斗又要撕裂开一遍,累累伤口,遍布全身,只她为他上药时看见的,就大概有上百道。   少年不言不语,脸上是与往日相同的冷意,他向孤余楼走去。   夜,似乎毫无尽头……      一重重的门和回廊,一层层的阑干和月光,那张她最喜欢赖在上面睡觉的书桌,因为她经年累月地伏在上面,隐隐有她的味道,白芷香淡婉清雅,绕着一丝墨香。      秦湑静静端坐在书桌前,这样纹丝不动,整整过去了一夜。      五更平旦,天方破晓。   他等了她一夜,现在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商华,出发。”他冷声道,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孤余楼。   果然,没有她在,天地都冷清。      东市,繁华的街道上一家家商铺刚刚开门,晨曦笼罩着积了一夜的冷霜,泛着点点金,灏京城开始一丝丝苏醒,人声鼎沸的早市吆喝声,贩卖声不绝于耳,而从皇宫的宫道方向,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震碎了安详的清晨,马上那红色身影如一道闪电,划破宁静,劈开一重重淡金的晨曦,远远地奔腾而来。   “驾!”马上女子断喝一声,撕开平和的气氛,穿越拥挤的人群,那黛色细眉紧蹙,唇边鲜血淋漓。      顿时,因为骑马过街,立刻引起一阵喧杂,人们纷纷咒骂,躲闪,被撞翻店铺的小贩追赶其后,那女子的衣袂却翻飞出令人屏息的意味。   怎么看,这女子都像是昨天嫁进东宫的太子妃啊!      那骏马四蹄凌空,几欲踏平一切阻碍,马背上腰杆修挺的女子傲视苍穹一般,那双墨色眸子冷然逼视前方,手中的缰绳将纤细白皙的手指磨出一片红痕。   江云宛余毒未消,强忍着剧痛和恍若无骨的无力,才勉强在马上坐稳当。   必须得再快些,再快些,天已经大白,再不快些,他就要走了!      终于,玉锵侯府近在眼前。   她翻身下马,红绸的衣袍划出一片凌乱的嫣红,背后的血痕淋漓,痛意彻骨,她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潇姨!”她低声呼喊,如玉皓白的双臂在地上划出一片鲜红的血迹,那骨头缝里传来的剧烈痛楚还在折磨着她,咬紧牙关,舌间的血腥味四溢开,又呕出一滩黑血。   “痛……”她江云宛何时这样痛过,金枝玉叶,相国千金,后来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她最怕痛了啊。   “开门啊!”她一步步挪过去,拖着依旧毫无知觉的双腿,眼眶里泪水模糊。   但视线中,那朱色大门紧紧闭阖,连一丝罅隙也没有留给她。      这样看来,他已经走了么?   江云宛挣扎,用尽全力拍打着侯府的大门,朱门金钉,琉璃灯中余辉黯淡,她无力的手只能抚上那冰冷的大门,却无法推开。   “呜,不公平!我明明没有想嫁给太子啊,生气也不用不等我罢?小气鬼!”江云宛哭喊,已经哭花的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冷汗,粘着鬓边的发缕。   用尽全力!   她推开侯府的门……      空荡荡的前厅,庭院中摆设依旧如昔,海棠花落了一地的狼藉。   她扶着门,缓缓地站起身。   这一切动作,似乎用光了她平生所有的力气,她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只能倚着玉锵侯府的门,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腑传来的冷意令她脚下瘫软,因为失血过多此时她荏弱不堪,气若游丝。   原来,她还是没有等到他。   原来,他不相信她么?      “傻瓜……”江云宛苦笑,连眼泪也哭干了似的,一阵秋风掠过,吹拂开她红绸的广袖,露出那枯瘦羸弱的手,她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终于,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眼前泼墨般撒开一重重黑影,她虚弱地双膝瘫软,身子前倾,缓缓滑到在门槛上——      然而她倒下的一瞬,从身后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揽进怀里!   刹那间清醒,她倏忽地张开眼睛,向腰间望去,却见血痕斑驳的一角衣袖,嫣红绝世,那手腕紧紧箍住自己腰际,传来滚烫的力道令她不再向下滑,紧接着痛入骨髓的背贴到他的胸膛上,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他衣袖的佛手香袅袅,卷起淡淡蚀骨的魅惑,只有那抹嫣红深深浅浅,氤开一片倾覆天下的凄绝冷艳。   身后的人很高,他散下的一簇乌墨漆黑的发,垂到她的肩上,她肩胛处被他尖锐清瘦的下巴抵着,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      那呼吸很慢。   慢得似乎怕她是一场好梦,便不敢惊扰,于是小心翼翼地抱紧她,不留一丝她可以逃离的罅隙,贪心又不忍,害怕又执拗,只有他这般固执,也只有他这般矛盾。   秦湑……   江云宛觉得一肚子的话憋了一夜想说,真的等到他时,却痴痴地一个字也无法说出来。   眼眶一热,滚滚而下的泪珠滴在他血红的衣袖上,她呼吸急促,几乎喘不上气,痛意袭来,只得咬紧贝齿,才不会出声。   却忽地,听见他的声音,在耳畔很近的地方,又仿佛在极远的天边裹挟着朔北的凄冷,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痛意一般。   “江云宛,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我也会痛。”      一瞬间,他紧紧环住她,然后用力一转,贴着玉锵侯府的门,转进了门槛,近旁一颗海棠摇下簌簌的落花,他让她的背贴着身后的门柱,依旧抱着她的腰,轻轻垂下眼,从正面看到她。   薄唇边血痕斑斑,似乎是被她自己咬出的伤口,此时还在流血,虚弱无力的身子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一袭红绸的吉服此时染了大片大片的血,从她的背后染到前襟,伤口触目惊心,血肉模糊。   她依旧在哭,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面色惨白,气息荏弱。      而她眼前的他,此时也鲜明无比。   果然,他一袭红裳,可令天下折腰。   那种魅惑,那种冷艳,冷如冰霜与猎猎炽火交织,怎能用言语去说明他的美……      他轻轻俯下身,吻她的唇,舌间淡淡的血腥味道,像是蚀骨缠绵的毒。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男女主误会不超过一章哦(ˇ?ˇ) ☆、墨帷香浓,好梦残缺,此恨惹风月   又似令他情难自禁的蜜。   轻轻地噙住她的舌,唇间缠绕着白芷的香还带着她的泪,略微苦涩。   她簪发的玉钗滑下来,一瞬散开如瀑的墨色长发,将他的视线遮住,但她腰间那丝炽热依旧,紧紧钳住她无力纤软的腰肢。      他的手缓缓上移,抚摸到她背后的伤口,怀中的人果然痛得一阵颤抖。   不消片刻,他五指尖便染上了鲜红的血痕。   行军多年,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周围血肉模糊,森然可见白骨,刀口之深,令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究竟是谁伤你?”他咬牙问道,却依旧缠住她的唇,将那一句冰冷又满含杀意的话,烙印在她的舌尖,吞没了她的眼泪和呻*吟。   “我为了……解毒……”她微带喘息的回答,和滚烫的泪痕,令他心疼无比。   果然,昨日她纹丝未动地倚着颜怀,全是因为她中了毒。      究竟为何嫁给太子?为何不守信?为何一夜不来?   他太多的疑问,堵在胸臆,而此时他觉得那些念头尽数是他的妒火,燃烧了一夜的余烬却还未熄灭,唯有此刻紧紧拥着她,全身占有她,他才可以平息那份痛苦。   “他有没有不要命地碰过你?”秦湑冷冰冰地问道。   可还未等她回答,他已经霸道地将她打横抱起,而那肆意的吻令她无暇开口。   他的唇微凉,手指滚烫,撩开她重重的绸衣抱紧她,良久沉默才垂眼叹道:“傻瓜。”      孤余楼,他的卧房。   江云宛从十六岁开始无数次来过玉锵侯府,却只去过书房和前厅,从未进过他的卧房。   锦榻,书桌,紫檀木的床,撒开重重阴影的墨色帷幔,深青色锦被,挂在墙上的弓弩。   雕花的木窗望去,空荡荡的侯府里,只有海棠花凋零飘洒,落满庭院,花雨随风吹开一层缠绵的秋意,萧瑟凄清。原来,他独处之时所见景致亦是如此寂寞。   “别动。”少年横过手臂扶她躺下,他微微俯下的身子从发间幽幽散下淡雅的佛手香,冷极之处略带迷人的温存。      小心翼翼地,短刃划开她背上的衣物,只感到一阵阴冷的风掠过,她雪白的背便露在他视线里。   深青色的被子簇拥着她如雪的肌肤,透过窗棂隐隐传来的日光笼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愈发显出她纤细的腰,单薄的肩,美得令人窒息。   那伤口依旧在渗血,皮肉外翻,可见白骨,江云宛疼得轻轻抽气。   “唤潇姨来罢,你我男女授受不亲……”江云宛通红的脸埋在他的枕头里,竟然还隐约传来几声窃笑。      “潇姨不在。”秦湑苦笑,真是拿她没办法,明明这么痛了,还笑得出来。   一阵令人昏沉的药香四溢开,涂了药止了血,应该缠绷带了。   “能起身么?我要给你缠绷带。”   江云宛刚要入睡,听到这句话顿时面红耳赤,滚烫的脸颊宛如着了火,烧到了耳后脖颈,一路蔓延到后背的伤口……   缠绷带,她一定是未着丝缕才能缠啊,可她现在余毒未消,没有力气起身,怎么自己缠绷带!   缓缓侧过脸,不曾想他的眼瞳却在极近的地方——      他正在俯身看她有没有睡着,却见那隐在如瀑青丝间的眸子滴溜溜转过来,灵动狡黠,像只满腹诡计的小狐狸。   冷如冰霜的玉锵侯,红了脸。   江云宛一愣,立刻飞速把脸埋在枕头里,嗡嗡地说道:“我还没给你解释清楚呢,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嫁给颜怀,为什么中毒呀……”   秦湑坐直,寒声问道:“是啊,江大人无故失约,还不守妇道,请问为何?”      江云宛“噗嗤”一笑,随即撇撇唇道:“很明显,我被人威胁了呗,你也知道我那整日游山玩水的老爹已经很久没出现了,皇后那个坏蛋,拿这个要挟我……不过想来,她顶多让我爹受点苦,不会真的杀他罢,毕竟是她亲哥哥。我想,假装嫁给颜怀,你收到密信回来,我们一举拿下那个恶毒的女人,谁知道,她竟然给我下毒!”   “化骨柔,这种毒令人不能动弹,不能发声,我昨夜在大殿上见你纹丝未动,就已经疑心了,可我怕皇后会伤害你,只好回来了。”秦湑语调如冰。   “喂,你就这样对自己的未婚妻啊,不怕昨夜洞房花烛的时候我被人占便宜?”江云宛红着脸嗔道。   “给颜怀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的。”秦湑言语之间,几乎冷得掉冰渣:“我昨夜那样闯进殿,他还敢占你便宜,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江云宛听着耳畔他冷冰冰的语调,不禁咧嘴笑开,原来他真的吃醋了,不禁更想捉弄他一下:“玉锵侯,你就不怕我是真的嫁给他了?”   “哼,那个病怏怏假兮兮的男人,连本侯的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你要是喜欢他,只能说明你眼瞎了。”秦湑闻言冷冷侧过脸。   “噗——”江云宛几乎笑得背过气去,连背上的伤口都扯得生疼,忍不住肩头耸动。   “江云宛,你给我老实些,不要无故沾花惹草,嫁给谁都不行,哪怕是假的。”秦湑幽幽说道,他伸出手为她盖被子,却触到她微凉的脊背,丝滑的如雪白绸缎的肌肤,令他方寸大乱。   这样疗伤,简直是种折磨……   “小气鬼,我是被逼无奈呀,话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缠绷带?”江云宛心如擂鼓,面红耳赤,觉得他轻触自己的背时,划开一道滚烫的痕迹。   “等潇姨回来,她给你缠。”秦湑别扭道。   江云宛微微侧过脸,瞧见他如冰雪雕成的侧影,是她日思夜想的轮廓。   可是——      再过片刻,他就又要出发了罢,皇后篡位之事还未定夺,她留在灏京一定也是独面腥风血雨。   但只要,与他并肩而战,一切都是安心的,她那样痴痴想着,忍不住想要更近地看他,一时半会儿他可以留下,可是离别转眼就要到来,她忽然累得浑身虚脱,只想这样静默地望着他一辈子。   眼眶里又是一阵温热,她扑簌簌掉了一枕头的泪,泪眼朦胧中,觉得他渐行渐远,似乎是触手便会破碎的一场好梦,她紧紧攥住,却徒留一手的雾水,冷冷地留下一片一不留神便会蒸发殆尽的痕迹。      黄泉碧落,坟茔白骨,她可留他片刻?      此去前途艰险,结局未测,或许他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呜——”江云宛忍不住喉间的呜咽,她不明白这份不安是何意,只觉得那丝缕痛楚牵扯着她心乱如麻,方寸大乱,呼吸生疼,却无法摆脱。   “只是……我会想你……”她忽地没来由这样说道,带着呜咽声,令秦湑微微一愣。   “不跟我走么?”他幽幽叹息,抚摸她的发。   “走又如何,我父母还在,敬国府百口家眷还在,皇帝还在,文武百官还在,都在等我,我如何走?你又如何不去,北疆烽火连天,赤锋群龙无首,总不能放任这半壁江山沦陷贼寇之手,你也要去呀……”江云宛把脸埋在枕头里,只觉得泪水濡湿了锦被,他淡雅孤冷的香气被她的泪水染上一丝苦涩。   忽地,秦湑从背后抱紧她,将她抱起,紧紧拥在怀里,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她微怔之时,泪水朦胧中却见秦湑一手扯过幔帐,那墨色的床帏一遮,淡淡日光变作幽暗的影,散在她雪白的肌肤之上。   墨色帷幔摇曳,他和她被隔绝于世,只剩床榻锦被,和二人的呼吸。   “可还记得,你说我回京之日,一袭红裳来找你,你便嫁我?”他问。      他温热的鼻*息离她很近,她一身红绸染血的衣,因为被短刃划开,此时堪堪滑落,她赤*裸地被他拥在怀里,腰间是他冰凉的手腕,他清冽的香气撩人,令她一时间无法思考。   “当然记得。”她侧过脸,去吻他冰冷的唇,缠绕的舌尖全是他独有的气息,沉重的喘*息声起伏于唇齿之间。   她的发散开,幽暗光影重叠,被青色与墨色衬得惨白,玲珑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在他的怀里像是飘渺的影。   “秦湑。”她娇*喘几声,呢喃出他的名字,勾上他的脖子,被他紧紧抱着,躺在他的身侧。      黑暗中,他的眼瞳却凛然清冷,映着一点孤冷的光,缓缓贴近她,滚烫的吻印在她的唇上,锁骨,滑到胸前,令她不由得颤抖。   “日日夜夜,我都想你,可如今拥着你,为何你还是这般虚无,像是幻象。”他微蹙眉宇,薄唇间呢喃出这句话:“江云宛,你真的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么?”   她无法回答,他的抚摸太炽热,有些痛意隐隐传来,语调间的寒意像是月光下的湖,星辰下的潭,总是暗色,总不清晰,却明明灭灭,传来孤寂和落寞,隔着喧嚣和红尘,惹她一身微凉,喉间苦涩。   江云宛的泪水溢开,他轻轻撩起她的裙裾,那如玉如雪的双腿细滑如锦缎,此时贴着他的衣衫,摩擦声有些钝钝的,她用力抬起手,扯开他的衣襟。   血腥气散去,唯有他清冽的香,刻入她的骨,深入她的髓,剥离她的魂魄,迷蒙她的呼吸。      “我只想要你,罢了。”她忽地发声,有些发颤,却令他耳畔一热。   轻轻分开她的双腿,他重又覆上她的唇,用舌尖挑起她的一阵沉重的喘*息,她紧紧抱住他的腰……   痛意撕扯,深深的疼痛令她清醒,而那双满含情意的眼眸,却令她十分安心。      “若你去碧落,我相随黄泉,幽冥之下也能厮守,若你肯等我,何时我都在。”她微笑,哪怕知道一场大乱在即,她恐怕无法全身而退,他也是身不由己,那就等待,苦守,总有一日会重逢罢。   她撩开他贴在颊边的发,咧嘴一笑。   “傻瓜,又得重新上药了。”秦湑望见床榻之上一片血痕。      ※※※   潇娘回到玉锵侯府时,却见秦湑立在庭院中,心中一惊。   “侯爷,你不是出发了么?”潇娘问道。   那少年冷静回眸,潇娘却看见他锁骨处一片红痕。   这是什么?   潇娘瞪了瞪眼……   “本侯忘记带东西,回来拿。”秦湑冷然牵马,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脸鬼祟的潇娘,不由得脸一红。   忽地,廊柱后忽地闪出一个身影,宽大的墨色衣袍,被那女子穿得风流倜傥,但因为下摆太长,垂地的衣摆划出一片薄尘。   江云宛笑嘻嘻地从一簇海棠花之后出现,摇落了一肩落花,潇娘惊得嘴也合不拢。      为什么她穿着秦湑的衣服?   她不是嫁给太子了么?   潇娘觉得惊诧之时,却见府门前秦湑翻身上马,然后一手勾住江云宛的腰,把她抱上了上去。   骏马雕鞍,将军女相,一派风流,那夺目的妖娆令街道上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简直是惊天霹雳,又似万顷巨浪,流言甚嚣尘上的速度显然很快,一时间临街的高楼上,一扇扇窗户被推开,两侧的百姓簇拥而出,皆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从府门后走出一个带刀的侍卫,穿着羽林军的衣服,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有令,卑职奉命来接太子妃回宫。”      江云宛一撇唇,真是够了,什么太子妃……   “喂,昨日行礼之时我少拜了一拜,根本不是什么太子妃,滚。”江云宛不耐道,一侧脸见秦湑紧蹙的眉,又不禁咧嘴笑起来:“醋缸,快点走罢。”   秦湑冷然敛唇,断喝一声,那战马不似寻常的良驹,乃是驰骋疆场的千里马,马蹄一扬,就背着二人消失在长街的转角。      一刻钟前,她的暗卫流火找上门,说江修回府。   江云宛展眉一笑,这下子,那个恶毒的皇后没有把柄要挟她了,为今之计,就是赶快回府,跟她那老滑头的老爹商讨出个计策,怎么反败为胜。   想来,北梁军力近年来远不如从前,秦湑带兵苦战几日,便可大获全胜,那匈州城唾手可得,《大燕盛世图》的版图一旦形成,她大燕几百年必定北疆太平,再无战事,百年昌盛已经近在眼前。   “秦湑,你要快点把那个什么云啊泥啊的公主打败,我在灏京等着赤锋军回来,不要多,你只要带十万兵马,江婳铁定就玩完了。”江云宛傻笑道,侧脸去看他。   “是云霓公主。”他淡淡答道。   “喂,你真的对那个云泥公主很上心嘛?”   “谁让你是太子妃的。”   “小气!”   “哼……”      不到一刻钟,敬国府近在眼前,秦湑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他眼眸里,那骑在马背上宽大黑袍的女子笑容粲然,那眉眼间的灵动和狡猾,依旧如昔。   大燕右相和镇北将军,果然能平定这场内乱么?他不想去想,眼前又是数月的离别,但他知道,若他快些回来,必会早些再见到她宛如三月桃夭的笑颜。   灼灼其华,如缀满星辰的眼瞳。   “等我。”他淡淡一笑,将她抱下来。   “放心。”   和上次一样的离别场景,那份心绪也是相似的。   少年轻轻拂过她鬓边散下的发,低声道了一次珍重。      珍重,珍重,下次相逢,必是万水千山一重重,也挡不了他长相厮守与她共白头。      等她回神时——   他一人一马,已经远得再也看不见了。   泪水朦胧,依稀觉得脸上一凉,她最近是不是哭了太多次,破涕为笑。   她拾阶而上,推开那厚重的府门,府门后定是博叔结巴巴地问候,素敛大声的叫嚷,丫鬟们打闹嬉戏,而江修笑眯眯坐在前厅等她罢……   素敛再过几日便要出嫁了,那丫头每日准备嫁妆到夜半三更,不过她的好姐妹出嫁,嫁妆一定寒酸了,让那个沈公子见识见识媲美公主的豪奢嫁妆。   她抿唇一笑,推开敬国府的大门。      “镪啷啷——”一片拔刀声,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扑面而来的是阴狠的杀意。   江云宛一惊,随即后领被人扯着,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道,将她拉进了阴谋的深渊,不见底的黑暗袭来,暗流中的肮脏缓缓吞噬了她。   什么意思?流火叛变?   江修没有回府?   皇后的人?   她眼前最后一幕,是千万重兵,将庭院围得密密麻麻的景象……   而那身穿戴,分明是北梁的铁云骑的红甲!    作者有话要说:  就有点儿肉末应该可以吧~~要给力啊,只能这么含蓄了对不~(ˇ?ˇ) ~ ☆、七七断魂,肝肠寸断,恨归黄泉外   喉间一凉,一把弯刀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   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沉沉地从颈后传来,江云宛只凭着那双暗红色的袖,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流火……果然是皇后的人!   已经潜伏在敬国府整整十年,江婳在十年前就预谋着今日这步棋了?   “流火,你在我江家十年,我和我爹皆待你不薄,为何如此?”江云宛定了定心神,侧脸去看暗卫的眼眸。   那双眼睛冰冷无情,但隐隐又露出几分矛盾的闪躲,令江云宛有些恍惚。      流火究竟是谁的人?   难道江婳的目的不只是篡位?   正在犹疑间,庭院中重重赤甲红袍的北梁兵从中间让出一条路,肃杀的冷风中,盔甲发出冷而满含杀机的摩擦声,依稀从前厅,走来一个火红的人影。   很显然,江婳与北梁通敌。      江云宛已经惊诧得无法言语,可心底越汹涌反而面色越沉着冷静。来者不善,既然危机四起,八方埋伏,但求必死之路中寻得一线生机。   “大人!”一声惊呼,江云宛循声望去,在北梁军纷纷散开露出的缝隙间,却见霜儿被官兵挟持着,正在嘤嘤而泣。   她的身后,博叔和一众不愿离开敬国府的下人们也被挟持,而人群中间,江云宛看见了三个多月没见的江修和林氏!   心下大乱,她不禁向前几步,又被流火扯住,只能喊道:“爹,娘……”   江修瘦了许多,原先只是染霜的两鬓如今全白了,五十多的年纪如今望去却像是个花甲老翁,而自己一向优雅温婉的母亲林氏,双眼已经哭得红肿,此时关切地望着自己,但因被身后的羽林军挟持,无法动弹,只得沙哑地喊着她的名字。   江云宛忍不住颤抖,江婳真是欺人太甚,毕竟是她的亲人,她究竟有多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竟然对她的亲哥哥下此毒手。   一片凌乱间,丫鬟们哭泣声中,江修却定定地望着女儿,那双原本狡黠的眼眸里,此时全是安然。   江云宛一愣,难道说江修在告诉自己没有危险么?      她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那从一片北梁军中走来的人,已经近在眼前。   那来人脚步沉稳,似乎又轻盈如风,显然是习武之人。盔甲上垂下的红缨舞出一片英姿飒爽,轻甲薄盔勾勒她曼妙的身姿,步步逼近时,江云宛才看到那张妖艳绝色的容颜——   眉如翠羽,一抹黛色含万千风流,冰肌莹彻,如姣花照水,国色天香。那风流蕴藉乃是百般难描其姿,缓步而来时蔽膝珊珊作响,暗香浮动,偏那身驰骋疆场的盔甲又描摹出无人能效仿的修挺如竹,芝兰玉树,反而将那魅惑的花颜月貌又衬得更加绝色无双。      不用想也知道她的身份,北梁国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梁帝的掌上明珠,十五岁镇国将军战死,她披缟素号令百万军马与秦湑大战,却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他袖手荆朔,传闻里美绝人寰,艳倾四国的云霓公主。   原来是这般娇媚之貌,英挺之姿。   江云宛微怔,恍惚间,明白了一切……   秦湑赶赴北疆只是个阴谋,北梁精锐此时全在灏京,而北疆只留几万兵力,为的只是拖住赤锋军南下,而江婳手里打败玉锵侯的那枚棋子,就是她自己!   心下一凉,如冰水漫溢开丝丝冷意,她江婳让自己嫁给颜怀,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看秦湑有多在意自己,会不会为她及时赶来,如今江婳得到了验证,她江云宛一定会被她捏在手里,走出下一步棋,那就是拿她的命威胁秦湑交出兵权。   而北梁,北梁为什么会和江婳联手?   江云宛深深呼吸,而脖颈间那把寒刀抵得好痛,让她几乎窒息。      云霓那双蛊媚的眸子微敛,薄唇勾出一个冷笑。   身为梁国公主,她等了整整两年,她为玉锵侯拱手让出荆朔,却未尝得到他的一次回眸。   而眼前这个女子,居然穿着他的衣服,刚刚在府门前,秦湑居然对她淡淡一笑,温柔道别!   她如何不恨?   云霓心痛难忍,绞着心脏的痛意还燃着无法熄灭的妒火,此时恨不得手刃了这位大燕右相。   她哪里比自己美貌,还大了他整整六岁,云霓紧攥的手,用力地青筋交错……      “公主,还没嫁出去么?你们梁国没有男人了么,非得缠着秦湑。”江云宛冷笑道,薄唇荡开一丝不屑。   云霓闻言,登时火冒三丈。   可细细看去——   江云宛虽然身处险境,却没有一丝慌乱,反而那冷如霜雪的眼神,淡淡透出万千杀意,将周遭埋伏的梁兵映得有些黯淡无光。纤细的黛眉,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笑含风流,清婉中透着俊逸,虽不是艳惊四座,但也从那如清莲芙蓉,兰薰桂馥的淡雅中散开令人倾倒的风情,淡雅又大度。   这便是让琢玉郎也倾心的人?   云霓浅笑,恐怕再过几日,只剩一具白骨了罢,一具白骨,谈何洒脱。      “江大人,我和贵国皇后娘娘订下条约,若扶她登上皇位,她必归还近年来玉锵侯攻下的我大梁城池,并且割让朔北九州,大燕退居黄河以南,我们永不兵刀相见,成为和睦友邻。”云霓字字缓慢,娓娓道来。   而在江云宛的耳中,宛如炸雷!   如此贼寇,篡夺皇位,为了一己私欲将半壁江山拱手让敌?   说什么和睦友邻?大燕退至黄河之南,何来后路,简直就是亡国之举。   “云霓,你也十七岁了罢,黄口小儿,满嘴胡沁,我大燕国土岂容你如此议论。”江云宛敛了笑意,她不笑的时候,连流火都有些惧怕。   十年暗卫生涯,他贴身保护江云宛,可她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真的很少见……   那双含笑飘逸的眼眸,此时简直就如淬了毒的剑尖三寸,逼得久经沙场的云霓公主也后撤了几步。      “今日我来贵府,是来送你上路的,江云宛,你根本没有选择,吃了皇后备下的药,你就负责等死就好,四十九天之内秦湑一定会从北疆撤军,为的就是救你一条烂命!所以,大燕的半壁江山全是你丢的!”云霓咬牙骂道,那花颜月貌愈发显出几分蛇蝎美人的意味。   果然,用毒么?还真是没新意。   江云宛冷冷哂笑道:“我江云宛还怕你不成,且看你这毒药有何能耐,我若不怕死,奈何你以死要挟?”   云霓恼羞成怒,一挥纤手,江云宛身后的流火立刻拿出了一颗黑漆漆的药丸。   “这枚七七断魂,想必你也听过它的名头罢,世上只有三枚,第一枚了结了周朝第一祸国妖妇,第二枚在前朝宦官作乱时毒死了当朝皇帝,如此剧毒喂给你,还真是有些浪费。”云霓冷笑,似有一阵冷风从她唇边忽地吹起般,令江云宛脊梁骨发寒。   七七断魂?江云宛一惊。   世上,最恶毒的毒药,无解。   被毒之人必会忍受七七四十九天的断肠之痛,五脏六肺尽数被药力绞出剧烈疼痛,而它含一味护心的药,永远吊着一口气,不会让中毒者活活疼死,忍受完四十九天的剧痛之后,才会呕血而亡。   此药更无情之处,在于无论中毒者如何自杀,都不会成功,哪怕肢体四分五裂,意识永远清晰,必须忍受四十九天的剧痛折磨。   这七七断魂传闻来自太虚岛,太虚岛主喜欢制毒,被称作毒君,他手里的毒药全都无解,都带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毒发症状。   据说,七七断魂毒甚烈,中毒者死后全身都会摊作黑红色血泊,而坟茔数里之内,必会寸草不生,鸟兽沾地便会立刻死亡,那弥漫出的毒气可以让方圆百里的人都闻到……   “太狠了罢!”江云宛瞪眼,她生来就是个怕痛的,怎么忍受四十九天。      但细细想过,她一人之命,和大燕半壁江山,孰轻孰重?      当然是自己的命比较重要啊!   果然,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人就是因为能幸福地活着才出生不是么?   眼看着那毒就要被塞进嘴里,怎么办?   两眼一闭,江云宛一口咬上流火的手,用尽全力!   云霓一惊,没想到这儒雅俊逸的右相大人居然使出这么卑劣的伎俩,太幼稚了罢。   那颗七七断魂骨碌碌地滚到流火脚边,而江云宛脚一软,匍匐在地,痛哭不止……      “你这狠毒的女人!你搞死我就算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吃了这药,那周围的花花草草啊,小虫小鸟啊都会死翘翘么?真是没有爱心……呜……爹,娘,宛儿不孝,您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便要先去一步了!”江云宛哭得雨带梨花,肝肠寸断,简直像是已经把毒药吃了下去一样悲痛欲绝。   “快,把断魂给我塞进去,这毒药全天下也就只有这一枚了!”云霓怒斥道。   云霓一声喝斥,那边被挟持的敬国府下人们已经炸开了锅,纷纷哭喊着,而江修之妻已经被吓得晕厥了过去。   流火身手极快,从脚边拿起那颗断魂毒,紧紧扯着江云宛的衣领,将断魂直接塞到她的嘴里……      “咳咳咳……”江云宛还没来得及挣扎,那颗微微苦涩还带着些辛辣的毒药,已经沿着喉咙滑进了胃里!   顿时,胃里翻涌起一股绞痛,她刚刚只逃过一时半刻,最终还是逃不过四十九天之后一命呜呼啊,化作一滩黑血这种死法实在是太丑了。   痛意剧烈至极,乃是她从未忍受过的,顿时她眼前一片黑影重重,而五脏六腑像是被一把剪刀绞烂一样,血水从喉咙里滚上来,她匍匐在地,吐出一滩鲜血。   那血的颜色极其诡异,乃是令人炫目的鲜红色,触目惊心地在她的唇边盛开出红莲一般的赤红。   云霓淡淡一笑,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秦湑喜欢的女子,一定是这种下场!   如今江云宛已死,秦湑却不知道她吃了断魂,皇后拿江云宛威胁他撤军之后,秦湑就是自己的了。   云霓下令收兵之后,在踏出敬国府门之前,又回头去看了江云宛最后一眼。   那因为剧痛不堪折磨的人已经在地上打起滚来,毫无风度,哀嚎声简直犹如鬼哭。      敬国府门外重兵把守,而府内的下人们刚刚获得自由,便奔过去将江云宛抱回了她的卧房。   夜,死寂又无情,黑暗中无数肮脏的阴谋犹如一张蛛网,暗中集结着江婳的势力,一点点将敬国府的所有人,统统拉进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奇冤难雪,烈火染血,地狱阎罗夜   夜深人静处,一灯如豆,昏黄摇曳,漫溢开金色的薄光。   撒花蹙金帐内,江云宛咬着牙,冷汗涔涔,早已换了两身深衣,却因为剧烈的痛意而翻滚,汗水早就湿透了被褥。   霜儿一遍一遍给她擦身,哭道:“大人,痛极了你就叫出声罢,如今这般难忍的模样,叫人看了很着急。”   一旁的几个丫鬟也早就哭得雨带梨花,更有甚者绞着帕子,连唇角都咬破了。   “去叫……我爹来……”江云宛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痛楚,却强忍着,连牙缝里的嘶嘶声都自己给咽了下去。      “都下去罢……”她阖上眼。   霜儿为她盖上被子,便簇拥着下人们出了房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江云宛一个激灵,骨碌碌地滚起身,寻摸着鞋子。   “老头儿,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也太狠了罢!”江云宛怒道,坐在太师椅上咕嘟嘟地灌茶水,刚刚演了那么久,她演得都快累死了。   虽然流火喂给她的毒也确实很痛,但也算可以忍受,加上她自己纯熟的演技,云霓也看不出破绽。   其实流火喂她毒药之前,在她的后背写了一个“间”字,她心下顿悟,原来流火表面上是江修派给她的暗卫,又暗中投靠了皇后,但他其实是江修十年前埋在皇后身边的间谍,说到底是自己人。   于是她吞了流火喂给她的毒,方才吃了解药,而真正的七七断魂,此时好端端地藏在她的袖子里。   其实她早就明白,当时那般紧迫的场面,江修安然的眼神,明明就在告诉自己,没有危险。      江云宛端着茶盏,见江修坐在她的身侧,狡猾一笑:“老爹,想出计策了没?”   江修捋了捋胡子,气呼呼道:“傻丫头,你爹我这般聪明,难道会被自己的妹妹整死嘛。”   “你个老狐狸,快点告诉我江婳究竟为何做这些丧尽天良的坏事,她如果只是要篡位的话,没必要把我活活毒死罢?”江云宛咂了咂嘴,气愤道。      暗云中,狼牙月破云而出,染了些妖异的黯淡赤红,隐隐将敬国府的各个角落,都抹上一丝诡谲之色。   江修飘忽的声音,幽幽一叹:“你只道江婳她假借文王余孽的名头兴风作浪,却不知那些云鹰图腾,其实都是真的……”   江云宛一惊,手中的花茶洒出来些,瞪眼道:“你的意思是,江婳是文王余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三十年前文王旧案报仇么?”   江太傅的眼眸顿时浑浊了些。   江云宛从未见过自己的狡猾老爹有过这种表情,他整日笑呵呵的,老没正经,可如今因为三个月的囚禁,枯瘦的脸颊有些凹陷,形容憔悴,竟平添一种风烛残年之感。   也许,三十年前,真的发生过很可怕的事。      说话间,江修轻啜了一口霜儿泡的花茶,却是话锋一转,浅笑道:“明日素敛那丫头便要嫁了,我刚遣了她离开,想必此时沈青影怕她跑回来,便把她关在沈府,安全得紧……”   江云宛淡淡望去,却觉得他话里有话。   自己老爹笑起来时,那双眼眸里,根本没有一丝感情。   可他的语气却老气横秋,仿佛这一切悲伤和幸福,尽数是场烟云,转瞬即逝。   江云宛有些不安。   “爹。”她轻唤,有些撒娇的意味。   她小时候极爱撒娇,偏偏江修因为老来得女,宠溺得很,此时见她眼眶一热,几欲流泪,江修便笑道:“女儿,今夜或许就是敬国府的最后一夜,可是,为父一定不会让你受人欺负的。”   闻言,江云宛怔怔地流下眼泪:“什么意思?”      “三十年前……”江修微微阖眼,娓娓道来:“你爷爷是太子党,也就是效力于当今皇帝,当年夺嫡正凶,我也跟着他成为太子的党羽,可没人知道,江婳见了文王,芳心暗许,一心要嫁过去。”   江云宛心下一惊,千想万想,她从没想过江婳是为了情而做出这番坏事,但现下又静静思量,对一个女子来说,情字当头,那便是无所畏惧的了。   为了旧情,倾覆天下,篡夺江山,她江婳一介女流,三十年里,定暗暗绸缪了无数次。   “可我江家皆是太子的人,辅佐太子夺嫡继承皇位,而江家的女儿又怎能嫁给文王?”江修喃喃说道,摩挲着手掌,轻轻一叹:“你爷爷便定了计策,那夜给江婳下了毒,直接将她送进了东宫,将她献给了太子……”   江云宛已经惊得无法言语。   政局是最肮脏的,难道为了权势,竟然将一个活生生女子的作为棋子!   如果换做是她自己,或许她也无法承受。   “那春*药极烈,岂是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可以抵挡的,等她再清醒时,她已经成了太子妃,太子即位后,她便成了皇后,统领六宫。”江修低声道。   “那文王与北梁通敌一事,又是如何?”江云宛追问。   “自然是……我和秦朗的陷害……”      似乎一道晴天霹雳!   江云宛的耳畔炸响了一道巨雷般,她微微一颤。   秦朗?秦湑的父亲?   “咣啷”一声,她手里的青花瓷茶杯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不,不可能……”江云宛惊得站起身,喃喃道。   “当年,我和秦朗皆是太子最信赖的人,而文王能文能武,手中也有兵马,先帝极其器重,对其青眼有加,是太子的心腹大患。那年北梁战乱,战况激烈,文王向先帝请缨去北疆支援赤锋军……”江修没有情感的语调此时在江云宛耳中,令人发寒!   “不,别说了……你不要告诉我秦叔叔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江云宛忍不住眼泪,如果这一席话被秦湑听到,他也一定不会相信。   那个笑容温和,铮铮铁骨的秦朗,怎么会是暗中陷害文王的罪人?      而江修还在继续说着——   “那年,我和秦朗陷害了文王,一纸文王通敌北梁的罪状送到灏京,先帝大怒,我和秦朗领兵去剿杀文王兵马,当时他们刚刚和北梁一场恶战,兵力疲惫,回营时遭到赤锋的围剿,全军覆灭,文王被羁押回京,太子带兵将文王王府满门抄斩,文王被判凌迟,死在天牢。”      一字一句,字字含泪,句句泣血。   江云宛仿佛身临其境,三十年前,文王府火光冲天,妻儿家仆被官兵砍杀,文王在天牢里奄奄一息,最终惨死,而江婳和文王被棒打鸳鸯,江婳又被亲生父亲和哥哥下了如此毒手,成了敌人的妻子!   如果真的换做是自己,她一定也会像江婳那样做……   明明一心为国,却死在肮脏的阴谋里,沦陷在龌龊的权势斗争中,文王的冤情昭若日月,可令六月飞雪呐。   而自己眼里一向宅心仁厚的父亲,和心目中一直受人崇敬的大英雄竟然是罪魁祸首。   江云宛一时间无法呼吸,有些执着的东西被颠覆了,彻底摧毁了,令她身心俱疲,只想逃离。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想来,当年秦朗死于蛟骷岭,也一定是江婳下的手,一桩悬而未决的疑案,秦湑一直追查到今日的赤锋中的奸细,定然是文王的人。   刘汝臣也是文王当年王府里的幕僚罢,侥幸逃脱,又如何能不为文王报仇?   云鹰图腾,就是他们的信仰。      何为正,何为邪?   正邪原本两立,水火不容,不是么?   一个为国为民的将军,一个游走朝堂的宰执,一个被迫嫁给敌人的皇后,一个心狠手辣,如今病入膏肓的皇帝,还有当年那个满门惨死,受人陷害的皇子……   究竟谁正谁邪?   还是说,这场争斗,是亘古不变的,出自人心最阴暗角落里的,一种无法抹杀的贪欲……   可她江云宛,不愿如此!      “爹,你打算如何……如今看来,江婳绝不会放过我们敬国府任何一个人,秦朗也被她害死了,她或许还会对秦湑下手,她的仇非报不可,我们江家,如何逃过此劫?”她喃喃问道。   光影明灭……最后一点灯,也熄灭了。   江修坐在她身侧的身影,像是个假人,死气沉沉。   “女儿,这全是我当年造的孽,与你无关……”江修苦笑,容颜愈发苍老了几分:“我这份罪孽,只有屠尽江家满门才能洗净,但我实在无法看你也陷进来。”   “爹,事情既然过去了,你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也做了很多好事,你看我敬国府这么多人,你不能如此……”江云宛不知该如何劝慰。   江修其实已经死了大半啊。   他这么多年良心不忍,大概每每夜半醒来,也会痛苦。   “爹……”她哭喊,走过去抱住江修的腿。      “流火,照顾好小姐。”江修忽地说道。   暗影中,一道暗红的人影闪现,一把揽过江云宛的双肩,紧紧箍住。   江云宛用力挣扎!   她忽地被暗卫点了穴道,只好被他扛在肩上,无法动弹。   “宛儿,你听着,江婳还要利用你收回秦湑的兵权,所以她一定不会现在杀你,她以为你吃了七七断魂,一定会死,所以这段时间,她不会留你在灏京,等秦湑回来,她定会以你为人质,再说出你的下路让秦湑去找你,听着,不管你去了哪里,一定要逃!不要回灏京,不要再回来!这里太脏了,每一步都是踏着别人的血肉走来的啊!”   江修老泪纵横,匍匐在地,而被流火扛在肩上的江云宛只能低声抽泣。      不要啊……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事……她哭着,挣扎着,却无法动弹。   “轰——”一声巨响!   敬国府的大门被狠狠关上,庭院里开始了一场犹如修罗场的厮杀。   她听见博叔的喊声,霜儿的求饶,还有自己娘亲的求救声……   火光,一瞬间燃起来,宛如巨大的恶鬼之口,吞噬着敬国府,每个人都有份,每个人都必死无疑,血腥和炽热的烈火交织,将那原本黯淡的狼牙月,映得通红。   皮肉裂开声,家仆女婢被烈火烧焦声,官兵的怒斥声,声声在耳,痛彻心扉。   流火带着她在一片厮杀中穿行,或许因为知道他是皇后的人,没有人阻拦,流火无声地背着江云宛,行走在地狱的烈火中。      “大人!”一声惊呼,她看见霜儿跪在她的脚边——   伸出手!   那是她的丫鬟啊,她怎能不救?   一把寒凉的刀,狠狠地劈开霜儿的脖子,鲜血喷涌,淋上了她的脸,让她睁不开眼睛……   霜儿的脑袋滚落在流火的脚边,眼眸依旧在望着她,无声地哭喊,求她救她……   不要!   流火觉得江云宛在他背上,皮肉紧绷得像铁,他的肩膀早就被她的眼泪染得滚烫,热泪,鲜血浇到他的黑靴上。   博叔被砍了无数刀才倒地,江云宛哭喊着,眼睛被染红。   重重火光中,她看见江修在烈火里,正在静静里望着她离开。   “爹!”她忽地喊出声……   火烧在江修的衣袍下摆,滚滚浓烟弥漫中,他愈发看不清晰了。      还记得她以前扯着老爹的胡子,毫不羞赧地问他要什么样的女婿。   江修狡猾一笑:“能娶我家女儿的,必是天下第一的男子呀,如果不入赘,我可不同意哦!”   她不管她爹以前做过什么,可他真的很疼自己呀。   她不管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敬国府这么多的人,全是无辜的呀……   江云宛再也发不出声,哀嚎让她浑身瘫软,不可遏制地伏在流火背上颤抖起来,喉间的哽咽苦涩无比。   而明天,她又会去向何处?   孑然一身,再也没有家可以回了。   江家消失了,爱她的父母消失了,下人丫鬟们的打闹声消失了,秦湑的身影也消失了……   世界,全都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厦倾倒,蝶舞桃夭,冷意恨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开学啊,可能以后更新时间不能确定哦~一直有在看的亲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安安一定会努力把这篇写完!:-D   牢房,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反反复复的噩梦……   枯萎的稻草堆里全是血腥味道,阴暗的角落里,似乎有老鼠在目露绿光,搜寻着那些囚犯腐烂的血肉,有的牢门里,被囚的罪人不堪重刑已经死去,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的皮肉中,白骨斜刺出来,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森冷,令人悚然。   眸中点点幽暗的蓝光在白骨上跳跃,江云宛呆滞地蜷缩在牢房的一角。      刚刚敬国府的大火燃得炽烈,整条街道都被那冲天火光照得犹如修罗地狱,血色鲜红,灼人热浪逼地她无法睁开眼。   浓烟滚滚,烧焦的味道刺激她的嗅觉,一声声尖锐的叫喊彷如鬼哭神嚎,直直钻进她的耳里,刻进她的皮囊,骨血,深深地钻出她从未体会过的痛楚!   一场屠杀后,她孤独无依,从此再无亲人。   夜,冷得令她如坠冰窖,她紧紧圈住自己的双膝。   牢门外窸窸窣窣的狱卒走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墙壁上的火把被点亮。   寒冷空气中似乎有酒味,隐约传来,夹杂着几声守门狱卒的谈笑声。      “嚓——”火石一亮,映出两个狱卒犹如鬼魅的脸。   “听说没?蹲这间的这位,就是咱们大燕朝第一位女宰相!”有人在黑暗里说道,语调讥讽,火把摇曳,红光投影出那狱卒的身影。   “怎么?江家倒了?”   “那可不,这大厦将倾,江家居然倒在江家人手里……哈,要我说,那些个位居高官的官爷们,高处不胜寒呐,还不及你我这般快活自在!”   “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想看看这位女宰相的模样,难不成比咱们多只眼睛到处看,多个鼻子喘口气?”   “喘什么气啊,她早晚也得进棺材不是?嘿嘿!”      “嘶嘶”的火苗声,那火把一转,照亮了阴暗污秽的牢房。   角落里,两个狱卒看见了大燕第一位女宰相,曾权势熏天,享尽荣华的江家小姐……   一个激灵,那拿着火把的狱卒差点惊得开溜。   角落里,那双无情又呆滞的眼眸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虽然静处牢房一隅,但那风姿望之便可看出和寻常人不同,最令人惊诧的是,她此时唇角竟然勾着一抹笑!   那笑意很无情,又仿佛看穿一切似的,就像是从深井里幽幽浮上来的一双眼睛,令人寒毛直竖,掉一层鸡皮。   “话不要说太早,我要是死了,也得带着大燕一起死。”那幽幽冷笑的女子发声。      什么意思?   那两个狱卒面面相觑。   随即二人身后,灯光大亮,一行官差躬身走进牢狱的甬道,两侧扑面而来的腐臭气息,令这些羁押犯人的刑部官差很是不适应。   幽暗阴晦的地牢,腐肉在颓靡地发臭,老鼠在吱吱乱叫,耳畔尽是囚犯的痛得嚎叫的污言秽语,这些平日里在灏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呼风唤雨的官差们哪里见过这般光景。   “皇后有令,江修因贪污云阳赈灾款,害死玉锵侯秦朗,通敌北梁,密谋篡位获罪,江府满门抄斩,念江大人曾为朝廷效力多年,先帝极其器重,后又曾为皇家后妃,特赦江云宛流放边陲临潮城,永不允回京。”为首的官差冷声道。   江云宛一颤。      “你说什么?先帝?”江云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脚铐拖在地上,缓缓地走近牢门。   “没错,今日午后皇帝驾崩。”那官差语调平缓,无情至极。      ※※※   皇宫深处,初冬的劲风撩起太监宫女的衣摆,渗着浓烈的寒意。   天色晦暝,西斜日光此时尽数化作蓝蓝的白,更显得宫苑殿宇的棱角隐在幽暗黑蓝中,仅余薄薄的墨色剪影。   哀哭声传来,先帝的后妃们跟着挑灯在前的太监们各自踏着缓慢又忐忑的步伐回各处宫殿,那沉闷晦涩的哭声沉沉地压在众人头顶,如闷雷四聚滚滚,阴郁中那丝令人窒息的悲伤,盘旋不去。   国丧,天下缟素,举国皆哀,哭嚎声响彻偌大的皇宫。   可没有几句是发自肺腑的。      那群素白华服的后妃踉踉跄跄路过延福宫的殿门外,却忽地听到一阵丝竹之声。   国丧期间,怎会有人如此光明正大地听曲作乐?      延福宫内,灯火通明,摇曳的烛光几乎成一片灯海。   一红裳的女子席地抚琴,其音凄清婉转,缠绵悱恻,而猩红羽衣的舞姬划开水袖,露出纤细的腕,微横眼波,腰肢扶柳,绫罗舞动之间,令人如步入桃花雨中,满目缭乱。   凤榻之上,斜倚的女子眉目凄婉,带着微醺的醉意,一颦一笑尽数像是在歌舞中成了痴入了魔,那眼角的细纹描摹上几笔沧桑,她斜倚锦榻,手中持着玛瑙酒杯,杯中琼浆玉液清湛剔透,淡淡折射出清冷的光……   蕙馥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如今身为太后的江婳,这是三十年来,江婳展颜而笑时最真心的一次。   她本就是江婳还未入宫之前的贴身侍女,自然知道这数十年里,她的悲喜,她的绝望,还有她今日的报复。   “好酒……我都有几分醉意了,蕙馥,这乃是我出生那年埋下的酒,娘亲说等我出嫁那日便挖出来宴客,只是,若是不嫁他,总是不算数的……”江婳黛眉微蹙,却忽地将那玛瑙酒杯摔在凤榻之侧,碎片和美酒四溅,惊得舞姬立刻花容失色,怯怯地匍匐在地,琴声一时间也断了。      “继续啊,这一曲《桃夭》还是当年他写给我的,若是你今日弹错了一个音,我便送你去浣衣院充作贱婢。”江婳浅浅冷笑,对那抚琴的宫娥说道。   那宫娥杏眸含泪,终是颤颤地抚出了几个零星的音节。   琴声再续,痴痴缠缠,丝丝缕缕,勾勒出一幅桃花纷飞的景色,烟湖畔,画舫上,男子碧衫,她雪衣,那年相遇,相识,相许——   然后相离!   江婳眼泪一涌,忽地放生而笑。   那笑声荡漾开重重飘忽如鬼魅的颤音:“皇上,你阴曹地狱里可看清了?三十年前的文王旧案,哀家给翻了!”   她猛然起身,赤脚踩着玛瑙酒盏的碎片,一路血痕,直直冲到那舞姬身侧,一把将她推开。   舞姬受惊,娇弱一呼,堪堪坠在近旁的镶红石熏炉之侧,珠翠花钿委地,她还未来得及去拾,却见太后踩着鲜血,揽过凤裳的广袖,踏着《桃夭》的曲调,开始旋转出一片寒凉,清冷的舞姿……   那袖袍飞扬,丝带翩跹,青丝缭绕,暗香浮动中,延福宫中的宫女全都静静地惊呆在眼前那女子的舞步中。   已经四十多了,腰肢不再纤软,双腿不再细长,连那三十年前眼波撩人的眸子如今也浑浊了几分,可那一曲《桃夭》中,她分明只像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十六岁,还希冀着幸福的少女……   她的舞姿袅娜,足尖轻点,步下生莲,大袖翩翩地舞出一片风,那样的舞姿仿佛舞落了一片桃夭花瓣,花雨如幕,遮住那寸缕芳心,和倾覆天下的绝世美色。   灯火通明,几近白昼,殿中央舞姿翩跹的,竟然是当朝太后。   在这天下缟素,举国皆哀的国丧之时,江婳三十年的苦苦绸缪才得到了解脱,她不知疲倦地舞着,仰头,那殿宇极高的苍穹仿佛一片湛蓝晴彻的碧空,这周围朱色宫墙,再也无法阻挡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   她颓然瘫倒在地,蕙馥屏退了所有宫娥和舞姬,却也知趣地并未来搀扶她。   呼吸深沉,吐纳幽幽,延福宫中的龙涎香沁入骨髓,她贴着殿中央冰冷的地面,泪如雨下。   三十年,她耗费了所有青春年华,如今为文王翻了旧案,可又如何?   长夜漫漫,她还是要在皇宫中垂垂老去,回眸处,他只在回忆里望着她罢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成为一代女帝,坐拥天下,倾覆大燕!      此时,殿外太监来报,江婳才悠悠回过神,站起身,捋了捋一袭华美的凤袍。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蕙馥禀报。   “进来罢。”江婳又斟了一杯酒。      殿外走来的颜怀步履匆忙,天色愈暗,那抹孤寂苍凉的白愈发幽冷地透着一丝凉薄冰寒,袖口卷着暗蓝夜色,褶皱里流溢着宫灯撒下薄金冷光。   他低垂着头,眼睫下的眸子让人看不清晰。   却总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含着像是垂死一般的绝望。   江婳一哂,就知道他不会放弃一切机会为江云宛求情。   颜怀走进殿内,他的身影有些僵直,俊美温雅的侧颜只像水墨画点染上去的,毫无血色。   “儿臣参见母后。”颜怀低声道。      “太子,明日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今夜还不早早歇下,来找哀家作何?”江婳明知故问。   颜怀忽地跪地,谦卑哀求道:“母后,儿臣请求母后留江云宛一条生路。”   生路?   江婳挑眉一笑,江家何尝给她留过生路了……   “哀家自然会如此,难道你不知道,宛儿只是被判流放临潮,并没有被处以极刑,如此,你还不满意么?”江婳轻啜了口酒。   颜怀微怔,他漠然抬眼,眼前饮酒的女子,和十几年来的每一日都相似,都是一样的冷酷。      他本是后宫一个宫女受到皇上酒后宠幸生下的皇子,从未得宠,虽然母凭子贵,他母亲被封为嫔妃,但他从一出生,便被皇后养大。   江婳的目的,在明显不过,她身处后宫中若没有为皇家产下子嗣,地位不稳,于是她冷漠地夺走别人的儿子,却从未给过一个母亲应给的温柔。   眼前的一幕,和数年前的阴影重叠……   空旷的大殿,显得十分冷,空,又寂寞。   他小小的身子跪在殿中央,锦榻上女子从未抬眼望过他一眼。   甚至亲手,害死了他的生母!      颜怀胸中恨意汹涌。   十年前的寒冬,皇宫中天寒地冻,御花园结了一层冰的乾华湖中打捞上他生母的尸体。   他就在湖畔,痴痴望着湖中,那坚冰厚得可供人行,女子的尸体冻僵成青色,夹在层层厚冰之下,那双满含绝望的眸子望着冰层上,空洞的日光。   又似乎满含哀怨地望着他自己。   他生来体弱,因有痼疾每日吃药,惹得一身安息香,但他最熟稔这香气,并不是因为他的病……   很小的时候,他被生母抱在怀里,虽然他母子二人毫不受宠,但那冷清的殿里,萦绕着他母亲身上的安息香,那是沁入肌骨的安详和暖。      那日,他立在湖畔,很久很久,尽管尸体被打捞送出宫,尽管延福宫的太监来寻他,他执意不愿回去这个女人的身边。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的固执。   第二次的固执,是在他的婚事上。   他在文德殿前跪了整整三日,皇帝依旧没有答应他,迎娶江家小姐。   为的,还不是权势。皇帝需要有一位位高权重,家世显赫的女子成为太子妃,而他仅仅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又怎能对抗得了命……   于是三日后,他回府,大病一场,然后上书奏折,要娶范御史的女儿。   他为了命运忍辱偷生,他温存一笑,忘却所有的痛楚和不甘,可她江婳依旧如此冷酷,连一条生路也不肯给他。      颜怀痴痴跪着的身影,飘渺而又恍惚。   “娘娘又何须我这个傀儡,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便真的断了木偶线,四散成永远无法拼接在一处的几截枯木……如果娘娘本就打算如此,那您真的做对了。”颜怀漠然苦笑,撩袍起身,那雪衣边角染着冰冷的泪水。   他发誓,这是此生,他最后一次对天求饶!    ☆、风雪凄迷,瘟疫肆虐,血洗孤城阙   北去天寒,愈往北上,风雪愈大,城门外,朔风割面,飞雪缭乱。   城楼高耸雄壮,几欲刺破苍穹,墨色飞檐青色城墙,此时一行人马势如雷霆闪电,马蹄凌空疾驰,风飒飒卷滚着尘埃,漆黑战袍劈开一层吞噬万物的杀意。   踏破了梁城的黑夜。      朝夕之间,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江家满门抄斩,右相流放临潮,血染京都,一时间当年所有与文王旧案有关的臣民,全部惨遭灭门。   血腥政变,如火如荼,席卷灏京的风雨甚至蔓延至北疆。   秦湑攥紧缰绳,他们赤锋军百人精锐,三日狂奔,如今才到达梁城,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匹战马,日夜兼程,披星戴月,他却知道已然来不及了!   江家惨遭屠戮,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而她,此时究竟身在何处?皇城?还是被江婳送去了别的地方?   飓风里跌宕起百年难遇的极寒,裹挟开重重如席的大雪,在秦湑的脸上划开刻骨的痛意,他冷寂的眸在黑夜中,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一片,垂死般绝望的深夜。      马蹄狂奔,回声在梁城郊外,激荡出如鼓点般密实的疾踏声。   一辆马车,缓慢地从夜幕中穿行而来,那辆车很旧,车窗被紧紧密封,仅余一丝罅隙,赶车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车盖上的碧色灯光映得前路凄迷,宛如行走于幽冥地府……   江云宛忍痛,浅浅喘息,她为了掩人耳目,每日依旧服用毒药,傍晚再趁羁押的官员不备咽下解药,如今她在这辆狭小的马车里,已经被囚禁了整整三日!   江婳对外宣称将她流放临潮,可这马车一路北上,而临潮却在大燕极南临海之地啊……   风雪声,透过薄薄的车壁,传进她的耳朵里,寒意无孔不入,僵冷的一身男装紧贴着身体,湿寒的朔风,从车幔的缝隙间,吹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江云宛一颤。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喝斥催马的人声断断续续,那车幔露出的一点缝隙,在她的脸上撒下一点光斑,她将一只眼睛望向车外……      旌旗翻飞,在乱雪中狂舞,夜色泼墨,那赤色旌旗上利锋穿云,犹如血染,雪幕中,那黑色战袍,骏马驰骋的一行人马,飞速地逼近她身在的马车。   秦湑!   江云宛瞪大了双眼,惊喜从毛孔中溢出,让她浑身打颤。      “秦……”她只呢喃出一个字,便被身侧的黑影,紧紧捂住了口鼻!   “放开我……”江云宛腹中剧痛如绞,冷汗如瀑,却剧烈地蹬着马车车壁,微弱却毫不放松地激烈挣扎。   “嗤——咔!”撕扯开衣袍的声音,碎布缭乱,然后是一声响彻车内的骨头断裂声,那看守她的刺客乃是一等高手,仅仅一招,便折断了她的双腿!   剧痛袭来……   膝盖以下一片刺骨锥心的痛意,蔓延开浑身发寒的冰冷痛觉,血水四涌而出,她顿时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救……我……”她挣扎地贴在车窗上,那露出一条缝隙的冷光,将她因为痛楚而扭曲的脸映得形同鬼魅。   她伸出手,紧紧扶着车窗,指甲划出刺耳尖锐之声,她身侧的黑影,一手将她双臂反剪于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微微翕合,呢喃出求救的薄唇……      “唰——”赤锋旌旗从车窗外翻飞而过,旗下那黑衣少年,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她心如刀绞。   不要,不要这样与我错身而过,不要这样错过我!   心中剧痛,连眼泪也停止了翻涌,她露出的双眸,和他经过时擦过的衣袖,几乎相碰……   少年浑身浴血,战袍上千疮百孔,隐隐可见绽开皮肉的刀伤,那寒彻如冰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前路。   雪幕后,风雪缭乱之间,碧色冷光流转,马蹄之声稀薄,少年怒喝道:“加快行军速度!明日之前必要赶到灏京!”   他的佛手香,明明这般近,他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双腿具断,此时掀翻皮肉斜刺而出的骨头间传来令她牙齿打颤的痛意,她忽地一瞬间停止了挣扎……   似乎有些不确信,那紧紧箍住她的刺客,依旧没有放松擒住她的力量。   江云宛无力地瘫软,靠着冰凉的马车壁,那席卷进来的碎雪如玉,一瞬间,便落满了她的眼睫,她的鬓发。   冷雪彻骨,绝望如死。   不消片刻,秦湑便疾驰而去,赤锋百人精锐的马队,已经消失在雪夜之后。      如果那时没有错过,是不是结局会有些不一样。   她暗想,忍住放声而哭的喉间酸涩。   可不管结局如何,她都会千里迢迢地赶去他的身边……   哪怕,只剩一缕孤魂。      阴霾天幕,零星挂着几点星芒。   赤锋军赶回灏京皇宫之时,天未破晓,冷风呼啸,穿过一层层宫门,拂起延福宫的轻帷薄幔,彼时江婳宿醉初醒,殿外厮杀声,兵马声交织,血腥味弥漫。   “太后,玉锵侯在皇宫中大开杀戒。”蕙馥轻声禀告。   江婳冷笑。   “开什么杀戒,他只有百人,还能反了不成?”江婳拥被起身。   殿门被人推开,冷风打旋席卷着殿外枯叶,吹拂进延福宫的,还有浓浓的杀意和血的咸腥。      一步一步,少年踏进大殿中央,脚下步步皆是鲜红的血脚印。   江婳端坐与凤榻之上,冷冽的眼神,注视着逼近的秦湑。   真是太像了,那双眼眸,寒彻,冷峭,含着雾霭迷离,又似深潭千尺。蕴着动静之中掀翻天幕的孤傲,藏着睥睨日月星辰的不屑与桀骜。   她真是恨透了这双眼睛。   秦湑越长大,越是像他的父亲,那个被称颂为英雄的秦朗,他剿杀文王之时,眼睛里也是这样的神色罢……   江婳抿唇冷笑,那紧攥的手上,青筋交错,杀机毕露。      这双眼睛,应该消失!   她挑眉,缓缓起身,不动声色道:“玉锵侯,北疆战事已歇?不然你为何忽然回京?”   秦湑淡漠蹙眉,他臆间的怒火愈是旺盛,从那双冷漠的眼眸里,就愈像能倾洒出冷水般,浇得与他对视之人,兜头而下的寒意与恐惧。   “北梁缠住我赤锋兵力的,只有三万兵马,其余的梁军贼寇想必此时正围在殿外,和羽林军联手,包围了我百人的赤锋精锐。”秦湑吐字极慢,神色清冷。   “玉锵侯好眼色,既然知道这是个大陷阱,为何偏偏跳进来?”江婳优雅地捧起茶盏。   逆光一照,那琉璃杯中的青色水汽氤氲开,她的眼眸里,笑意更浓:“想必你已经决定与哀家做这笔交易了。”      一片沉默,如死的沉默。      沉默久得令人窒息。   江婳抬眼望去,那殿中央的少年浑身染血,战袍褴褛,端的是一副冷若冰霜,傲骨嶙峋之姿,但又总是透着几许死气,无望和焦灼。   秦湑缓缓伸出手。   第一缕朝霞,金色,笼罩着他的手掌。   一只平头翘尾,上书篆文的青铜虎符,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   在他的手中,隐隐传来先辈遗留下的温热,沾染了无数贼寇之血,象征着赤锋军的威仪,那枚虎符,此时却显出从未有过的肮脏。   落入贼手,从此,国无赤锋。   他在北疆百万兵马,并不是不可以挥师南下,铲除江婳和云霓的势力,可是……   若真的那样做了,他今后再也找不到她。   哪怕真的是个陷阱,他也要赌上全部,哪怕只是找到她的尸骨,他也不能留下一丝一毫让她因他而死的可能。   江云宛,你一定要等我!   你说过的,只要我肯等你,何时你都在……      秦湑微敛双眸,手掌一翻,那虎符坠落在他的脚边,声音清脆,带着令他冷到骨子里的脆弱之声。   有些东西同时崩塌在了心里,坚守的正义,大燕的国土,他誓死扞卫的,牢不可破的大燕。   北疆纵横多年,攻下的城池……   一瞬之间,他无法呼吸。      身不由己。   江山和她。   二选其一……   他倾尽所有。   换她,平安长寿。      “还要我的命么?”秦湑冷冷地回眸,他眼前已经没有江婳,没有皇宫,没有一切,他眼睛里空荡荡得,不留一物!   “不用。”江婳颔首浅笑,却目露阴狠:“我只要你残废到无法号令军队,无法再上疆场,就可以了。”   果然,江婳不可能轻易地,告诉他江云宛在哪儿。   “你要什么?本侯的腿还是手脚?”他的声音波澜不起。   日光清澄,他却立在一片金柱的阴影下,幽暗中,他仿佛已经与红尘相隔,不悲不喜。   “我只要,你的眼睛。”江婳敛去笑意。      王爷,今日我毁了赤锋,毁了秦家,我夺去了这世上,我最恨的一双眼睛给你。   九泉之下,你可欢喜?   江婳飘忽阴冷的笑声,带着幽冥里的煞气,重重席卷而来。      ※※※   一出梁城,便至浔阳。   江云宛昏迷数日,再次醒来时,全身无一处不痛,痛至深处,神经也已经麻木不堪。   一连几日,她都没有等到流火相救。   看来,暗卫已经被江婳在路上安排的重重陷阱绊住了脚,或是已经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也就是说,她必死无疑。   可当马车行至风雪交加的浔阳城时,她才发现,江婳真的把她逼到了死局,毫无回旋的余地。   浔阳孤城已闭。   瘟疫封城!      “何必如此……”她苦笑呢喃道。   江婳既然知道她吃了七七断魂,又把她偷偷送到浔阳,瘟疫肆虐,哪怕秦湑来寻她,恐怕也是一起陪葬!   她和秦湑的结局,就是双双染上瘟疫,病死孤城。   一路上羁押着她的黑衣人,将她抱下了马车。      雪在下,无休无止,漫天漫地,散开无穷的荒凉。   扑面而来的风里,全是死亡的味道。   阴腐和腥臭,将风雪也染上了凄迷的肮脏灰色,浔阳城外,零星躺着几具尸体,因为大雪,此时只能露出一点轮廓,那被层层落雪覆盖的惨死之态隐约可见。   浔阳城门,缓缓而开。   那抱着江云宛的黑衣人,双臂猛然伸开,将她无法反抗的身体,狠狠地掷了出去!   “碰——”   似乎撞到了墙壁,浑身的骨头尽碎一般,她重重地落在地上。   四周全是雪白色,她吐出一口血,鲜红色洒上雪地,染出点点斑斑的一片血痕,似乎肋骨断了几根,她小心翼翼地挪动,害怕断裂的骨头刺破内脏。   她没有哭。   或者说,已经无力去哭。      她微微仰起头,回眸,看见缓缓闭阖的城门,只有一眼,她已经惊得无法言语!   那厚重的城门上——   一道一道,一片一片,全是血红色手掌印,无数血痕覆盖,拼凑,竟把那城门的颜色染成了暗红。   等她回过神来……   她才发现周围的雪地上,成千上万的尸体堆积如山,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幽怨地望着城门,有的匍匐,有地仰面,冻得僵硬,有的尸体残缺不堪,枯槁如枝,老幼妇孺皆是瞪着城门的方向,凄惨而死。   这是一座,死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八寒地狱,彼岸忘川,一梦魂寝安   此间光景,形同八寒地狱……   飓风裹挟碎雪,荒凉的白也被阴霾天幕染成了灰,冰封死城,百里飘雪。   雪下,无声息,缓而慢,一重重落满了她的全身。   分不清多少日夜,城墙角落,她慢慢挪移着支离破碎的肢体,血水从好多部位流出来,终于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鲜红,可那红色渐渐暗淡,消失,最后归于,一片荒凉的惨白。      这就是死了么?      虽不清楚这瘟疫究竟有何症状,但五日转瞬而逝,她愈发虚弱,严寒,饥饿,断骨的疼痛,染上瘟疫的病发,她全都时刻经历着,如同八寒地狱中承受的罪刑。   渴了便咽下几口雪,饿了她却毫无办法,甚至为了活下去……   她连刚死的病人尸体都可以咽下。   朝廷此时为了防止瘟疫扩散,竟然把浔阳城封锁断粮,一座没有粮食供给的城池,顷刻便陷入了厮杀。垂死重病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吃。   腐烂,腥臭,带着濒死的味道,在嘴里却是虚无,她欲呕,却无力吐出来!   如此,还不如即刻便死去。   她一寸寸,向着城门挪去,断了腿断了肋骨,想要起身行走,是绝对不可能的,幸而她爬得很慢,背上落满的积雪让别人看不见她,于是她还没有被人割肉当做食物。      夜,如期降临。   死亡,近在咫尺。   悠悠地,她却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   眼前走马灯一样地画面,如万花筒绽放开无数绚丽鲜活的回忆,那些人影走来走去,那些回声反反复复,这是场绝对不可以醒来的好梦,亦是她临死,最后一次体验幸福。   素敛抚着她的额头,江修还在庭院里嚷嚷着她又闯了什么大祸,娘亲的怀抱温暖,敬国府后院的那个小秋千。   “哒——哒——”她荡得老高,双脚时不时地踩在地上。   雪后的空气清甜,积雪柔软。   她笑,笑声震落片片如玉的碎雪,裙裾飞得很高。      “爹……娘……”她轻声喊道,笑得有些僵硬。   火光冲天,血色满墙!   她在回忆些什么啊,她已经,没有家了。   一时间说不出的哀伤堵满了胸臆,她停下了爬行的动作,因为一丝力气也不剩下。   刚刚那场回忆几乎用尽了全力似的,她大口大口喘气,觉得窒息得天旋地转,眼底漆黑。   那片黑色里,似乎还有人,静静坐在一重重的迷雾里,在等她。      是他呀……   江云宛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玉锵侯府的孤余楼,庭院拱门回廊水榭,她飞快地穿越一切障碍,因为她看见那少年坐在一片黑夜里,枯坐了千年一般,冷寂忧愁,还在等她。   她的脚步很急迫,每一步都离他进了一寸罢?   可是为何么,她愈是飞快地用尽全力地奔跑,反而觉得那隐藏在暗影中端坐的身影,八风不动,无悲无喜,却也极速地向后撤,她每近一步,他又远了一分!   不要啊,秦湑明明在,等她……   她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口血令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用力挣扎地睁开眼,见眼前一片血痕,因为她许久未动,身体已经全部僵硬,这几日积攒的冻疮被撕裂,脓水流出来,她因为痛意清醒了几分。      这恐怕,是最后一口血了。   她冷静地想着,越是逼近死亡,她反而越是冷静。   雪再下得大一些罢。   她不希望被他找到自己的尸骸,还冻僵在雪里,满布着脓疮和伤痕,枯槁憔悴的死状,一定很丑呢。   就这样,想他最后一次……      泪水,终于决堤。   五日里她未曾掉泪,哪怕咬着死尸的腐肉,麻木地咽下去时,她也没哭,此刻她却疯了一般,哀嚎出声。   因为泪水的温热,脸颊旁的雪融化了些许。      “若你肯等,我定会娶你。”他当是这样说来着。   是啊,六年又如何,十年又如何,百年又如何,千年又如何!   若她能等,他一定娶她。   可如今,她等不到了,这算是她的违约。   此去乃是死别,黄泉碧落,幽冥地府,如何再披着喜帕,一袭吉服,坐在红帐里,和他饮下合卺酒。   如何,和他平安长寿,子孙绕膝。   如何,和他看尽繁华,尘埃落定……   罢了,这些承诺,来生再兑现。   若有来生,我定你三生情缘……      她觉得很累,轻轻阖上双眼。   “江云宛!”   一声很微弱,似乎在天际的呼喊。   不行了,她真的无力去回答。   “江云宛,你起来啊!”   那声音很痛苦,很焦灼,很熟悉。   是谁?谁在喊她?勾魂的黑白无常挑灯引路,她回首时,但见一片黄泉,彼岸是万劫不复。   “江云宛,你,回答我啊……”   那声音忽地很近,仿佛就在耳畔。   她对着虚空伸出了手。      “可是,来娶我了?”她喃喃道。   秦湑拂开一层一层的积雪,他看不见的黑影中,依稀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之所。   “是啊,我来娶你了,你赶紧给我起来,我们回去。”少年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鼻腔里,全是腐败的死气。   一个恍惚,她眼前又是灰黑的雪夜,刚刚的一切幻象尽数散去,世间,仅剩他!   “我……等了你……好久呢,混蛋……”她气若游丝,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回答。      是啊,很久很久。   那年初春,南烟湖一片晴朗。   孤余楼的墨香被她当做枕头,酣眠中依稀听到那句话。   “你若不嫁,我便不娶。”   少年的声音幽幽从湖底传来般,深深浅浅总带着些不分明,可她偏偏醒来了。   风正巧拂开孤余楼书房的雕花木窗,少年离去时,衣袖翻飞,缨络敲响,映得春光百般黯淡,唯他那身影,是亘古的神祗,永远的归处。   那年,大概是是神佑五年。   春光明媚,少年冷艳。   她伏在书桌上,轻轻傻笑。   “这可是你说的哦,若你不变心……”她当时只说了半句,那后半句被她吞进了肚子,当成秘密。   若你不变心。      “此生以后,只爱你……”她幽幽一笑,苦涩多于羞赧,在他的耳边说出这句话。   秦湑微颤。   他眼底一片猩红,他看不见她的模样,但他听到这句话时,万箭穿心。   怀里,她不堪一握的腰际,指尖,她冰凉的脸颊,在那一瞬间,全都被阎罗拉进一片深渊,她忽地消失在一片死寂里。   她刚刚用了全力伸出的手,还未触到他的双眼,便堪堪地,掉落下来。   “不要这样,为什么是此生以后!江云宛你给我起来!”秦湑支撑着她的后背,为她传进源源不断的内力。   他飞身而起,足尖一点,却因看不见事物,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雪,此时无情至极,漫天遍野,天下如披缟素!   风,此时冷漠无比,肃杀呼啸,席卷而去所有他的哀嚎。      商华远远从城门外赶来,却见雪地里抱着江云宛挣扎起身的秦湑,眼睛里泛着淡淡的红色。   他商华一直不理解,作为他的副将,他也曾觉得他为一个女人倾尽所有,实在愚蠢,可他如今眼前这一幕,却告诉他,若这个女子不再了,他也只是一具空壳,谈何江山伟业,保家卫国?   “侯爷,赶去梁城找大夫,我为你带路!”商华呼喊。      风雪交加。   大燕神佑十二年,即将迎来新的皇帝,新的年号,一切陈旧的往事仿佛都被积雪掩盖,不复存在丝毫的痕迹。   道路被雪覆盖,此时宛如荒原。   他看不见路,只听得商华在前喝斥之声,才牢牢裹紧了黑色大氅中昏迷不醒的女子,马背颠簸,一路南下!   他看不见,黑暗里,只有她的白芷香渐冷,几乎被风吹散成虚无。   破晓时,他终于来到了梁城驿站。      “嘭——”马不堪劳累,前蹄一软,倒在雪地里,秦湑抱着江云宛从马背上摔落。   他摸索着起身,紧紧抱住风氅中的江云宛,在及膝的雪地奔跑起来。   再快些,再快些,再快些!   她还有救,她只是昏迷,她一定还会好起来……   再一次,他因为不见前路,重重倒在雪地里,商华的声音在前方带路,他用尽所以的力气去听,去感受。   这仿佛是他一生里,最最难熬的瞬间。   一切静如死寂,那绝望拉着他走进幻境,那个幻境里黑暗重重,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毫希望,他只有拔足狂奔,永不停歇,他才能走到尽头。   城门刚开,梁城一片喧杂。      西街一角,医馆刚刚开门。   打扫的伙计还在烧水煮茶,却听门“轰”的一声被人破开,一个满身风雪的少年怀中抱着一个黑色风氅的女子,奔进了医馆。   “大夫,来救人!”秦湑叱道。   “客官,我们这还没开门儿呢。”那伙计不耐道,却也被秦湑的气魄震慑住,后撤了几步。   “叫大夫来,不然你死。”商华冷漠地拔剑,直逼那小伙计的颈间。   “是,是……”那伙计顿时冷汗涔涔,拔腿向后院跑去。      药香四溢,朦胧中,有一双素手挽开深青色的帘子,带进来一缕阳光。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来人步调悠缓,轻如薄风,一袭水蓝色的衣裙,裹紧了白色狐裘。   商华但见,那女人领口一圈银毫将她原本就娇丽绝美的容颜,映得更加绝色。   “二位客官可是来寻医?”那女子幽幽问道。   秦湑忽地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却也来不想她从何处冒出来,便俯身将江云宛放在榻上,冷声道:“若你是医者,救好她,多少银两我都给你。”   那女子淡漠一笑:“少年,莫非你没听到,我刚刚说两位客官,这一位不算。”   “为什么?”秦湑怒极。   “已死了近两个时辰,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那女医者好整以暇地走进秦湑。      “胡说!”秦湑怒叱,凭着声音的来处,一把扯过那女子的衣领!   说什么已死了两个时辰,她明明活着,她还有救……   一时间,他僵在原地,不再动弹。   冷意,绝望,在内心深处翻涌。   他不相信。   “求你,再想想办法……”他语气忽地柔软了几分。   那女医者闻言,上前掀起黑色的风氅。   一股腐败的腥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医馆,那黑绸映出她惨白的脸,微微发青紫之色,冻疮密密麻麻地满布于身,她走上前,却见她的衣袖里,滚出了一颗黑色药丸。   她浑身一颤,七七断魂?      沉默片刻,她忽地朗声道:“双腿骨折,肋骨断了两根,死于瘟疫和因为寒冷饥饿引起的五脏衰竭,死去了两个时辰,全身僵冷。不要再找医生了,好生葬了她罢。”      一字一句。   字字锥心。   原来,他还是错了过她么?   眼前,铺天盖地的黑暗,泛着一丝猩红,少年瘫软于地,昏死过去……      大燕建耀元年,元月元日。   皇城张灯结彩,烟花满天。   新帝刚刚登基不出两日,江太后垂帘听政,收回了北疆赤锋的所有兵权。   玉锵侯秦湑回京那天,灏京百姓才发现他双目覆着白绫,形容憔悴,而一同运回的还有被流放边陲的罪臣江云宛的尸骨。   百年大燕皇朝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颓势。   但故事,依旧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秋君   大燕建耀五年,暮春。   洛阳牡丹簇团遍地,秋园开放。   这秋园虽然是私人宅邸,却因园主性情好客,暮春时节园中牡丹盛放,缭乱绮丽,便将秋园的大门打开,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皆可步入园中赏花观景,踏春游玩。   秋园也成了洛阳一景,晚春时洛阳人必去之处。      回廊蜿蜒,可见园内碧衫的垂髫小童扫着院内落花,水榭与凉亭错落有致,在秋西湖畔,停着画舫,隐约传来些笛曲,抑或两声不明音律的零落琴音。   长岁静静捧着茶壶,倚着一株千年古槐,昏昏欲睡。   “你可知这秋园主人,何时回府?”长岁的耳畔,从那画舫内传来官宦子弟家嬉闹闲聊之声。   “举国上下,谁人不知秋君是个大忙人,她要是回了洛阳,那还不是满城轰动!”一湖蓝薄衫的公子,拿着折扇敲了一下对面碧衫公子的额头。      长岁皱皱眉,居然听见那些风流公子在议论自家掌柜,不由地沿着那画舫的飞檐阴影,凑上前去听个仔细。   只听那湖蓝色薄衫的公子忧愁道:“我爹说,他有一次上京,在满春楼喝酒,曾见过一次秋掌柜,那模样,据说美得撩人魂魄,哪有半分年近三十的样子,迷得一众老色鬼神魂颠倒……”   “噗——”长岁不由得偷笑,他想起那次满春楼,自家掌柜光是划拳就赢得那些高官们大吐血,个个不是输得精光,还神魂颠倒?   “生不如死还差不多……”长岁偷偷呢喃,撇了撇唇。      “光说美貌,不讲讲秋君的善心,你也太俗了!”那碧衫公子显然对秋掌柜很痴迷,傻笑道:“可曾听说过,有次秋掌柜去万岁山打猎,一不留神射死了一只母狐狸,秋掌柜见那一窝小狐狸嗷嗷待哺,便痛心疾首,将那些小狐狸全带回了秋园,好生养大,据说狐狸吃的东西,比国宴上皇帝吃得还好!”   “哈哈哈……”长岁已经笑成一团……   他们可知道,那日秋掌柜打猎,找了三日才找到那只仙火狐杀掉,回去便做了一身狐裘,她乃是嫌弃那些小狐狸身量太小,刚能做圈领子,才养起来准备养大再做几身裘衣!      “是呀,如今这巨贾商人中,哪还有像秋君这般的大善人?听说有次她去金陵收账,见客栈前有个乞丐,竟随手赏了那乞丐一只金碗!”湖蓝薄衫的公子也赞叹道。   长岁已经笑得面部僵硬!   他们一定不知道,那乞丐原本的那只破碗,乃是五百年前柳期匠人最后造的一只青花瓷碗,柳期做瓷碗,必然会留出一个缺口,表示绝不自满之意,那傻乞丐抱着价值连城的老古董自己不知道,居然被秋掌柜一只金碗给换走了……   想起当时那乞丐欢天喜地的模样,长岁便觉得秋掌柜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是欠揍。      “唉,道听途说,还讲得如此津津有味,你们可知道自己口中的秋君,乃是个千年妖孽?”长岁暗暗自语,沿着树荫走去后院。   也必然只有妖孽一词,能形容得了她。   三年,只不过三年,她秋菀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漕运马队,北梁东豫,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她秋君的商铺。   她一介女流,仅仅三年,便富可敌国,坐拥千亿。   天下首富,洛阳秋君!   而只有长岁知道,秋菀从太虚岛来到大燕,手里只有一口棺材……   她竟然靠着一口红木棺材发迹江湖,然后成了天下首富。   他今年只有十三,是秋菀收的徒弟,每日跟着秋菀打点商铺,学着经商,但他所见秋菀的那一套经商之法,又岂是他一个凡夫俗子能学到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骗术一流,又狠毒无比,下手快准狠,绝无误差,冷脸威胁别人时,连阎王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   常常长岁会好奇,她究竟为何要经商。   总不是缺钱罢?   她又经历过什么呢,为什么拿捏人心时,她无所不知。   为什么她无所不用其极,又常常留给世人一个悲凉的背影……   长岁托着腮,坐在凉亭里望着一池荷花。      如果真的有人能进到秋园的深处,一定会惊呆在原地。   无论是暮春还是寒冬,这一池荷花永不凋零,如果你离近看……   那瓣瓣荷花,其实全是用上等好玉雕琢而成。   秋菀一向不甚讲究奢侈度日,尽管她富可敌国,这一池荷花大抵是她最奢侈的东西了罢。   “究竟为什么烧钱弄了这么一水池玉荷?”长岁曾这样问她。   “傻小子,我老了,看不惯花谢。”   她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于是秋园深处,她住的院落里,无论是梨花桃花梅花,芭蕉绿竹梧桐,全都用宝石打造,永不会枯萎,也永不会萌生新枝。   这样想来,这一院子,全是死物。      连她,也不像活人……      ※※※   秋园西厢,满目琳琅。   琉璃芭蕉在暮春的阳光下散开流动的光斑,红宝石点缀枝头的桃花树正在盛放。   那深青色帷幔被暮春微醺的暖风吹开,露出美人的双眸。   不只是个美人,还是个极美的男人。   那美色妖艳如妖物,狭长的眸,薄红的唇,乌墨的发如锦缎般滑在纱袍上,那男子拂开锦被,从背后抱住了正在梳妆的女子。      铜镜里,映出她肩头,一张绝色的脸。   “掌柜今日叫我来,想必不只是为你梳头罢?”男子拿起银梳,一手撩起女子深墨色的发,一簇一簇,轻轻地缓缓地梳着。   女子笑而不语。   沉默中,那美男一把横着抱起那女子,他坐在紫檀的木椅上,将那清瘦如一捧枯骨的女子,放在自己的腿上。   然后俯身,想去吻她。      “美人,我叫你来只是暖床。”那女子幽幽说道。   美男闻言,微微发怔。   她付了这么多钱,把他从妓馆带回来,只是为了暖床?   “你可以走了。”女子浅笑,然后她走到床边,轻轻褪去一袭百花深红的衣袍。   她露出的背,雪白,清癯,瘦得可见骨头的脉络,她乌墨色的长发微微摇曳,荡漾开一阵青莲的香气。   冷冽,又繁复,最像风尘的味道。   不知为何,美男见过所有情*色的场面,却对眼前赤*裸的女子,没有任何肮脏的念头。   她白得圣洁,又遗世独立,仿佛独处阑珊,冷眼红尘,那种美,是绝不会被玷污的清澈。   她簇拥着被子,阖眼沉睡。      美男依旧站在原地,他似乎忘记如何行走。   刚刚拥抱过秋菀,他一身,从头到脚,只剩下难耐的酷寒之感,仿佛剥皮噬肉般,寒意正在啃啮着他的全身。   这女子,明明是天下最富有的,却冷得像个死人……      秋菀秋菀,既是秋深,又怎会草木菀茂。   秋菀睡着时,似乎听见深深远远的黑暗里,有人这般告诉她。   菀,乃是形容草木茂盛之姿,她为何要要给自己取名为“菀”?   太虚岛的海水退潮,一层层波浪冲刷她的双脚,遗忘的一切过往,像是海浪退去后,碎得支离破碎的水花。   此时沉睡的秋菀,是这世上最富有又最贫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凄风苦雨,温柔已逝,赤锋血犹炽   转瞬入冬。   灏京是夜冷月黯淡,冬雨肃杀。   俯仰间,皇城夜色黑沉寂寂,暗影将繁华楼阁隐在浓墨中。   雨声渐起,淅沥细碎,卷着无声息的薄薄冷意,撒向灏京街道上的泥滩水洼,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肮脏和泥泞融化成模糊的一团黑色。      黑夜里,流出一丝晕黄的灯光,柔缓温婉,映得玉锵侯府中松柏影影绰绰,被风吹拂,摇落窸窣之声,悄然滑进黑夜。   那雕花大窗下,立着一个清俊男子。   眉目俊朗,薄唇冷峭,一阵风雨吹进窗,那如刀割面的风吹来,他却连眼也不眨,只是微微拢了拢雪裘的衣领,将那扇窗,缓缓阖上。   “潇姨,冬夜愈发冷,今后此窗不要再开。”   他声音很平静,透着一丝不可捉摸的飘渺,冷冷洇开一片雾水般。   却不容置喙。   秦湑缓步走近病榻,虽目不视物,但因极其熟悉这屋子,便也找准了椅子坐下。      病榻上,女子刚刚喝过药,屋内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香。   潇娘虚弱地笑了笑,这还是五年来,她第一次见到秦湑关心自己……   五年了啊,江云宛死后,他再没下过楼,不成想他再下楼时,自己竟然病入膏肓。   潇娘刻满风霜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丝悲凉之色。   今后若她不在了,谁来照顾他呢?   常常见他处在小楼的月光下,一坐便是彻夜,更漏声陪着他孤冷的背影,深秋时节风寒霜重,他衣褶里积满冷霜,却依旧八风不动。   那丝凄绝依旧冷艳,傲骨天成,但却没有往昔的魂魄,几乎像是死去般,空洞无情。      她无法动弹病躯,只得移了毫无血色的脸,好去打量他。   他久不见日光,苍白得病态,几近惨白,那黑袍又黑得鲜明,可还抵不过他眼里的深墨色……空洞地直视着前方,丝毫不起涟漪。   潇娘气息荏弱,浅笑道:“你这孩子,我第一次抱着你时,那时你刚出生,怎么也不肯哭,稳婆都觉得你活不下去,还是夫人她……她费了好些心思才把你养大。”   近来,她很爱回忆。      秦湑闻言,不动声色地朝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脸,却无法回答什么。   他有很不好预感。   人将死之时,才会这般走马灯地讲起往事,刚刚潇娘的一番话,这几日里她已反反复复说了好些遍……   只是说完,她便不记得了,似乎又怕自己会忘似的,再说一遍,声音渐渐虚弱,尾音几乎微不可察。   此时风声湮没了她沉重的喘息。      “后来,我在死人堆里和侯爷找了你三天三夜,你彼时奄奄一息,我看得揪心极了,那时,你还是没哭,奴家觉得,你这孩子啊,倔强极了……”潇娘仍在回忆,声音渐渐飘渺:“陪你来了京城,可还记得,有次你进宫伴读,被刘尚书家的公子给嘲笑了,他长你四岁,你却还跟他打起来了,那孩子身形高大,几乎把你打得遍体鳞伤,可你回了府,我给你上药时,你还是咬着牙,一滴眼泪也没流……”   是啊,秦湑苦笑。   最初他双目失明的那段时间里,潇娘搀扶他时,他都会很冷淡地对她大声呵斥,常常他一个人摔倒,潇娘也便再不敢来搀他,他还是会听见身后,她的哭声。   三岁丧母,潇娘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对他来说,算是娘亲般的存在。   无论他从何处回来,只要他一进府门,潇娘便会迎出来,挑着一盏飘啊摇啊的宫灯,在回忆的一幕幕里,笑着唤他一声“小侯爷”。   只要她还在,玉锵侯府便不算是空的,若有天连她也去了。   上苍真的,便没什么再留给他。      “潇姨?”他忽地唤道。   潇娘微怔,似乎从很多年前的风景里回过神……   这一恍惚,便是几十年的光影掠过。   “傻孩子……”她幽幽笑道,那笑容像是飘摇在风里的幡儿,更加有种即将随风逝去的悲凉意味:“今后若是累了,便告诉奴家罢,总憋在心里一处,那定是很难过的。”   潇娘的声音在秦湑的耳畔,温柔又带着熟稔的温度。      “潇姨,我会照顾自己。”他的声音依旧冷冽,却也酸涩。   果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啊……   潇姨一笑:“这时候了,便叫一声娘也好啊……”   二十年的养育,她一直陪着自己,照顾他的生活,除了他的生母,便是她一直在充当着母亲的角色。   可那个字,徘徊在唇边,像是他一辈子的软弱,他迟疑着,沉默着。      风雨,忽地吹开那扇雕花木窗。   “娘……”他轻唤了一声,似乎又因为风雨,显得声音微弱,被风吹散进一片淅沥雨声中,渐渐弥散。   好久的寂静。   秦湑缓缓伸出手,覆上潇娘的额头,但觉一片冰冷。   她的眼睛,紧紧闭阖,已经没有了呼吸。   不知道,那个字,她最终有没有听到……      这空空的侯府,如今彻底成了埋葬他的坟墓。   颊边一片冰凉,他伸出手指,拂落一片泪痕。   其实,盲了的眼也是会流泪的。      ※※※   临近破晓时分。   玉锵侯府素黑的大门两侧白灯笼遍洒清辉,黑白两色分明。白绫覆在匾额之上,纸钱漫天旋舞在冷风中。   雨停了,可一滩滩积水将纸钱打湿,泥淖污浊染上那片片如雪的纯白。   堂前一口漆黑如墨的棺材,素白麻衣的男子端正地跪立于前,轮廓被铜盆里的火光映得愈发清晰。      他一身雪白,唯那双冷如冰封的眼眸,冷清,深邃。   眼前,却是死寂的黑幕。      他恭谨地磕头叩拜,焚香祭奠。   起身时,他面上丝毫没有悲戚之色,但他的身后,庭院里此时跪满了身着戎装的士兵,大约百名,虽无哭号之声,但个个面色哀伤,有的泪流满面。   “诸位请回罢,我早已移交赤锋虎符,再不过问朝堂之事。”   秦湑漠然转身,向孤余楼走去,下摆旋开一阵风,背影冷如冰霜。      “侯爷!洒家不管你管不管事,当不当职!如今国难临头,赤锋奇冤难雪,你若在这侯府再当个缩头乌龟,我王骁也瞧不起你了!”忽地,一个身形粗犷的虬髯大汉猛然起身,运气痛骂,其声若洪钟,顿时在寂静的庭院里响彻无数回音……      “侯爷,俺们都是武夫,目不识丁,但与将军你北伐梁贼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沙场上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玉锵侯竟是个胆小鬼,啊呸!”那王骁彪悍生猛,目眦欲裂,此时双目染红,怒斥道:“你可知道,外面已经大乱,朝廷从内而外腐朽糜烂,狗官沆瀣一气,江婳那女人昨日割了朔北九州,拱手让贼!你若不出面,怎么有脸当秦家后人!”   那“秦家后人”四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院子里荡开刺耳的回声!   一时间,庭院中的赤峰战士们站起来几个人,拉住了急躁的王骁,但也有人随声附和……      那缓步离开的背影,忽然停在了廊檐之下……   雪衣,墨发,修挺的背,笔直的靴,风撩起他垂地的广袖,猎猎迎风的衣袍,被吹皱如浪。   袖口翻飞中,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赤芒破天,睥睨江河!   众将士眼前,依旧还有那个手持红缨枪,骑着黑骏马的黑袍少年,那年他十四岁,却风华绝代,敢与日月争光。   “侯爷……我王骁男子汉大丈夫,从不求人,如今我跪下求你……救救商将军……救救我赤锋,救救百年大燕啊!”王骁七尺大汉,此时却跪地嚎啕大哭,不可摧折的硬汉竟然匍匐在地,泪如雨下。   满庭院的将士们,纷纷落泪。      救,百年大燕……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忽地浮现那女子的身影。   五年黄土白骨,相隔碧落,她只在午夜梦回时,冷清月光里出现过,可此时,她明晰如昨,笑颜若花。   那年云阳,她笑着对他说:“放心,京城有我。”   “你从北疆回京之日,定是我肃清朝堂之时。”   她一生惟愿,不过是与他共驾齐驱,谋策盛世,如今她死去五年,但那副大燕盛世图的笔笔墨墨,边边角角里,全是她的影子。   她和大燕江山,一起在历史里沉浮……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管这半壁江山沦入敌手?   若是她的话,她也会笑话罢?   “想不到,你堂堂玉锵侯,秦将军的后代,如今大燕有难,国将不国,你无视危难,算什么英雄!”江云宛瞪着眼睛,那绯红的脸颊因为生气更加红晕,她忽地从他的眼底跳出来。   质问得他猝不及防……   “我已不在了,你再这般消沉,他日来了黄泉之下,怎么有脸见我?”那狡猾的笑意,嗔怪的灵动,几乎还有温热……   他缓缓向着幻想伸出手。   一场空。   可是心里却又豁然大悟。      “王骁,朔北九州已经割让了?商华又怎么了?”   那高挑孤傲的身影虽然依旧背对着众人,但那声音传来时,却是五年前与他们一同血战,与士卒们同袍同泽的玉锵侯的声音,一模一样。   威严从声音中扑面,冷漠杀意,肆卷而来。   秦湑抚摸了一下潇娘的棺材,那冰冷触感,令他一颤。      “江婳为了铲除赤锋中反对割地的将领,今日午时三刻要将商将军斩首,以儆效尤,让那些暴*动的儒生们不再上疏觐见,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作者有话要说:   ☆、江山玄黄,山河飘摇,群雄尽折腰   灰霾苍穹,黑云滚滚四聚,压在灏京城低空。   飓风盘旋呼啸,裹挟着空气中潮湿的水汽雨雾,朝着四面八方汇聚于法场的人群肆卷而去,那风如刀割,雨点稀疏。   似乎人群上空盘踞着闷雷,稀薄的空气令人窒息。   灰黑背景中,那法场西侧,被羽林军围起的人墙之外,千百名碧衫书生围聚在此,“哗——”地扯开一片旌旗,那旗帜白底黑字,泼墨飞舞恣意,书着“还我山河”四个大字,竟像在宇宙洪荒,天玄地黄之中,穿透一切,飞扬在飓风中。      “呜呼哀哉,我大燕百年基业毁于妖女之手!”   “朔北九州一割,我大燕无险可守,必将灭亡。何谈家国,何谈霸业?”   “国将不国矣,大燕将亡矣!吾辈万目睚眦,看尔一代祸国妖姬有何下场!”      风,撕扯着儒生的衣衫头巾,那面“还我山河”的旌旗猎猎作响,舞在众人头顶,几欲穿刺贯破黑云积郁的天幕。   太祖有言,不杀上疏言事者。   这群儒生已经在皇宫门外叫嚣了一上午,而此刻毫无倦态,只是大哭哀嚎之声犹如鬼哭神泣,一时间江山为之巨颤,风云为之变色,那飓风俞吹愈烈,连眼泪也被吹散。   千百碧裳儒生,群情激奋,哭嚎震天。   法场之内,却一片寂静如死!   红蟒袍黑乌纱,白袜黑靴的监斩官冷眼怒视身侧司仪,那司仪见状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念起了文书。      外围,人头攒动,昨日太后割让朔北九州之事传入灏京,顿时掀起万丈狂澜,此时贩夫走卒,市井平民,哪怕是临近州府的义愤填膺之士,围聚在此,周围楼门酒肆门庭若市,茶寮二层坐满了人。   此时不知何处,从空中洒下一片纸钱!   监斩官刑部尚书陆广抬眼望去,不知何时,灏京所有高楼之上皆披缟素,那纸钱漫天飞舞,犹如一场漫天大雪……   “此乃国丧!”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呐喊,刺破一切纷扰声议论声哭嚎声,接着法场外围开始剧烈的骚动。   日影渐移,人群中一辆脏污的囚车缓缓而来。      囚车内的男子身穿囚衣,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看不清面容。   “商将军!”一片惊呼声轰然震天,从各处爆发的哭声愈加高涨,京畿一震。   无数的人开始攀爬囚车,一个一个,皆被官兵打了下去,可前赴后继,似乎永不停歇,那辆囚车行至何处,便遥遥伸来无数双手……   陆广眸色转浓,哂笑挂在唇边。   他本不得志,在朝为官数年,只是个四品小官,一朝改天换日,因他拥戴江婳,得以步步青云,如今成了刑部尚书,这新官上任,若连监斩这种事都做不好,他如何向朝廷交代?   “违抗圣旨,扰乱法场者,斩!”他断喝一声,广袖一翻,目眦欲裂。   顿时,那骚动渐渐减弱。      终于,刽子手磨刀霍霍,喷出一口酒,洒上了森寒发白的刀刃!   这刽子手赵龙半身赤*裸,上面刺青睚眦蟠龙,张牙舞爪,形容骇人,髯长垂胸,虎背熊腰的彪悍身形,利索干脆的一刀断头,被京畿人士称为“赵一刀”。   午时三刻逼近……   商华跪在行刑的断头台边,神色寡淡,从容赴死。   呐喊声,哀嚎声,声声震耳欲聋,直达监斩官的耳膜,他怒气翻涌叱道:“午时三刻已到,斩!”   随着最后一个音铿锵落地,他红色广袖翻飞一扬,那火签令划出弧线,将要坠落,赵一刀那瞪目举刀,大喊一声,挥臂落刀之时——      不知何处,飞身而下一个身影!   黑袍,环刀,那虬髯大汉一声断喝,用脚尖挑开即将坠地的火签令,另一只手挥出寒刀,众人视线中但见寒光一闪,赵龙手中的刀生生断作两截!   “大胆贼人,如今大燕朝廷狗官横行,最数你陆广猪狗不如,形同败类!”王骁运足真气大声斥骂,怒视瞠目,声音穿得那密密匝匝的人群外,沿街的酒楼上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说得好!”   “商将军奇冤,人间简直六月飞雪。”   一声声赞叹附和,那轰隆而起的惊呼声几乎掀翻了阴雨灰霾的天幕。   “你是谁?胆敢阻挠本官行刑,违抗圣旨!来人呐,快把这贼人给拿下,一起处斩!”陆广挥手,四面八方涌来重甲佩剑的羽林军,将法场堵得密不透风。   果然,江婳为了杀鸡儆猴,特派了百名羽林军精锐,此时四下里拔刀声顿起,杀气腾腾,四溢着逼人后撤的威严。      “你敢。”      忽地,明明在如此混杂不堪,喧嚣震耳的法场之内,一个声音却幽幽地传来,清晰得令人脊背发寒……   怎么,这声音居然就像在人的耳边响起,像是来自无间地狱,带着炽火,灼烧得众人耳畔火热!      一时间,乱哄哄的法场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人群纷纷移动,辟出一条道路,顿时,人头攒动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惊呼。   “玉锵侯!”   “秦将军来了!”   “哪个秦将军?秦湑?”      如飓风过境,如风雪骤降。   如百川奔腾,如战鼓雷鸣。   人群的惊呼达到了最高点,人人不由自主辟出的道路,慢慢地通到了法场之内。   陆广震惊得浑身巨颤。   秦湑?他不是眼瞎了么?他为何忽然出现?      当他飞速思考之时,那雪白色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他的眼前!   陆广惊诧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来人满身缟素,雪衣寒彻,袖袍翩飞,猎猎生风。   乌墨长发束成马尾,因飓风掠过,那身雪白如霜的劲装紧紧贴合着他修挺的身姿,他手持一杆红缨枪,而那右手拇指上的碧色扳指像是凝结了春湖的碧,映着一片鬼魅的绿光。   秦湑的双目上,覆着白绫。   众人看不见他的双目,即便看见了,那白绫之下亦是空洞的黑,但众人分明觉得他没有失明,正在充满杀意地“看”着所有的景致。      他微挑红缨枪,冷冽地划开一道寒芒。      行至断头台之侧,王骁用声音引着他走来,秦湑步调缓慢,却落脚笃定,一时间风声渐息,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话。   他微微倾身,对着跪在地上商华说道:“商将军,本侯没有虎符,仅凭这枚秦家的扳指,你可听我号令?”      商华微怔!   顿时热泪盈眶,重重叩首,额上鲜血涌出。   “将军,末将听令,十万赤锋军随时待命!”商华铿锵回答,声若洪钟,全场内外,人人都听清了……   玉锵侯,回来了!   虽然赤锋军被江婳重创,百万军团只剩十分之一,但秦家后代的秦湑还在,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是,本侯双目已废,武功尽失,今日不知能不能救成你。”他的声音飘忽得如风,却骤然一转:“但,本侯定会血战到死……”   本侯定会,血战到死!   八个字一出,沿街高楼之上,瞬间寒芒暴涨,风声呼啸,只见一个个黑影飞身而下,莫约百人,排成人墙涌进法场之内……   百姓纷纷逃离,儒生们浴血高呼,一场血腥屠戮,骤然降临。   兵戈相交,血肉撕裂,赤锋军和羽林军展开了一场厮杀。   那些羽林军经过江婳的训练,今非昔比,个个骁勇如虎狼,而赤锋几日颠簸,军力稍疲,在人数和力量上占尽劣势,而秦湑此时又双目失明。   这一场困兽之斗,结果显而易见——   赤锋必输无疑。   但,如果因为会输,就不为扞卫正义而拔剑,选择退在阴影里苟且偷生,那么赤锋便也不再是赤锋。   秦湑,也不再是秦湑了。      他挑枪而战!   哪怕伤痕累累,战死法场,他也问心无愧。      一时,此间刀光剑影,血腥弥漫。   残碎的肢体遍布法场周围,陆广早已被王骁一刀砍断了头,那刑部尚书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法场外沿……      然而此时——   一辆深青色软轿,正在上下颠簸出如梦的韵律,由四个碧裳的垂髫童子抬着,缓缓行至法场外。   清莲幽香,轿帘垂缨。   高楼之上的人群顿时充满疑惑地望着这诡谲的一幕。   血腥厮杀如火如荼,这顶青色软轿却丝毫没有被*干扰,血溅碧裳,刀剑相横,那四个碧裳童子却置若罔闻,竟然不是伸出腿格挡住无眼砍来的刀剑,就是将地上的断肢好整以暇地踢开……   众人再定睛细看,顿时人人寒毛直竖!   这四个童子竟然脚不沾地,提气而奔,定当是绝世高手,而武林之中竟然有如此高手年仅八九岁,还为一人抬着轿子,那么想必这软轿之内坐着的,定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   究竟是谁,有这般能耐,直闯法场,刀剑纷乱中竟然不被伤及毫发。      众人疑惑之间,那顶深青色的软轿已经堪堪停了下来。   此时又不知从何处,竟然冒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雪衣少年,那少年穿着华贵,神态优雅,清俊无双,恭谨地将那轿帘挽了上去……   一片惊艳赞叹之声,席卷全城!   轿中四壁皆是华丽颓靡的白狐皮毛,银毫发亮,粲粲生光,映出那倾身而出的女子宛如天人,她一簇簇乌墨青丝滑下肩胛,发间缨络翠钿华美不可描摹。这女子却又不是庸俗地穿金戴银,因为形容疏朗优雅,淡婉温润,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浮着一层薄光般,引人瞩目。   其实细看,那女子身量娇小,瘦弱得仿佛只剩一捧枯骨,但不施粉黛,风流蕴藉中更因那一丝病容倦态而愈显慵懒。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难描难摹,似从幻境走来。      只如此,众人便也不会再次惊诧不已,而此刻,那女子的举动,令一场厮杀混乱中,宛如清风拂过,月华流转,渐渐平息一切……   她纤手忽地疾速一扬,“唰”的一声,展开了衣袖,那袖袍翻飞,随风舞动,衣袖,衣摆,前襟,后背,一副江山浮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山河,在她的身上尽数活了过来。      “那,那难道是江山披!”忽地有人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如死的寂静。   只见那身穿江山披的女子,从袖口里缓缓拿出了一张金色令牌。   玄黄令。   可令帝王屈尊,百官臣服,六军不发,天下折腰!   秋菀轻轻地,狡猾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哇哇,女主开挂杀回! ☆、五年离别,一朝重逢,却隔千山重   “江山披玄黄令在此,尔等放下兵器,听吾号令!”      语调铿锵,犹带着句读清晰,摄人心魂。   那女子身上,披着白底墨染的江山盛世,但见她莲足轻点,衣袂翩翩,飞身旋落柔风,提气飞起,踩着血战厮杀中将士的头顶,飘逸轻灵,如蜻蜓三点水,燕子穿云纵。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那女子缓缓一旋,堪堪落在断头台上,她青丝缭乱飞舞之间,露出的眼眸含情似水,顾盼凝睇之间,百媚丛生。      狡猾含笑。   那笑意淡淡浮出一点玩味,百般邪魅。      人群中的喧嚣已是万丈狂澜!   这女子身穿江山披,手持玄黄令,若她是江婳的人,今日赤锋军必然完败……   而她一身高超的轻功,可见内力雄厚,不可小觑,难道是武林中人?   围观人群不由得渐渐静了下来,那女子晃了晃手中的玄黄令,笑得天光破云,此时黑云散去,露出一丝金色,罩着她的周身,华美高贵,气质如兰。      紫微阁。   天下最令人仰止的地方。   紫微阁第一代阁主鹤老,辅佐燕太祖夺得江山,却不愿出仕,于是太祖建立紫微阁,令鹤老只为苍生万民效力,谋策开太平盛世。   于是,紫微阁成了独立于国家朝廷机构之外的,最高的神圣之地,阁内汇聚英才,以天下为纸,以苍生为墨,画一幅幅太平盛世图,阁主之位甚至超越历代的帝王。   一件江山披,一面玄黄令,可令帝王屈尊,发号千军,百官俯首。   紫微阁汇聚七十二位英才,唯紫微阁主,马首是瞻。      江山披,玄黄令,乃是紫微阁阁主所有之物,如今却在这女子手中,她究竟是谁?为何带着这两样东西来到混乱的法场?      正在厮杀渐止之际,忽地一道寒芒破空而来,呼啸冷冽,直逼那女子的颈间!   秦湑手中的红缨枪冷光暴涨,射出杀意,刺向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身子飞倾,旋转躲开,电光火石之间,那杆红缨枪划断了几缕她的青丝,洋洋洒洒地四散下来。   那女子浅笑:“玉锵侯,初次见面,不知你为何下此毒手?”      声音如黄莺出谷,轻盈婉转,又脆若银铃。      缟素雪白,凌霜傲雪,白绫覆目,遗世冷清。   秋菀定睛细看,眼前的男子,高挑清俊,薄唇微敛,说不出的冷如冰霜,皎若秋月,又傲骨铮铮,不可摧折。   令千万女子折腰的玉锵侯,果然很俊朗啊。   她坏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自己暖床呢?      听到陌生的声音,秦湑心下不由得细细思忖,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从围观人群中的议论声中也听得见,她居然身着江山披,手持玄黄令,若她真的是江婳的人,今日他顾及着紫微阁的名头,也无法救出商华啊!   只好杀了她了……      秋菀但觉眼前那雪衣飒飒,双目覆绫的男子疾速逼来,她眼眸微敛,浅笑翩然。   周围厮杀已经停止,因为眼前这诡谲荒诞的一幕,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秋菀忽地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江山披,将那白绸黑墨的斗篷轻轻地,温柔地搭在秦湑的身上……   那披风轻薄,锦缎细滑,带着清冽又繁复的青莲香,兜头而下。   风声柔缓,她那双冰冷如雪的手,轻轻地握紧他持枪的手。      “自己人,我来救赤锋……”那女子低声,在他的耳际说道。      冷香四溢,她语调如冰,令他有些恍惚。      “你是谁?”   “在下,洛阳秋菀。”   来不及细问,她话音刚落——      瞬时,四面八方涌来银盔重甲的轻骑部队,刀剑出鞘,从长街那头飞驰而至。   羽林左路军赶来支援!   王骁和赤锋其余九人围成阵法,护住中心的秦湑和秋菀。   外围边沿,厮杀声又起,交织着哀嚎,震耳欲聋。      “当真反了!连老百姓也杀,羽林军统领是个混蛋么?”秋菀气愤道,饶是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看见法场外老弱妇孺倒在血泊中,断肢乱飞的场景,也止不住发抖……   可她还来不及痛骂,一声断喝传来,震得法场内外颤了三颤。      “前排,护盾放箭!”   羽林军统领,年逾半百的老将武青赶到,第一排羽林军半跪将盾牌挡在身前,身后战士们张弓搭箭,只一瞬间,漫天呼啸而来的箭雨疾速飞来!      “江山披,玄黄令在此,谁敢造次!”秋菀怒喝一声,箭雨中,也不闪身,声音荡开一片威严,响彻灏京,直欲冲破青天……      “什么?”武青一愣。   江山披,玄黄令?   武青透过重重箭雨,依稀看到法场中央,被赤锋军团团护住的二人,一个清丽娇美的女子,一个身披斗篷的男子。   那斗篷,细细看过,确是紫微阁的江山披……   “住手!”武青怒喝一声,羽林军瞬时收弓。      “羽林军统帅武青,参见阁主。”武青满鬓斑白,此时却恭谨跪下,磕头叩拜。   见令如见人。   这紫微阁主的架子比皇帝还大,谁敢造次,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人跪了满地。   只是阁主他老人家只问民生,不管朝政,如今怎么来劫法场?   武青满腹狐疑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      男子身着江山披,女子手持玄黄令。   “怎么,武将军,你放箭之前不知道看清楚再下手么?”   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那轻启唇齿的女子一身深紫衣裙,刺绣螭吻,那神兽目眦欲裂,栩栩如生。而那女子容颜胜雪,略施粉黛,淡扫蛾眉,悠悠慵懒的模样透出一股子古灵精怪的意味。   那眉眼,那举动,有些眼熟……   一时,他忽地想起一个人。   武青频频摇头,将眼底出现的另一个女子的幻象甩开,那江云宛已经死了五年了,他亲眼看她入土,怎么可能是她!      秋菀见武青不言语,哂笑道:“武将军,紫微阁主不下楼,阅尽天下千般事。他老人家今日托我来救人,有劳将军进宫通报,赤锋军,我救了。”   武青忍不住咂嘴,你道你是谁,口气这般大……   “既然江山披和玄黄令在此,还请姑娘与末将一同进宫面圣,不过……”武青魁梧挺拔的脊背忽地挺直,胡须飘扬,朗声问道:“敢问姑娘名讳,为何插手朝堂之事?”      秋菀撇唇,这话不就是瞧不起她么。   她淡淡扫了一眼身侧的秦湑。   雪衣随风摇曳,他似乎也在屏息地听着她和武青的对话。   那副认真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调侃……   秋菀咧开嘴,露齿一笑:“呿,我是谁?”   她嘴角抿成顽劣的弧度,笑道:“你儿子上个月在满春楼巴结我,回家嚷嚷着要你下聘书,说要是真的娶了我,子子孙孙无尽荣华,唉,真不是我自大吹牛,这还是你告诉他的,你说,洛阳秋君这般大人物,怎能屈为人*妻……”      她一语未毕,全场哗然。   天下首富,洛阳秋君?   秋菀,秋掌柜?      她秋菀是谁,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洛阳秋君,乃天下首富。   暂不论经商之道,只谈琴棋书画四艺,便已使秋君名扬天下。   论琴艺,秋君曾令千古琴痴楚公子断弦折琴,永不弹奏。   论棋艺,秋君曾与江雪老翁对弈十日,后者满盘皆输,被剃掉了胡子。   论书法,秋体灵秀飘逸,游丝缠绵,被誉为“染春烟”,更是令闺阁少女,大家闺秀们纷纷模仿。   而论画技,一幅丹青水墨便可以使官宦子弟们为其争破头,更是诗会上附庸风雅的绝好装备。      而秋君最为人惊叹的,则是聪慧绝顶,无人能及。   这个病弱纤瘦的女子,经商三年,便从西域马队,到江河漕运皆有她秋菀的生意,她的店铺更是纵横穷乡僻壤与繁华灏京之间,普天之下莫不有她秋菀的金字招牌。      除却大燕,西夜秦、南冷国、北梁、东豫等周边邻国,秋菀的生意亦像是根根血脉植入别国。若说富可敌国,腰缠万贯这等字眼也形容不了秋菀究竟有多少钱,因为根本没有人能算清,恐怕连她自己也懒得去算。      就连朝中以清廉耿直着名的礼部尚书越勤风,但凡宴席之上有女子在场助兴,便会离席,却在一次宴席上见了秋君后,留下一句“笔墨如点染春烟,灵秀飘逸,琴音若凤吟九霄,清疏狷狂。病态微懒,恰似柳摇,不施粉黛,却簪芙蓉。”的感叹,俨然从大清官变为老色鬼一般,令京城子弟越发好奇这洛阳秋君究竟样貌如何。   但她居于洛阳,或周游别国,不经常踏进灏京,每次来京收账,也只逗留几日,和达官贵人们也只是逢场作戏。若是有贵族公子亲去洛阳探访,也未必能得见真容,反而会落下唐突佳人的话柄。      可此刻,秋君本尊居然站在血污满地,断肢乱飞的法场内,拿着玄黄令和江山披来救赤锋军,真是轰动天下的大事!      武青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   秦湑听见周围频频的抽气声,他五年未出侯府大门,天下之事也毫不了解,但听见全场这般骚动,便心知身侧的女子,必定身份非同凡响。      “这,这,秋姑娘来此处,为的是?”武青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秋菀挑眉笑道:“你说呢?我来救自己的心上人,你有意见?”      人群中又是一阵激荡,武青见她此时紧紧握着身侧那雪衣公子的手,顿时心下了然!   怪不得她男宠无数,桃花遍地,却不肯嫁人,原来她看上的是秦湑这个大冰川……    作者有话要说:  嘛,那个啥,女主失忆了……男主眼瞎了……重逢也认不出了!这狗血的节奏! ☆、回忆朦胧,故地重游,染指江山谋   秦湑冷漠地将自己的手抽离。   刚刚一番苦战,他一袭白袍早已千疮百孔,血污满身,那微蹙的眉宇凄清如霜。   身侧女子的话再明了不过,她既然倾慕自己,来救的只是他一人,并不是十万赤锋军。   再度握紧了银枪,双目之上的白绫翻飞,在他发间舞出凄艳孤傲的姿态,不可一世,冷眼天下。      秋菀狡黠一笑。   她悠悠走下行刑台,朗声说道:“武将军,虽然我倾慕玉锵侯,但是此番前来,我的目的,只有六个字……”   她略微沉吟,直面无数双希冀地望着她的眼睛。   三年经商,她秋菀能将活人说死,将死人说活,将黑白颠倒,将正邪倒置,无非是无所不用其极,投其所好,收买人心。   他玉锵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要与他结成同盟,她必然得一身正气,用慷慨赴死,赴汤蹈火来昭显赤子之心。   顿时收敛笑意,她不笑的时候,周围密不透风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就等她说出下一句……   “我秋菀不才,只精通商贾之道,但此番抛家弃业,只是为了,救大燕,于水火!哪怕肝脑涂地,哪怕千夫所指!”      救大燕,于水火!   这并不是假话,她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用三年排兵布阵,在天下撒网,为的就是救大燕,可她又装出对秦湑一片痴心,就是为了模棱两可,黑白皆染,如此遇神杀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面前千万百姓无一不痛恨江婳,她站在血腥满地的法场,这样说出来,明日之后,她秋菀便名动天下,多少爱国志士会来投靠她。   可她待会儿进宫,还是得装出一副花痴模样,好像为了秦湑甘愿倾覆天下,以免打草惊蛇……   进宫面圣,她忽地心潮澎湃,三年绸缪,今日让她直入敌穴,杀得卖国狗贼片甲不留!      秦湑心下一惊,秋菀,究竟是谁?   商人皆是趋利避害的,为何独独她染指天下,直指紫微帝座,难道不怕被牵连?   忽地,他的耳畔,传来她的声音……      “先在大牢里等我哦,我出了宫就去接你。”秋菀回头对他说道。      她似乎离开了,裙裾摇曳窸窣声渐远,那丝馥郁又大度的青莲香渐渐弥散在血腥中,仿佛丢失了什么,他紧蹙眉宇,说不出心中那份熟稔来自何处……   他看不见。   但明明能感受到,她启唇说话,一颦一笑,姿态神韵,遥遥地和梦魂中,牵念五年的女子一一重合!      “江云宛?”他忽地喊出声……   她揽过广袖,此时堪堪回头,那满身缟素,雪衣飘扬的公子,在冷风中,她看不清他的双眼,雪色绫罗锦缎渗着淡蓝的冷光,化作一缕月白的魂魄般,幽幽地荡进她的眼底。   “侯爷,你说谁?”秋菀疑惑地问他。      陌生的声音。   秦湑低眉,苦笑地嘲讽自己。   他许是害了心魔,她怎会是她?当日他亲手将她埋在黄土之下,她怎会是她!   可是,他又隐隐期待,怀疑,直到秋菀反问他时,好梦惊醒……   她,不是她。      声音,香气,应该还有外貌,全都不像。   江云宛的高度刚到他的胸膛,而秋菀要更娇小些,秋菀的一身轻功如何解释,她深厚的内力显然不是五年之内能修习出来的。      秦湑不再言语,漠然转身,离开。   秋菀心下疑窦丛生,她刚刚似乎听到他喊出了一个名字,不同于他平时的语调,似乎是一声撕裂心扉的呐喊。   幽幽从天光,滑进地狱的黑暗中一般,穿透迷雾的声音。   她轻轻一笑,随着武将军离开法场。      ※※※   早有黄门来报,说今日赤锋劫法场,江婳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而片刻之后,刑部侍郎跑来,说有人身着江山披,手持玄黄令来救人,她惊得从锦榻上猛然坐起,面如死灰。   “张大人,你再说一遍。”江婳垂眸,冷声问道。   那张侍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匍匐在地,又磕磕巴巴地将原话禀告了一遍。      “什么?秋菀?”江婳黛眉紧蹙,渗出冷寒的杀意:“张爱卿,这秋菀不好好做生意,为何来劫法场。”   “启禀太后,秋菀在法场上有言,倾慕玉锵侯,微臣以为,她是因情而来,至于江山披,和玄黄令为何被她持有……微臣刚刚去了趟紫微阁,阁主宿醉未醒,据说昨夜与秋君对酌,小赌怡情,竟然输得只剩了条亵裤,连江山披和玄黄令也被……”   “混账!这阁主一代不如一代,竟然嗜赌酗酒,拿社稷开玩笑。”江婳抿唇叱道,但忽地眼眸一转,冷笑道:“原来如此,这任紫微阁主向来是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他一定是知道秋菀要去救赤锋军,才故意赌上江山披和玄黄令的,真是聪明,他自己不出面,却搅乱了哀家的一盘好棋!”      张侍郎微怔,原来如此啊,他顿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不由得又偷偷觑了一眼太后。   自从垂帘听政之后,这太后的容颜愈发年轻,大有返老还童的意味,此时慵懒地斜披着金色龙凤袍,霞帔缀珠翠,金钿敲步摇,乌墨青丝云鬟雾鬓,花颜月貌肤若凝脂。   怎么看,说当今太后年方三十,也有人信啊……   江婳但觉他正端详自己,不由得魅惑一笑。   散开的绮罗香艳,锦缎丝绸之中,露出她清瘦单薄的雪白肩膀,幽幽褪下,绫罗发带无风自飘……   云鬓微散,杏眸含情。   张侍郎浑身一颤,当朝太后居然在凤袍中,未着丝缕!      他一时无比尴尬,退也不是,看也不是……   他正犹疑着,下巴却被江婳微微挑起来!   “张爱卿,你乃新科探花,殿试之时还是哀家钦点的你,可还记得?”江婳妩媚一笑,张侍郎觉得脊背发寒……   “臣,臣,臣自然记得……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以躯报国……”他觉得一双冰凉如毒蛇的手,缓缓解开他的朝服,缠绕上他的颈间。   “那你可知,你的策论一文不值,文思混乱,根本是不入流的东西?”江婳冷笑,勾起他的下巴,看着他慌乱的神色。   “……”他已经说不出话,尴尬至极。   “只是啊,你这皮囊,哀家喜欢的紧,若你好好服侍哀家,前途无可限量,听闻你倾慕麟熹郡主?下次应该早点告诉哀家,谁知上次被状元郎抢了先?说起状元郎,也让哀家疼爱极了。”   张侍郎惊诧得无法言语!      风吹延福宫的穹顶,回风发出宛如哀嚎的声音。   一地花钿珠翠,绫罗绸缎,香艳风暖,四下静谧无人。      蕙馥缓缓走进殿中央,神色清冷地拾起地上的衣物,轻轻为太后阖上了偏殿的门……      秋菀裹紧了貂裘衣领,手中紫铜神兽的手炉传来淡淡暖意。   她坐着青色软轿,随着车辇来到丽正门。   灰霾暗影中,朱漆金钉,富丽堂皇的宫门,近在眼前,她缓步下轿,身侧的长岁正打算跟着她走进去。   雪衣少年念念有词,她侧耳细听,竟是近三年来每笔生意的进账银两数。   她侧身,弯下腰浅笑。   “不必这般认真,这种没用的东西,你背它作甚?”秋菀觉得好笑,弯着眉眼去看他。   “哼,要你管。你说不用背,为什么你自己都记得?”长岁红着脸。   “傻小子,我看一眼就记住了啊。”秋菀抿唇一笑,忽又垂眼喃喃道:“可我自己并没有想记得那些,记得的东西越少,迈出的步子才能越坚定,若我什么都不记得,那才是最好的。”   长岁一哂,大人真是爱说教。      秋菀趁机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先去刑部大牢看看秦将军,不要让狱卒们用刑,多给赤锋军的战士们送些饭菜去,要满春楼最贵的那桌。”   但觉颊边一股颓靡冷冽的青莲香袭人,长岁撇唇,脸被秋菀捏得像个白团子,冷声道:“死女人,刑部大牢也是可以随便进的?”   “给钱就是。”秋菀漫不经心道。   “若还不行呢?”   “再给些,十万两要是还进不去,你也别学做生意了,跟我学了三年,这些办不到的话,你也笨了。”秋菀唇角含着狡黠的笑意。      “哼,还不是你这个花痴,干嘛看上一个瞎子。”长岁冷着脸装成熟。   “才不是,你何曾见我看上过谁?不过是利用他罢了。”秋菀敛去笑意,正色道。   长岁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很久没见过秋掌柜这般正色的神态了。   她一向游戏人间,潇洒恣意,为何此次进京,她却牟足了劲要进宫?   少年微微侧头,看见那巨大的宫门,威严肃穆,里面一团暗影漆黑,像是巨魔张开的倾盆大口。   那幽幽黑色,映得秋菀更加苍白,长岁笃定地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一定会让那个瞎子好好被咱们利用的!”   秋菀“噗嗤”一笑,敲了敲他的头:“既如此,你快去罢,这门里头,不是小孩子可以去的地方。”      她直起腰,等待黄门通报,领她进去。   隐隐觉得这宫门之后,便是一切阴谋的结束,和另一个阴谋的开始……   那重叠的夹缝中,才是她要跻身而去的地方。   独自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太虚孤岛,花颜成空,寻佳人芳踪   薄暮四合,皇宫深处,雨花阁。   秋菀踏着玉石径,心道这处幽阁奢华靡丽,十分对她的脾性,才揽着裙裾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踩上光滑的大理石阶,便听水声淙淙。   再一抬眼,面前水汽扑面,落花零乱,假山嶙峋,红梅虬枝参天,一道飞落的瀑布笼着微凉的雾霭,当朝太后就坐在水榭中。   倚着身后彩花软垫的大椅,手中持着玉白的小杯正呷了口酒,莺唇敛,玉腕斜,尽倾醉眼。      江婳早就听见柔缓的脚步声,用微醉斜睨的杏眸在缓步而来的女子身上逡巡了片刻,饶有兴致地浅笑。      双莲倒影,波面粼光,翠盖风摇,红粉脂香中,那女子穿花过桥,惊鸿照影,拂落了一树淡梅,瞥然惊起湖中鸳鸯,她笑脸盈盈,千花竟拥中,愈发显得犹似天人。      这便是,洛阳秋君……   传闻秋菀已经年近三十,本该半老徐娘,为何依旧娇俏如少女,身段如优伶纤软,风致令人浮想起芰荷暮雨,晚风扶柳,颦笑优雅大度,万般柔情皆可入画。      这样的人,也肯为了秦湑倾覆家业,红尘皆抛?   那这玉锵侯,还真算得上是千古第一祸水了。      “民女秋菀,参见太后。”秋菀盈盈而跪,裙裾飘散开,如牡丹初绽。   “秋先生,免礼平身。”江婳勾着薄唇,抿唇柔笑。      秋菀暗惊,不过初次觐见她,她居然称呼她为秋先生?   称一个女子为先生,果真算得上是非常瞧得起她,毕竟她一不比太后早出生,二不是男子,三也并没成就什么大业,这先生二字委实千斤重。   不过再一想,秋菀释怀,毕竟她是天下首富,没有身份,但有银票,没有盛名,但有满腹诡计。   这满肚子的坏水儿倒出来,兴许她倾覆一个国家,也在弹指之间。   叫上一声先生,乃是太后看得起她,还说明,她对太后极其有用处。      “娘娘,今日民女僭越,身着江山披,手持玄黄令,赶去法场救了逆贼,如今一切罪责刑罚,秋菀愿一人担待。”秋菀正色地说道,依旧跪地不起。   “逆贼?听闻秋先生在法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要救大燕于水火,没成想,这会子在哀家面前,赤锋军都成了逆贼,秋先生两面三刀,还真是纯熟。”江婳轻轻放下白玉小杯,缓缓起身走近,仔细端详起秋菀。   那丝皇家奢靡的龙涎香,弥散开奇香浮动,秋菀低垂着头。   浅浅微笑。      “太后,日月可鉴,我的愿望仅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太后成全,秋菀什么都可以抛弃。”秋菀语带诚恳,言辞殷切。   江婳微微蹙眉:“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秋菀缓缓抬起眼。   她深墨色的眼眸中,全是看不分明的暗影,江婳听得出她语带机关,话中有话,只是江婳分不出真假!   秋菀是真的倾慕秦湑,才舍命相救去劫法场?   她说的那番话,什么救大燕于水火,哪怕肝脑涂地,千夫所指,只是为了讨秦湑欢心?   她真的愿意大开金库,把银两献给自己?   江婳觉得棋逢对手,一股热血直直向上翻涌。      “如何证明?你说你仅是爱慕玉锵侯,并非与哀家作对,甚至可以为哀家效力,可你凭什么来证明这点呢?”江婳冷笑,复又坐下,支起身望着地上的女子。   江婳却见,秋菀莞尔一笑,那笑容清澈和煦,暖人心底。   “太后,风起于何处,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眼不可辨,但可以去看树,何处落叶飒飒,树影摇曳,何处便是起风之地。”秋菀娓娓而道:“太后担忧,我与赤锋联手,此番相救是为了结盟,而非因为私情,那么太后大可以去看,暗地里的事,没人可见,但权势转移,朋党壮大这种事,任何风吹草动都显而易见。太后尽管放心,我只求秦湑一人,绝不可能勾结赤锋逆贼,若太后能把秦湑给我,我可以拱手让出一切,包括说服秦湑离开赤锋。”      一番话,江婳听罢,眸色更深。   此人当真城府极深沉,敌我莫辨,不可轻信,为今之计,只有将信将疑,把她利用榨干,否无法相信……   可秦湑,亦曾让敌国公主,青楼花魁晕得五迷三道,若说这位首富也着了迷,倾慕玉锵侯,也不是不可能。      正在她犹疑之时,却听见一句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太后,如果我现在便救您一命,您可会相信我?”秋菀噙着一丝邪魅的笑容,问道。      救我一命?江婳微颤,忽地从椅上起身,大步而来,直直抓起秋菀的衣领!   什么意思……   她已然被谁暗算了?   她静静逼视着眼前的秋菀,后者笑容依旧温婉斯文,优雅得体,甚至她的指甲在她雪白的脖颈间扎得渗出小血珠,秋菀也不动声色。      “秋先生,此话怎讲,难道哀家现在有性命之忧?”她森然的眸,直直探进她的眼底深处,咄咄逼人。   “娘娘,或许延福宫有内鬼,看来您要肃清自己人了。”秋菀那如春水潋滟的眼眸,荡开笑意,令江婳大怒。   “把话说清楚。”江婳寒声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太后您为了容颜不衰,青春永驻,一直在殿内燃一种混杂香料,名曰花颜?”秋菀凑近江婳的耳边问道。      江婳一愣,心下大骇……      “近来,太后可有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的症状?”秋菀步步紧逼般地追问:“太后可知,这花颜香的药方,来自何处?”   江婳顿时大悟,如醍醐灌顶。   太虚岛!   她当时委托太医院去寻药,有太医告诉她太虚岛岛主擅制毒,但也研制过别的救命仙丹,长生之药,只是开价太贵,寻常人绝对买不起。   于是她只买了最后一颗七七断魂,和花颜香。   这香料经手之人,皆是她最信赖的,但人数也甚多,要查清谁在香料里做手脚,恐怕也要很久。   但她刚刚居然忘记了,秋菀,她也是来自太虚岛的弟子!      “太虚岛恐怕在常人眼里神秘得紧,其实坊间太多传闻全是假的。”秋菀淡淡笑道:“我师姐并非岛主,她和我师承一脉,但她所学的乃是医术,而我学的则是商贾之道。她虽人称毒君,但却是天下第一神医。花颜香,我也一直用,所以当今这副好皮囊也并非天生丽质,刚刚我闻到娘娘身上的香味,便知你也在用此药,但香味不纯,其间参杂着别的香味,如果没闻错的话,应该是普通的毒药,若娘娘再闻几天,恐怕便要一命呜呼了……”   秋菀但觉江婳紧攥着自己衣领的手用力越来越大,几乎让她窒息。   “咳咳……”她不由得无力地咳了两声。      “太虚岛,究竟是什么地方?”江婳这般问道,她狠辣的眼眸静静逼视着秋菀。   “芜海之央,其水汤汤,浪间四方,皆通吾乡。有缘可见,无缘不现,太虚彼岸,天海一线。”秋菀念道:“娘娘应该听过这首歌罢?太虚岛没有方向,连我从那儿出来的,都回不去,我又如何告诉你……”   江婳轻轻松开了手,冷笑彻骨,令人悚然。      ※※※   皇宫内外,一场血腥厮杀展开,灯火通明的宫道上,羽林军银盔铁甲,将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晚,太后在延福宫小憩,忽然口吐黑血,查到熏炉中有人暗中为了谋害太后,在香料里混入致命剧毒,此事一出,波澜万顷,席卷了整座阴暗的皇宫。      宫门外,玄色斗篷下,女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腕,纤手提着一盏宫灯,那是黄门太监刚刚送到秋菀手里的。   八角宫灯,上缀缨络,玉石敲响,那底端的金铃摇晃着,散开如梦般的韵律,叮咛在一片禁军嘈杂的厮杀叫喊声中……   秋菀淡漠一笑,用食指轻轻触摸宫灯上金铃的内壁——      指尖冰凉,触摸到一派字迹。   “朕安好,宿敌清,今夜朕将亲信安插到延福宫,秋君勿挂,还望赤锋早归。”   薄唇微扬,笑容依旧那般清丽,秋菀裹紧了斗篷,走出丽正门。   门外一辆静静停着的华车上,一袭雪衣的长岁走下来,唤她上车。   而宫门内,上至朝堂文武百官,下至深宫太监宫娥,展开了一场血的屠杀。      江婳恶魔的嘴脸露出森然一角,身边所有亲信必然被她亲手铲除干净,她会对皇宫进行一次大换水,然后把秋菀事先安排的各色人物,全都招纳进去。   朝堂上,深宫里,她江婳的枕头边,明日,全是她秋菀的人……   或者说,是皇上的人。   是大燕的人!      文德殿,幽暗殿宇,灯火摇曳,映得那人的身影宛如鬼魅。   衣角华丽繁复的蟠龙纹,卷云冠垂下的珠翠下,是一张惨白又柔弱的脸孔,衣服太过华丽堂皇,反而越衬得他一捧白骨般的羸弱,和单薄至极,几近病态的身形。   当今皇帝,太后垂帘听政之下的傀儡,颜怀瘦得指节突出的手,握着一柄狼毫,笔下一点水墨,点缀出一片烟雨。      登基之后,他每日读书写字,吟诗作对,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为苟延残喘,然后死处逢生。   风把大殿的窗吹开,徐福躬身入内,毕恭毕敬地问道:“皇上,今夜皇上夜宿何处?是去皇后的紫寰殿还是……”   “今夜,朕就在此处。”颜怀听见窗外厮杀声此起彼伏,心乱如麻中,手中一点黑墨毁了一副江南烟雨图。      不出三天,他便要夺回江山,夺回颜氏百年的尊严,夺回他日被江婳一手摔碎的,他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此夜不该虚度,他应当把这一切,都告诉她。   死去五年,烟消云散的她……      “徐福,摆驾。”颜怀忽地起身,脚步极快,衣袂吹熄了宫殿内最后一盏灯,他还赤着脚,发冠滑落,深墨色的头发散开。   “皇,皇上,这个时辰陛下要摆驾去何处?”徐福惊诧地问道,他视线中,大殿的门被颜怀推开,一阵飓风,吹得他单薄的背影,几乎消散于浓稠的夜色里。   星辰黯淡,远处灯光被血染红,映得皇宫的大半个天幕,都是火光一般的颜色。   徐福有一个错觉,觉得皇上就要羽化成仙,弥散于风,他轻薄的龙袍,再被飓风一吹,便只剩衣袍玉带,骨灰漫天……   “去太子妃的衣冠冢,朕几日未去,兴许枯枝落花,又遮了她赏景的视线罢……”颜怀扯起嘴角,想要微笑,却觉得脸颊边有些冰凉。   她葬在玉锵侯府的后院,她的灵位摆在玉锵侯府的祠堂。   留给他的,仅剩他从江府的残骸中,找到的一件衣袍。   留着她的衣冠,当做凭吊之处。      江云宛,我欠你一个江山,一条命……   我颜怀用尽余生,也要还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救国谋士,不违师命,往事叹伶仃   灏京乃是不夜之地。   铁牌子报时声幽幽远去,带着秦楼楚馆里的颓靡香艳的歌吹声,像是一层薄霭,笼着灯火次第逶迤的皇城。      远远望去,俯瞰灏京,倒像是一汪湖水倒映着莲瓣灯,夜虽深,姹紫嫣红的光却流转得更剔透。      若论最繁华的酒楼,当属樊楼,灰瓦青砖,雕梁画栋,一楼已经座无虚席,越往上登高临望的隔间最贵,而最高一层,是夜已经被包场。      黑漆的桌上,杯盘狼藉,   女子墨发披肩,淡扫蛾眉,翠色垂地的袍并未束带,慵懒地披身,她赤脚踩在紫檀椅上,轻袍缓带,颇得魏晋风髓。。   锦袍之下风流艳骨,不盈手握。   纤细的手指捏着一个青翠婴戏纹的小酒杯,其貌不扬,朴拙童趣,其上百童子戏莲花,足底施釉,釉色浅白,那酒杯本身并无张扬奢靡之处,偏被握在那只手里,显出千万分的贵气高雅,飘逸出尘。      而桌上各色珍馐,琼浆玉液,摆了满桌,围桌而坐的七八个男子皆是虎背熊腰,腰杆笔挺,望之便可见沙场挥剑的气度,令人生畏,但偏偏那女子不屑一顾,好整以暇地端着酒杯……   她身侧商华默默饮酒,一旁的战士们光顾着吃菜,像是饿了许久似的。      忽地一个激灵,秋菀支起身,挥了挥手中的酒杯,大喊一声:“接着喝!”   一群行军的兵爷自然是挡不住美酒的诱惑,再加上劝酒的还是个女子,也纷纷跟着举杯喊道:“喝喝喝,今夜不醉不归!”   一时间,滚烫的热酒下肚,连那王骁都有了几分酒气醉意,满面通红,说话时舌根也硬了,嗡嗡地震得樊楼震颤了几下,可那女子依旧笑颜如花,眼眸清澈,半分醉意也没有。      不愧是混商贾之道的,酒量深不可测,简直不像个女子!   说她是绿林好汉,江湖大侠,也不为过。   一晚上,这些白天又是劫法场,又是进大牢的赤锋军们早已疲累不堪了,她还是划拳,摇骰子,玩儿得不亦乐乎。      刚刚又念了几句《将进酒》,秋菀一仰面,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居然又吆呼着小二给她换个碗接着喝……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我秋菀在此敬诸位英雄,一定早日收复失地,还我大燕江山一个盛世太平!喝!”秋菀捧着那个比她的脸还大的碗,咕嘟咕嘟地饮干喝净。   “秋掌柜说得好,俺王骁从没见过像掌柜这般豪爽的女子,今日喝得当真尽兴!”那王骁仰头灌酒,淋得周围的胡子都湿了。      还是商华比较冷静,拱手道:“秋掌柜,我看也喝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还要回北疆,虽然没有军令,无法收回朔北,但,我商华在北疆一日,就绝不会袖手我北疆百姓国土任人欺凌的!”   商华此话一出,全席沉默。   寂静的宴席上一时间气氛很忧愁。      秋菀却微扬嘴角,笑道:“商将军,我一向钦佩赤锋,如今得见诸位风采,恨不能与赤锋相随,远赴北疆讨回公道。但我秋菀在此说句真心话,诸位信也可以,不信也罢,十日之内,我定当和玉锵侯赶赴北疆,与诸位一起浴血而战。”      她一席话说完,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商华望去,那素翠锦袍之下,羸弱娇小的女子犹带几分病态,像是天生不足,生有宿疾,那黛眉微挑,含笑顾盼的神韵,也是温婉清丽,风雅孤傲,这般风流女子,为何要许下如此承诺?      “诸位。”秋菀见商华面露疑惑,苦笑道:“说来各位也许不懂,我秋菀从一开始,便是为救国而经商,如果各位不嫌弃,他日我成了玉锵侯身侧,赤锋军旗下的谋士,我秋菀所有家产,愿充作军费……”      谋士?   她一介女流,要做军中谋士!   而她苦苦绸缪三年,爬上首富之位,无所不用其极地做生意赚钱,只是为了今后充作军费……   她到底是谁,为何如此良苦用心地救国?      商华惊得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听身侧王骁赞叹道:“好个奇女子!秋先生,若不嫌弃,他日你能来我们赤锋,俺王骁第一个欢迎!”   刚刚还唤作掌柜,如今便改口称她为“先生”了……   说罢,他彪悍的身子挡住了商华眼前的光,但见他起身举杯,敬酒时笑得磊落飒爽,显然已经信了秋菀的话,并且毫不生疑。      商华虽然钦佩秋菀,但她一个女子要当赤锋的参谋军师,秦湑又会答应么?      恍惚间,商华见那一脸笑意温婉的女子被众位战士簇拥着,那眉间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忽地觉得极其熟悉!   这位大富豪,怎么看,无论是从脾性还是举动,都像极了那个人……   江大人……   江家小女,江云宛。      这厢正喝得七晕八素之际,长岁撅着嘴走了过来,寒声道:“死女人,你今夜喝太多了!”   秋菀笑嘻嘻地去捏他胖嘟嘟的脸,谁知她千杯不倒的酒量竟也喝得眼冒金星,眼底长岁白团子一般的小脸,在她眼里成了两重影像……   “真是的,大人就是麻烦。”说罢,他小小的身子踩着王骁的凳子(王骁已经倒在桌子底下了),伸出胳膊去给秋菀盛些笋汤。      那嫩白色还在咕嘟冒泡的鲜笋汤翻腾出一阵香味,汤里飘着补身体的汤料,长岁举起汤勺,吹了吹,便塞过去要秋菀喝下。   汤的味道浓郁醇香,秋菀只顾着喝酒,现下也饿了,便乖乖张开嘴将那口笋汤咽下了肚……      可那汤还在喉咙打转之际,秋菀便“哇”的一声,将那汤全吐了出来!      长岁一惊,顿时醒悟,低头去看那碗汤,顶层居然飘着一层油花……      “混账,这是什么破酒楼!小二,把你家掌柜的叫来!”长岁气得跺脚,虽然只是个十岁稚子,但他耳濡目染经商这么多年,什么鱼龙混杂的地界没去过,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没遇到过,顿时那张秀气的小脸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竟然有三分学得像极了秋菀。      那小二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喃喃道:“这位客官,可,可是菜品出了差错?”      “你说呢?我交代了厨房总共五遍,我说汤里不要加荤腥儿,我家掌柜的一点油水都沾不得,你当小爷我说话是耳旁风嘛?这生意还想不想做?还想在这御街上混下去嘛!”   长岁气得鼓腮,骂得那小二双膝一软,在地上磕起响头,额上眼看着就要流血。      长岁正欲再骂,却一眼瞥见身侧的秋菀没了人影。   心下一惊,还记得两年前在洛阳,厨娘只是刷锅没刷干净,在饭菜里掺了些荤腥味儿,秋菀便吐了一下午,这下子这碗汤里飘着一层油花,自家掌柜的一定受不住。      长岁也曾疑惑过,秋菀这么有钱,却连顿肉也不能吃,他问过她为何不吃。   而秋菀只是很简单地回答:“不知道,我打小就闻不得肉味儿,天生的。”   现下,秋菀一定找个四下无人的地界大吐特吐去了,长岁一撩衣袍,飞快地跑下楼去寻她。      樊楼后院,遍植桂树,此时节将谢,却仍一簇簇地落下一阵馥郁香气。   秋菀弯着腰,将方才的酒水全呕了出来,鼻腔里的酒气掺杂着桂花甜腻浓烈的香味,反而引得胃又抽搐了几下,身子一颤,吐出来一滩黄水。      抽丝剥茧一般,将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一丝丝抽走力气,绵软无力的双膝瘫倒,秋菀栽倒在墙角,一袭翠色锦袍的下摆染着秽物,酒气熏天,她拂落了一堆桂花,惹得肩头全是香腻气息。      无力,衰弱,将死的感觉,仿佛是这具躯体极其熟稔的。   心乱成一团,虽然精疲力竭,但还是剧烈地呕吐着,明明喉咙里什么也没有,胃还是在猛烈地抽搐。   像是腐肉的味道,纠缠在舌尖,鬼魅般缠着她,要将她拉进地狱一般。      “叮——叮——”招魂的声音,远远传来。   “师傅?”秋菀一个激灵,眼前的幻象清晰如昨。   海,无边无际,潮,波涛汹涌。   礁石被海浪一遍遍地敲打,她蜷缩着身体,窝在花丛里,屏息偷笑,希冀着师傅和师弟来找她。   捉迷藏?秋菀无力地想着,这记忆原本清晰,又忽地模糊了去。      她看见华服簇拥的女子,绾着美绝人寰的发髻,那面孔幽幽转过来,看见她,便温柔一笑。   果真是师傅……她忽地觉得极其安全,索性阖上了眼,让太虚岛的风铃声,像招魂幡儿一般,引她回去。      “我们是大燕的人,如今大燕有难,菀儿必须得去救。”   “救谁?”   “救皇帝,救子民,救你想救的人呀。”   “我想救的人……”      我想救的人,他是谁?   秋菀猛然惊醒!      夜深处,风幽处,花香处,回眸处。   铭心刻骨之处,此时空白一片……   我既深藏于心,奈何前尘皆往,万事成灰。      秋菀仰起头——   一方干净雪白的素帕递了过来。   锦帕被折叠得很工整,棱角分明,被水濡湿了,卷着些冷香。   那持着锦帕的手,修长,纤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骨节分明,被一截黑色的窄袖衬着。      再向上望去,那玄墨色窄袖直领的袍贴身,领口前襟的扣子系得平整妥帖,显得他身子修挺英朗,笔直如松。劲节孤寒,幽峻清傲,冷酷中含着淡淡萧索。   他双目之上覆着的黑色绫罗缎,舞出如秋风肃杀凄绝的姿态,垂下的两缕翩跹于他的身后。      秦湑,玉锵侯,她此时需要巴结利用的人。   她只有努力讨好他,成为他的谋士,才有可能去指挥赤锋,收复失地,完成师傅留给她的任务。   她要扳倒江婳,收复失地,要拯救大燕。   为的是她师傅的交代,可她真的踏上这片土地,却发觉她是真的想要做这些。      不知为何。      “擦干净。”他开口道,冷傲的眉宇微蹙,似乎很嫌弃似的。   “谢谢。”秋菀接过他的锦帕,将唇角腮边的污渍擦干净,却闻到那方帕子上,好闻的味道。   佛手香,清心蕙质,很冷艳的味道。   果然衬他。      “噗……”她望见那锦帕上绣着的呆头鹅,忽然笑出声:“侯爷,你怎么用这种奇怪的帕子,上面绣得这是什么啊……”   那锦帕上绣得两只呆头鹅相依偎,目光呆滞,动作迟缓,针脚粗得还飘着线头。   “鸳鸯。”秦湑冷然回答。   秋菀听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便向他的脸望去。   虽然眼睛被黑色绫罗遮着,但她分明觉得他的情绪像是沉到了冰湖底,幽幽暗暗,冰冷到极点。   那是一份,冰封了很久的绝望。      她看着那两只呆头鹅,一时间无法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君归未有期   眉心,却是一温。   秋菀只顾着低头看帕子上的鸳鸯,再抬眼时,秦湑居然只离自己一寸远,他温热湿腻的气息撩过她冰凉的颊边。      “你,你干嘛……”秋菀愣住,无力地靠着墙,却见他的手轻轻抚摸过她的额头,然后下移,鼻梁,脸颊,嘴唇……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占我的便宜不成……”秋菀一急,一掌打过去——   手,被他紧紧攥住。      就仿佛他能看见一切般,他的动作疾迅有力,一瞬间便擒住了她。   “别动,我只想知道你的容貌。”      是啊,他双目失明,若是想知道她的模样,只有用手的触觉来感应啊……   秋菀也不是拘于礼数之人,便也任由他去了。   那双手,并无丝毫意图不轨之意,冷漠却又霸道,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他离她极近,那股佛手香扑面,令她有些眩晕。      心底,却并不讨厌他的动作。      “怎样,我长得可还看得过去?”她笑问,微微仰起脸,去看他。   秦湑蹙眉,他蹙眉的样子很冷艳,很秀气,说不出来的好看。   若是他的眼睛没有失明的话,应该会更清俊孤傲,惹人痴迷罢。   秋菀隐隐想知道,他黑色绸缎覆盖之下的真容。      他漠然抽手,然后直面她,静静地与她对峙般,立在原地。      空气里充斥着酒气熏天,桂花浓香,还有她身上清冽又淡雅的青莲香,带着太上忘情般的冷漠,隔离着他很远,很远。   像是青灯黄卷,伴着钟声梵音,她的味道,声音,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陌生的,而且她心里丝毫没有留有余地给他。   她不认识他,又为何要念他?   于是他愈是靠近,她愈是冷酷,隔着江天漠漠般,他身在彼岸,她一叶孤舟,和他并无交集。      可,她就是她,江云宛……      “秋姑娘修习的内功心法,可是大圆镜智?”秦湑忽地幽幽问道。   她手腕处,应该有一朵雪莲。   大圆镜智,修习此法者,摒弃凡尘,六根清净,无需无求,清心寡欲。此法若修炼到化境,手腕处雪莲便绽开成十六瓣,可活过百岁,依旧肤若少女。   为何,她要练这个?      “还能如何,我生来身子弱,师父便让我修习此法以续阳寿,否则我可能活不到现在罢。”她温婉地抿唇一笑,轻声说道。   那青莲香,又馥郁了几分,迷离得如佛祖手中拈着的一瓣雪莲,清淡雅致,却是,无情至极。      “五年前,你在何处?”他冷静地问她,可心里却是万丈狂澜般的汹涌。   “自然是在太虚岛,我三年前才离开太虚,来到大燕,奉师命经商救国……”秋菀唇边荡漾着笑意,眼眸一转,狡黠道:“怎么?你真的对姐姐有兴趣啊?为何这般盘问我?”      良久无言。   他若有若无地传来呼吸声,月色带着空蒙的雾气,桂树摇落满枝的碎花,婉转飘渺的歌吹声依稀,从远远近近各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里飘出……   他却比这一切,更加幽谧渺远,似幻似真,空留一侧剪影般,寂静如死。      “本侯,有位故人。”   他忽地说道,声音痛意分明,令她微微惊诧:“她明明死去了五年,可近来我遇到另一个人,和她百般相像,于是……本侯今夜去她坟前凭吊,铜盆里的纸钱还未烧尽,火却忽地自己熄灭。本侯忽然觉得,她没死。”      秋菀一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和他的故人相像的人,便是自己?      “于是,我掘地三尺……若她没死,此举也不算冒犯,果然……”他忽地冷声笑道:“你可知,三尺黄土之下,本侯什么都没挖到,连当初葬她时的红木棺材,都不翼而飞!”      话音未落,她却见他轻轻地,缓缓地,像是用尽平生所有的柔情一般,解开了自己蒙着双眼的黑绫锦缎。   她倒吸一口凉气。   只在瞬间,那黑色绫罗被夜风吹走,露出他的真容全貌……      这分明是她,第一次,见到秦湑的样子。   却像是隔着重重海浪,层层雪幕,纷扰杂乱的凡尘中,他倏忽地跃出,露在月华之下时,她眼中便只能有他,静静地,冷冷地,那双眼睛空洞,死寂,却幽幽地将他千疮百孔的心,翻开一层血肉模糊的胸腔,直接给她看一般。   残忍,不知为何,她忽地这样想。   她不想看到那双眼睛,她心里好痛!      呼吸钝钝地一窒,她右手腕处,那朵雪莲绽开清丽冷冽的花瓣,她不由得方寸大乱。   她立刻气沉丹田,按大圆镜智的心法开始修炼,可处处受阻,腹内像是江河翻腾,气息滚涌上翻……      “怎么回事……”她呼吸紊乱,心绪难抑,五年来修习的心法,此时像是崩溃了一般,吐纳间痛得像是血液逆流,走火入魔。      那张脸,清俊,冷艳,幽寂,若秋风白霜,冷对繁华,漫看千军万马覆灭于脚下般的无情。   让她,无法自拔。      “如此见了我,你可还记得我?”秦湑幽幽问道。      情到深处,心如死灰又复燃,尸骨冰寒又重生,他忽地看见一丝希望,他肯定眼前这个“秋菀”就是她。   死了五年的,却不知为何,又剔骨重生,凤凰涅盘般回到他身边的,那个她。   秋菀走火入魔,气血翻涌,此时只得静静地逼视着眼前的墨色衣裳的男子,却无法记起更多。   他在说什么?   她明明从小在太虚岛长大,难道记忆里,师父和师弟跟她玩儿捉迷藏的一幕幕全是假的么?难道她二十五年在岛上的回忆,全是镜花水月的幻觉么?   开什么玩笑。      “江云宛这三个字,你的名字,字字泣血,一笔一划,我写在心底,写了无数次了,你就是变作一棵树,一块石头,哪怕一阵风,我都认得你。”秦湑忽地语调哀切,柔肠百转道:“江云宛,你就在这里,当日我亲手埋了你,那抔黄土之中,睡着的,不只是你,还有我……”   他纤长清瘦的食指,直直指着他的心脏。   “江云宛,你在这里啊……我怎会,认错你?”      秋菀摇了摇头,那痛意席卷而来,头痛令她几乎晕厥……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说过那个名字,我不认识你,更不记得你。”秋菀捂住头,气息混乱。   她从小长在太虚岛,跟师父师姐和师弟在一起,这么大的孤岛上,只有他们四个人,她怎会认识秦湑,她怎会是,那个江云宛?      不记得,她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忘记我,我也不知道你回来究竟有何目的,但是,你就是你,我还是我,我再也不要让你离开我了。”秦湑强抑着翻涌的酸楚,柔声说道。      他双目失明,但也知道,眼前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和当初的她不一样,但她就是她,他又怎么能认错?      猛然,他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   仿佛要生生世世,把她紧紧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那羸弱不堪,又冰冷如雪的身躯,轻得像风,仿佛随时便会消散于虚无,仅留下幻象消失之前,一丝零星的光点。   那清冽繁复,雍容冰冷的青莲香淡淡弥散,她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发出低声的呜咽,可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无处可躲,避之不及。   像是与他,重逢般地,相拥。      不是,不是,她不是江云宛……   她叫秋菀呐,她是太虚岛的弟子,她来大燕是为了师命不可违,她从小便在太虚岛长大的啊!   忽地,一句诗,跳进她的脑海里,从深深的幽暗中,倏忽出现。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   是以有誉处乎。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   秦湑,秦湑。   湑字乃草木茂盛之意,菀字,亦是如此!   原来,这便是她名字的意思么?   原来,她真的认识他么?   心乱如麻,手腕处的雪莲此时明明灭灭,隐隐约约,闪动着冷光。      可就在她怀疑的那一刻,她忽地不再挣扎,一瞬间,吐纳如初,心神皆跳回正轨。   手腕处,那朵雪莲的花瓣,映着月辉,显出一点清丽又无情的冷光。      “侯爷,你认错人了。”她缓缓抬眼,冷声道。   秦湑一怔,心知她重又调整好了一切,她心乱只不过是刚刚那一瞬间。   大圆镜智令她无情,令她寡欲,令她此生再也记不起他。      “你究竟去了何处?为何在那座岛上?为什么又修习这种心法?”他喃喃问道,却觉得怀里的她,冷得像坚冰无温,凛然如晨霜,冰澈得令他皮肤裂开,渗出像是从冰河深处传出的酷寒……      “你真的认错了人,我从小长在太虚岛上,又怎会是那个江云宛?”秋菀勾唇冷笑道:“就算我是她,如今既然我都忘了和你发生过什么,可见你我之间,本就是可以随意忘却的。”      一句话,在他的心底,龟裂开巨大的伤口!      “江云宛,你这是何意?”秦湑冷声问道。      “秦湑,你忘了江云宛便是。”她巧笑倩兮,顾盼柔情,却冷得彻骨……      你忘了江云宛,便是。   这就是她的回答?   难道她的大圆镜智,已经修习得六根皆净,再无情思?      “忘了你……”秦湑喃喃道。   风过,无痕,往昔,具化为尘,可那身影还在,可那心绪还在,可那痛得撕裂心扉的痛失,让他虽生犹死,浑浑噩噩。五年红尘,四季紫陌,刻在墓碑上的,她的名字,被他抚摸得冷滑,几乎将要消失……   他无数次,对着虚空绝望地伸出手,触及的,不过是一方坟茔,一块石碑,落了满径的枯叶,漫漫散散的尘埃,她不见了。   再也不回来……   若是遗忘,像她这般简单——      “若真的能忘,我秦湑早已忘了她,哪怕把忘川跳百遍,踏尽天涯寻一株忘忧草,遁入幽冥渴饮孟婆汤,我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会这般苟活,只为记得她,便用尽余生,又苦涩又难以割舍……”秦湑寒声道,那声音飘忽,语调如回风,旋着尘埃,幽谧地消散在虚空之中。      “如何忘,你且告诉我如何忘?立春那日春风会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风一吹落花遍地,冬雪漫天后,寒来暑去,五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念你,又让我如何,忘记你……”他幽幽问道。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般失态,那袭衣袍仿佛跌落于泥泞一般不再飘逸,那乌墨的青丝撒开绝望的弧度,这样的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上。   冷如冰霜,心如铁石。   若不是相思剧毒无解,又怎会令他念念五年,流尽相思血……      秋菀眼底的他,像是冰川下被冰封千年的尸骸,早已千疮百孔,不复存在,却空留一颗心,苦苦回忆,生生世世等待下去。      她忽地,心痛如刀割。   雪莲瞬时间,像是枯萎般,她刹那间,血液停滞。      他转身离开,背影依旧冰冷如月华照清霜,秋风拂海棠,那双看不见万物的眼眸,彻底,彻底,融进无边的黑夜。      秋菀冷冷地立在原地。   不悲不喜,寂静如死。   但心里,却漫溢过从未体会过的痛楚,她不由得伸出右手,轻轻扶着心脏的位置,浅浅喘息。      一滴一滴,眼泪奔涌而出……   她竟然哭了?   从有记忆开始,她从未哭过啊。   大圆镜智令她狠心直面一切,粉骨碎身的痛,她也可以咬牙笑着面对。   她真的是江云宛?   可她,分明只有秋菀的记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剥皮剔骨,无间阿鼻,六道孤魂遗   那夜长岁在樊楼后院找到秋菀时,她正在倚着粉墙,大口喘息。   颊边竟然泪痕斑斑,长岁顿时吃了一惊,跟着秋菀走南闯北三年,他从未见过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物流过眼泪,一时间也慌了,瞧她那副模样,失魂落魄又气息荏弱,便即刻命酒楼备了马车,打道回府。      秋菀在灏京也有处宅院,虽罕有人迹有些慌冷,楼阁庭院却也雅致朴素。翠盖朱缨的华车停在秋府门前时,已是更深露重,冬风凛冽,长岁扶着秋菀下了马车,却见她脸色煞白,用手一探,竟然额角滚烫。      “掌柜的,你发烧了?”长岁惊道。   旁人或许不晓得,但他跟随秋菀多年,她平日里体温如冰,每日睡前需有男子将被褥间暖得滚烫,才能睡去,否则她夜深定然会因湿冷惊醒,辗转难眠。   世人皆道她秋菀好男宠,谁又知道她只是借人体温,勉强入睡罢了……   三年间,她无一夜好眠,长岁常常怀疑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每次想破了脑袋,迂回婉转问了她无数次,也得不到答案。   如今她居然体温滚烫,可见她此刻有多难受!      “长岁,今日可是初八?”秋菀紧蹙着眉,薄唇翕合,面色惨白地虚弱问道。   长岁掐指一算,顿时心下大惊!   “明,明日……掌柜的,可要叫大夫来?”长岁瞪着眼睛,白胖的小脸上露出少年才有的懵懂担忧。   苦涩一笑,秋菀低声道:“你几时见过我叫大夫……如此,先备一桶温水来,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丫鬟,不过忍一日罢了。”      长岁听罢,一眨眼,忽地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泪眼朦胧中,那翠色锦袍反披着貂裘的女子,缓缓进了府门,她乌墨长发簇簇如瀑,发间偶尔可见几瓣桂花,那长袖下露出皓白的玉腕,一朵雪莲此时阖上了花瓣,呈现含苞待放之态。      一年一次。   长岁拢共也就见过她三次,痛不欲生,哭嚎彻心彻骨。   她有太多秘密,那张如花笑颜,精致面孔下,枯骨寒凉,宛如鬼魅,她飘忽的背影,此时像是被风一吹即刻便会弥散而去的骨灰。      不知为何,每年一次的剔骨重生,她需得忍受粉骨碎身的疼痛,身体忽如千年寒冰,身临于八寒地狱,忽如浴火涅盘,煎熬于无间阿鼻,需得冷水热水一遍遍地淋身,才能为她减去稍许的痛苦……   长岁眨巴着眼睛,忽地大声哭喊道:“掌柜的,那个大圆镜智不练也罢,如此痛苦,我看了都难受,呜……”   少年捂着脸,哭出了声。      秋菀此时堪堪走进门槛,幽幽回过身,望见长岁指缝间露出的泪水,不由得无法再笑。   “并不是因为……大圆镜智……”秋菀低声呢喃,声音几乎微不可察,桃色薄唇此时变成了惨白,瘦削的身影如纸,不堪凌风。   “想来,我或许真的死过一次。”秋菀笑道,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师父曾说,她生有绝症濒死,五年前救她一命,代价便是每年一次的剔骨重生,忍受折磨。   而大圆镜智,也是因为要延续阳寿,无情无欲方能长久。   如今再细细想过,她丝毫不起疑的一切,或许都是假的!   越想越觉得,那段太虚岛的回忆,不堪仔细琢磨,如今偶尔想起的片段,都模糊至极,像是一场幽梦……      她的记忆,是从剧痛中,开始的。      长岁曾见过,她痛得将手臂咬烂,嚎叫声响彻秋园,一次次痛昏过去,又一次次醒来忍受,极热极寒,无穷无止。   佛经翻遍,没有一句经卷咒文能救她于水深火热。   佛祖恶鬼,六道轮回,天地玄黄,幽冥地狱,可有人愿伸出手,拂去她一切苦难,换她一日,平平安安。   煎熬,忍受,她像是被放逐的孤魂,从未有过休憩之所,从未有过避风之港。   永生如此。      ※※※      江婳做了个梦。      醒来时,殿外风声如鬼哭,天未破晓,沉寂如幽冥,她揽被惊醒,心慌意乱。   “蕙馥,蕙馥!”她忽地喊起来,赤着脚,披着凤袍,起身欲点灯。   “嚓——”火石声从身后传来,蕙馥幽幽地应了一声,点亮了蜡烛。      黑暗被驱散的那一瞬间,也照亮了铜镜里,那张如妖魔的容颜。   “不!不要点灯!”江婳失声大喊。   铜镜里,那张满脸皱纹,苍颜白发,垂垂老矣的人,绝不是她江婳!   灯又被吹熄,殿内一瞬暗下来,黑暗幽寂里,只有她响彻耳畔的心跳声,如擂鼓。   因为停了花颜香,她容颜一夜间变作老妪,丑陋不堪,皱纹层叠,简直像是行将就木的死人……      “花颜,花颜……快去传太医来!”江婳尖利刺耳的叫声,回荡在大殿里。   “太后,前些日子,太医院的太医全被您赐死了,如今都是新上任的太医,应该不知道从何处买花颜香。”蕙馥恭谨回答。   “去,那就去叫秋菀来,哀家宣她进宫!”江婳尖锐的指甲抓着脸,躲进被子里。      “娘娘,羽林军统领武青送来密报。”殿外忽地传来一声通报。   一纸素笺送到江婳手中时,宫灯重又点亮,映得那几行蝇头小楷愈发刺目耀眼。      “洛阳商贾秋菀,言行诡诈,疑是当年江家小女。臣于玉锵侯府密探,孤坟三尺之下,并无棺椁尸身。”      什么!   难道江云宛真的没死?   怎么会没有尸体,连棺材都没有?   江婳忽地忆起刚刚那场噩梦……      五年前,她江云宛死于浔阳,却并无丝毫中毒迹象,浔阳城也并没有听说被七七断魂的毒气缭绕覆盖,可见她并没有吃下七七断魂,只要她没中毒,就有可能没死!   这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一块心病。   梦里,江云宛化作厉鬼,追问她为何逼死她江家百人,为何要割地卖国,她双目泣血,脸色煞白,形同游离尘世的孤魂野鬼,惨死之态毕露无遗。   听闻她死于瘟疫,临死前还曾以腐尸为食!   如今,她化身秋菀回来了?      “去,宣秋菀进宫。”江婳强忍恐惧,渐渐平复下心境,起身穿衣绾发,再抬眼时,东方既白。   这一日,乃是大燕建耀五年,十一月初九。   逼近五年前,江云宛的死日。      ※※※      长岁兜兜转转,在屋门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凄厉悲惨的哀嚎,也没有生不如死的求救,这次秋菀似乎忍耐住了所有疼痛,一言不发,那间狭小*逼仄,不见天光的暗室里,此时水汽氤氲,缭绕的雾气之间,秋菀坐在蒸腾热气的大木桶里,让滚烫的热水给自己冰寒的躯体添一丝温暖。      周围的丫鬟们全是从洛阳秋园带来的,显然很熟悉秋菀奇怪的“疗法”,一桶翻滚冒泡的开水灌进去,却不消片刻变作了冷水,秋菀唇间勒着白布,防止她痛得咬断舌头,或是咬碎了牙……   可片刻过去,那雪白的布条上,又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秋菀此时的痛,如万箭穿心,蚂蚁啃啮,骨头尽碎,血脉断裂,千刀万剐,所有世间最痛的折磨,堆积在一起。      五年来,她每年一次,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楚,此刻她似乎有千百个理由相信,她五年前一定死过一次!   眼前,依稀有个人影,玄墨色的衣袍,黑绫覆着双眼,昨夜他一席痛彻心扉的话语犹在耳畔,一时间,让她清醒无比。   虽然想不起她自己究竟是谁,但这一刻她才愿意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五年前病死孤城的女宰相……   因为,种种的吻合,相似,她百口莫辩,或许谜题的答案全在太虚岛上。   等她熬过这一次的剔骨之痛,一定要去查个一清二楚!      “圣旨到,秋菀接旨——”一个尖锐的声音,忽地响起在屋外。   秋菀朦胧间听见,黛眉微蹙,江婳此刻宣她进宫?   随即,屋外的院落里,响起了长岁的叫喊声。      “你滚回去,我家掌柜的今日不能进宫,她身体抱恙,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长岁喊道,一面将宣旨的太监向屋外赶去。   千万不能让秋菀听到!   长岁鼓足了劲像那群宣旨的官兵太监冲过去,却被两个身高体壮的官差反剪双手,牢牢地摔在地上。   “掌柜的,你不要出来啊……唔……”长岁的嘴被捂住,一时间只能胡乱挣扎来反抗。      “秋菀接旨——”太监又叫了一声。   庭院里寂静如深渊之底,光色黯淡,又静谧幽暗。   无人回答,沉默仿佛悠悠过了百年。   几个官差才要上前去推开屋门……      门,此时却缓缓而开。   秋菀裹着雪白衣袍,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还在滴水,她趿着木屐,扶着门框,身后的丫鬟们立刻给她披上雪白貂裘,那清透白皙,如玉如雪的面颊上,染着淡淡血痕,鬓角的青丝有几缕粘在颊边,她慵懒地勾唇一笑。   “怎么?还不能给我些时间沐浴更衣么?”她浅笑。   痛意令她清醒极了。      如果她今日不去……   或许江婳就要动手了!   为何偏偏是今日,她需忍受剥皮剔骨般疼痛的今日,每年十一月初九。      宣旨的太监和官兵们,此时全都愣在原地。   从那门缝间倾身而出的女子,分明像个死人一般。那枯瘦的十指,羸弱的肩背,因为浑身贴着湿透的衣袍,勾勒出她不堪风吹的身躯,竟是纤弱至极,气若游丝。她紧蹙着眉,微敛薄唇,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面容毫无血色,惨白如鬼。      “长岁,今日我要进宫,你且去玉锵侯府跟侯爷说声,我出宫之后,请他喝酒。”秋菀凄然一笑,向前踏出一步——   立刻便跌倒在地!   她苦笑,看来,今日皇宫一入,杀机四伏呐。    作者有话要说:   ☆、残棋输赢,飓风吹灯,死地又逢生   风悲日曛,黯兮惨悴。   一顶赤红色软轿,嫣红撩人鲜艳,引人侧目,缓缓而来,静静地停在宫门前。   软轿中,滑出轮椅,坐在华贵镶金的轮椅上,她恍惚抬眼,天地昏暗,飓风怒号,似是酿着一场大雪……   穿过重重叠叠的朱漆拱门,羽林军千万双眼眸的注视下,她幽柔一笑。      憔悴,荏弱,却似出水莲花,天然清雅,风骨峭峻。   她妆容精致,锦衣华服,簇拥雪白貂裘,衣领处银毫随风舞动,映得她柔弱深处浮起丝屡的艳骨蕴藉,月白风清。   而没人知道,此刻,她忍痛微笑,究竟用了多大的念力。      大悲咒反反复复,被她默念了千万遍,才勉强撑起这病骨支离的身躯,将意念的千分之一转移到别处。      此时犹如身处八寒地狱,她口齿干裂,骨缝生寒,冷得如坠冰窖,皮肤下裂骨的痛,锥心的疼,已经麻木,唯那寒冷令她禁不住地颤抖。      还好,冬衣一层层地遮掩,并无人在意,她由太监推着,缓缓进宫。   现在长岁应该去找秦湑了罢,今日若是兵不血刃地毁灭了江婳还好,若无法除掉她,只好等赤锋来救……      此时,长岁跳下马车,拔足狂奔!   玉锵侯府外,此时密密匝匝地围着一群赤锋兵,他本就年少瘦弱,挤在人群里,大喊着“借过”才勉强挤进了门……   “秦湑!”长岁大喊一声,引得周身赤锋战士们频频侧目。   “臭小子,秦将军大名岂是你直呼的?”有人骂道。   长岁连白眼都懒得翻,越过前厅,便见秦湑立在廊檐下,正和商华交谈。      每离他更进一步,他便更清晰一分。   他墨色劲装,黑绫覆目,端坐在椅中,冷艳遗世,眉若剑锋。   “秦湑,快去救……救我家掌柜的!”长岁跑到秦湑身侧,顿时上气不接下气,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好好说。”秦湑不动声色,肃然威仪却倏忽跃于周身。   长岁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斜睨着眸子瞥他,他动静皆风云,唇角微敛,孤冷中透着清傲,肤若雪,冷如霜,勾勒着如寒潭映月的清湛风骨。   他虽不动,少言,但那独处一隅却掌握天下的威慑,令这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有些莫名的发怵。      “还能怎样!我家掌柜的今日忍痛……不,忍病被太后召见,她让我来找你,分明就是要你去救她!”长岁嘟囔道。      “本侯正要去。”秦湑幽幽吐出五个字,他冷然端坐,八风不动的样子令长岁一愣。   “什么意思?你都知道?”      “秋菀……”秦湑喃喃念着,似乎对这名字很眷念,然后问道:“她,今日怎么了?”   然后他缓缓起身,披衣,长岁细看,他竟然一身戎装!   墨盔黑甲,外罩斗篷,那笔挺的黑靴,泛着冷光的铁甲显出他挺拔的身形,渗出锐不可当如剑锋三寸的杀意。   “她……”长岁一时间讷讷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秋菀每年一次的病,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可他知道,如今只有玉锵侯能救她……      一瞬间,往事幕幕在长岁眼前闪过,他蓦地心里一酸。   “侯爷!我家掌柜的为了经商救国,夙兴夜寐,强忍病痛,从未说过一次累喊过一次疼,大漠雪山,森林沼泽,她哪里都去过,什么都经历过,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般累,但是……”长岁越说越伤心,最后竟然哭出了声:“但是,她也会痛啊,我亲眼见过她痛得把自己的双臂都咬烂,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呜……她说,要你去救她……我好害怕她今天挺不过十一月初九……”      每年今日,都是他最害怕的一天。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秋菀将双臂咬得血肉模糊,清瘦的身躯时而像是坠进冰窖,时而又似掉入火海,喉间发出撕裂天地一般的哀嚎时,他吓得魂不附体。   她天生就该高贵,清雅,笑对天崩地裂,那天生贵胄的风流,与生俱来的狡黠,曾让长岁觉得,她是世上最脱俗,最聪慧的女子,就该将天下玩弄于股掌,漫看风云迭起……   可那日,亲眼得见,她一袭雪白毫不染尘的衣袍被泥土染得肮脏不堪,清高零落成泥泞,孤傲被碾碎成尘埃,她痛得满地打滚,泪迹斑斑,他好害怕,她会死在那一片绝望里。      少年一席话,数度哽咽到无法言语。   秦湑轻轻地,用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      “不要哭。”秦湑语调清寒:“她那样的师父,是教不出懦弱的徒弟的。”   因为她,从不懦弱……   哪怕垂死挣扎,哪怕身陷诡局,哪怕绝境求生。   她始终笑看风云,她虽有着最羸弱的身体,却有最坚定的心,和最清澈的笑眼。      “秋菀啊……”他垂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拂去少年的眼泪。   对她,他有太多的感情,心疼,眷恋,钦佩,爱慕,丝丝缕缕交织成最复杂的酸楚,堵在胸臆,他却说不出别的话,只能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她的名字。   像是用尽了温柔和满腔的思念。   秋菀啊……   不管你还记不记得,哪怕一切重头来过,我都等得起。   秦湑冷然一笑,商华见他勾起的唇角,不禁有些热血翻涌,每当侯爷那样冷酷而笑时,就是一场血战在即!      “诸位,如今箭在弦上,都给本侯打起精神!”秦湑撩开战袍,满庭院的赤锋将士们顿时放生高呼。   “愿誓死追随侯爷——”      今日秦湑一早就接到皇帝送来的密报,若一切按秋菀和皇帝的计划走,他此时要去救的,应该是颜怀,而秋菀,一定会赢过江婳!   时间来不及去救她,但他明白,这一局生死对弈,她必定会是赢家。   就凭着三年苦心经营,欲火涅盘,夙兴夜寐,为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赤子之心,她绝不会输。      他相信她,一如五年前……      ※※※      “啪嗒——”一颗黑子掉落在棋盘中央。   江婳心神不宁地揽起广袖,喝了口茶,窗外阴霾欲雪,阴风怒号,而大殿内香暖撩人,烟雾缭绕。   一盘棋,和五年前,她与江云宛对弈时所摆设的,一模一样。   为了要试探秋菀。      “娘娘,秋先生已在殿外等候。”蕙馥通报。   “让她一个人进来就是。”江婳裹紧遮面的薄纱,不让任何人看到她苍老的容颜。   “只是……娘娘,秋先生现下,病得无法行走,坐着轮椅进宫的。”蕙馥有些为难地回答。      轮椅?江婳哂笑,她难不成还要装病么?   什么病又能病到无法行走,需得坐着轮椅来……   “宣。”江婳冷声道,铿锵落棋。      厚重的猩红色幕帘,被撩开,一辆做工精细华美的轮椅被太监推进来。   殿内明灯如昼,窗外晦暝灰霾,那女子一人,却点亮了天地般。   江婳不禁有些恼火,秋菀簇拥着锦衣雪裘,手中捧着紫铜手炉,手炉上纤细白皙的十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炉壁,她慵懒抬起眼回望江婳,莞尔一笑。   不知为何,她天生的那种文能位居宰执,武可阵前驱策的精明模样,当真配得起别人叫她一声“先生”。   “太后,恕民女无法行礼,民女秋菀参见太后。”她笑道,只微微颔首算作礼节。      江婳再细细打量她,不由得一惊。   她果真病了!   细看,她捧着手炉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不时地咬着唇角,几乎将苍白的唇咬出血,似乎在忍耐痛苦。   但那笑意依旧漫不经心,睥睨万物。      “哀家听闻,秋先生琴棋书画四艺皆堪称天下第一,而论棋艺,曾令江雪老翁惨败,还被你剃了胡子,哀家自幼便喜爱下棋,如今若能跟秋先生对弈一局,实乃荣幸之至。”江婳挥手,示意秋菀坐在她对面。   秋菀不知她意欲何为,总不是单纯为了下棋罢?   一盘残局……      秋菀细细看过,有些吃惊。   她自诩棋艺无双,但这对弈二人胶着缠斗的残局,好生让她研究了片刻。   “这局残棋,看来很有意思。”秋菀笑道,漫不经心地用右手指节绕着鬓角落发。   她忍着痛,苦笑:“看来,这白棋不消片刻便要输了。”      江婳薄纱之下的眼眸目露阴狠。   若秋菀真是江云宛,她演技也太好了……      “秋先生以为如何?若你为白子,可能扳回一局?”江婳幽幽问道。   秋菀浅笑,荏弱喘息,她颤抖的手指拈起一颗白棋,低声道:“输赢无定,还需试试看。”   “如此,你落棋罢,哀家是黑子。”江婳冷声说道,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棋落向何处!   “哒——”似乎因为她无力抬手,那白棋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并不干脆,可她刚刚走出一步,却见江婳愣在原地……      江婳惊诧得无法立刻行动。   秋菀走出的下一步,和五年前,江云宛走得一模一样!   一步还不算,江婳敛唇,立刻走出下一步。   按着五年前的步调,她再次抬眼,看着秋菀。   手指微颤,秋菀将白棋好整以暇地,落在棋盘上。   第二步,还是一样!      莫约片刻,江婳眼神冷彻地盯着秋菀,不再动作……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可这十几步棋的下法和五年前江云宛一模一样,这局棋明明藏在秋菀的潜意识里,她认真默记于心,才有可能五年不忘!   这还说明,她就是江云宛,但她自己并不知情……   为什么?她若是江云宛,为了避免她怀疑,理应走出和五年前不一样的棋,可为何……一样呢?   江婳心乱如麻,忽地,她手臂一扬,广袖翻飞,将棋盘打落在地!      无数棋子飞起,坠落,撒开一片黑白,窸窣声中,棋子有的打转,有的滑行,密密麻麻地撒了满地。      秋菀淡淡一笑,扶着桌角气若游丝道:“太后,就算要输了,也不用这般恼我罢?”   “江云宛,哀家从没输过!五年前赢了你,今日也一定会赢!”江婳冷声道。   “好啊,今日我且看你如何赢,或许你五年前赢得了江云宛,但你今日绝对会死在我手里……因为我是,秋菀。”秋菀敛了笑意,语调如冰。      此时,窗外忽地从文德殿的方向传来厮杀声,有人高叫着:“有刺客,护驾!”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一瞬间,延福宫内,千万盏琉璃宫灯一起熄灭,死寂肮脏的黑暗里,一双如毒蛇般冰冷的手,缠上了江婳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我又回归权谋调调了~⊙﹏⊙b汗,期待下一章大boss之死吧! ☆、与君共看,红尘万般,桃夭美人扇   “蕙馥?!”江婳撕心裂肺地叫出声……   大殿内,琉璃灯全部熄灭,穿堂而过的飓风发出鬼哭般的哀嚎,江婳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侧,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此时居然在掐着自己的脖子!   “娘娘,你也该醒醒了,现在悔悟不算太晚。”蕙馥眼眶满含泪水,说不出是无奈还是痛楚。      “反了!你这狗奴才居然敢背叛我?”江婳因为剧烈的挣扎,此时蒙面的薄纱堪堪飘落。   一缕幽暗的天光,照亮她形同鬼魅,皱纹满布的脸,扭曲着恨意,狰狞可怖。   “娘娘,我蕙馥始终站在你身边,我清楚当年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你恨我也恨,你痛我也陪着你一起痛!可是……如今的你,和当初那些争权夺利,欲壑难填的人,又有什么两样?王爷九泉之下若是见了……”蕙馥哭着,双手颤抖。   “嗤——”一声干净利索的匕首刺穿血肉之声,江婳不知从何处拿出的短刃,已经直直刺穿了蕙馥的心脏……   蕙馥微微翻眼,瘫倒在血泊中。      秋菀垂眼,因为痛意,眼睫如蝶翼般轻颤,一阵火烧火燎的烧灼之痛,此时正在啃啮她的身体,仿佛遭受烈火焚身,她几乎能感到皮肤因为灼热裂开,烧焦般干枯。   “够了,何必再添一条人命……”秋菀虚弱笑道:“江家百口,浔阳全城,所有爱国志士,反对你的官员都被铲除了……这么多条人命,已经足够你下地狱了。”      “哈哈哈哈,秋菀,哀家明白了,你上次利用花颜香,借哀家之手,清除了我身边的心腹耳目,换成你的人,而那时给哀家在香料里添毒药的,应该就是蕙馥这个贱人罢?”江婳指了指地上倒在血泊中,已经死去的蕙馥笑道:“她何时变成你的人了……”   没错,别人她江婳都不信任,可独独这个从娘家带来,打小便和她一处长大的丫鬟,她最信任不过,当日她杀了延福宫内外无数太监宫女,可从未怀疑过蕙馥!      秋菀浅浅一笑,惨白的脸上冷汗沾湿了鬓角发缕,她靠着轮椅的后背微喘道:“非也,蕙馥并不是我的人,她始终都是娘娘的人。”   “你什么意思?”江婳笑意僵冷住。   “她刚刚掐着你的脖子,是为了救你。”秋菀冷笑,微微倾身,靠近江婳的身侧……   “她知道你会死在我的手里,刚刚只是想让你悔悟,不得已威胁你罢了。”秋菀不屑地嘲讽道:“她没想到,你对她也会下此毒手。而那花颜香里,确实是我埋伏在你身边的死士下的毒。”   “哼,可笑,哀家为何要悔悟?”江婳勾唇:“我为文王翻案,为自己报仇,难道我需要悔悟,江修和秦朗便不需要么!”      秋菀沉默。   风,一遍遍裹挟着文德殿那边的厮杀声,在大殿内回荡,那边血战正热,似乎没有人顾及延福宫里,一场兵不血刃的缠斗。   江婳狠狠望去,秋菀端坐在轮椅中,倚着靠背,清瘦得似乎可以被风吹走。   她的眼神里,有种看尽人间三千繁华,冷对十丈软红的孤僻,冷清,还有一份沉甸甸的疲惫。   这个女子,不是江云宛。   虽然身体是,但是那颗心,绝不像江云宛那般单纯,清澈,敢爱敢恨,烂漫天真,反而因为蒙了灰,受了伤,千疮百孔,疲累不堪……   若有一天,她可以不去顾及天下,不去在意权谋,她或许也变不回当年的江云宛了,毕竟受过伤痛,死过一次的身体,会记得——   世间,有多冷。      “江婳,现在悔悟,依旧还来得及……”秋菀喃喃说道,她看着窗外的眼眸里,似乎有流光滑过:“他日你所受的痛苦,你也已经报完了仇,先帝被你害死,江家被抄斩,秦朗和赤锋军精锐死在蛟骷岭,秦湑的一双眼也给了你,如今,你却把大燕江山拿去换皇位……只要我秋菀在,绝不会让江山任你摆布。”   秋菀幽幽投来的眼神,冷如冰霜。   寂若寒潭!   江婳哂笑,捋了捋袖口道:“秋菀,你凭什么让我悔悟?我现在悔悟还是不悔悟,你也都杀不了我。”   “没错,秋菀一介女流,今日身陷地狱,绝无半分力气去杀你,在何处都是任人宰割的……”秋菀笑道:“可是,你且看蕙馥刚刚这般迫切地要你幡然醒悟,回头是岸,若你不是身处险境,她为何要以死相逼?”      一阵冷冷的麻,攀上江婳的背后。   没错,蕙馥刚刚显然是为了要她放弃皇位,给死士下令不要再刺杀皇帝,退出朝野,关系重大到蕙馥要用死来劝她!   秋菀究竟拿什么来杀她?      她像是个掌握江山的谋士,静静坐在轮椅里,似乎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病痛……   她秋菀,哪里有力气去杀她!      “不要再猜想了,你若是还不下令让刺客住手,然后退出朝堂,离开灏京的话……”秋菀狡黠一笑,汗水打湿了她的发,显得她肤若白雪的脸颊更加清透:“那就拔剑罢,你拔剑来杀我,看看,究竟谁死……”   秋菀一人进宫。   她此时手无缚鸡之力。   自己派出的刺客,此时正在文德殿刺杀颜怀。   秦湑,他一个瞎子,从侯府赶来,她也已经把秋菀和颜怀都杀了……   秋菀手里,究竟有什么!      “镪啷——”短刃再次出鞘,电光火石之间,江婳手中那化作一点冷光的匕首,直直向秋菀刺去!   她躲闪不及——   “咣!”   一声闷响,她手中的短刃,被一把折扇挡住。   那折扇由铁铸成,扇面上美人图,依稀桃花色,明媚春花簇簇落在美人香肩。   扇上的美人,正微微侧脸,露出一角,如雪的花颜。      时间,停在这一瞬,这一刻,这一须臾。   再回眸时,已是百年身。      ※※※      文德殿,血腥扑鼻。   数十名黑衣蒙面,武功高超的刺客,如入无人之境,四下里,太监宫娥四处逃奔,仍有无数人被半路砍断了脖子,或拦腰断作两截。   羽林军已经赶来,可武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本就是江婳的人,如今只是让旗下战士们配合刺客演一出救人的戏码。   而皇帝?   今日必死无疑。   武青捋了捋胡须,漫不经心地指挥着羽林军作战。   此战之后,他一定平步青云了罢,他不由得很是暗暗期待。      殿内,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而危难之际,人的赤诚无畏,不惧死亡,才显得难能可贵。   徐福死死挡在门后,一班子小太监和御前宫女们当成人墙,以血肉之躯,挡住此刻的刀剑。   “皇上,快逃,我徐福伺候先帝三十年,如今若是死于保护陛下,那是殊荣!想来先帝之恩,唯以此能报答!”徐福泪流满面地喊道。   哭声,萦绕不散。   颜怀却撩起龙袍,大步走来。      “陛下,不要过来啊……”一众太监宫女哭喊着。   颜怀的手中,捧着一支弓弩。   “我大燕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如今若是怕死,朕怎有脸九泉之下去见太祖太宗?”颜怀冷声道,将弓弩搭好。      一个身影,却飘忽而来。   挡在他的身前。      碧色宫装,凤翔九天,霞帔蹙金,鬟鬓嵯峨。   范绿绮挡住他的去路,满脸泪痕,轻声啜泣。   “皇后,你这是何意?”颜怀问道。   “皇上,今日臣妾只有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皇上踏出这扇门!”范绿绮杏眸微敛,朗声说道。   “皇后……你退下罢。今日生死一线,危难重重,可朕若是躲在殿内,任由殿外乱臣贼子血洗皇宫,朕无颜再做帝王。”   这或许,将是他平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固执了罢。   他清瘦羸弱了半生,怯懦顺从了一辈子,若是连死也这般懦弱,他死不瞑目。   他还想施行仁政,还想君临天下,若是颜氏江山丢在他手里,朔北九州葬送在他的年号下,他在史册里万年遗臭,不只是被人唾骂,他颜怀自己也无法坦然赴死。      “皇上,臣妾请皇上惦念着臣妾腹中胎儿,万万不可踏出此门!”范绿绮盈盈而跪,声泪俱下道。   颜怀愣住。   “你说……腹中胎儿……”颜怀喃喃问道。   “臣妾……已有孕在身,昨日太医诊脉,还未来得及禀告陛下。”皇后垂泪,如花娇颜被泪水打湿,显得不堪风雨。   “可是,不管是不是有孕在身,君在妾在,臣妾若能为皇上挡剑,万箭穿心,千刀万剐,臣妾一尸两命,也要护得皇上龙体万安!”   范绿绮大家闺秀,温婉贤淑,这番话或许是她最大的勇敢了罢。   颜怀望去,她清瘦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她没有江云宛那般的灵动,没有江云宛那般的勇气,也不像江云宛那般曾给过他鲜活的快乐。   她自从嫁给他,他可曾认真,细细打量过她?   他贤良淑德的皇后,不过是一介女流,没有壮怀激烈的豪情壮志,也不曾有过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甚至偶尔还会有女子的小脾气……   她何尝不是鲜活的!   会哭会笑,会痛会寂寞,人,都是如此,满心相思的人,最是如此!   何时连她也变得如此勇敢了呢。      “不过,皇上,若你真的决定踏出殿门,请赐臣妾一把宝剑。”   “为陛下开路时可杀敌,陷入穷途,受人凌辱时可自尽,与君相赴黄泉。”   她说道,竟然忽地破涕为笑。   既然保全不了他,保全不了孩子,保全不了自己,宗庙社稷,江山伟业,全数丢弃,陪他执拗一次,不妥协一次,也好!   寂寞失落,懦弱顺从,这么多年华光阴,她和他一样,毫无色彩,在权势和阴谋里起起伏伏,跌跌荡荡,没有一次,为自己活过。      “朕的,皇后……”颜怀抿唇一笑,如水清,如月朗,如林下之风,如陌上微光。   “一起去罢。”他说罢,轻轻执着她的手,殿外,血染天幕,犹如赤色晚霞。      ※※※      秋菀轻声呼吸,却渐渐神志弥散。   忽冷忽热,眼前黑影重重,她知道那人为她挡住了江婳的短刃,她可以暂时歇息片刻。   因为,那人一出现,江婳就必死无疑了。   秋菀强撑着,支起虚弱不堪的身体,看见江婳依旧是手持利刃的姿势,眼眸里却空洞得如一潭死水。      这个人,是推着她入殿的太监。   他刚一进门,蕙馥便认出了他,可江婳注意力全在秋菀身上,压根没有在意过,这个一直在她身后的太监,隐在大殿的黑暗里,偷偷看着她一幕幕的丑恶与罪孽。      忽地,延福宫内,响彻一声刺耳尖锐,犹如鬼哭的尖叫声!   江婳跌跌撞撞,连连退后,满脸全是狰狞的惊恐,瞠目结舌……   他,他……   不不不,他已死,凌迟惨死,怎会在此处!   江婳眼前,是他挥之不去的容颜!      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文王,颜清!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一章写完,但是场景太多了~~~嘤嘤~~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暮霭花深处   少年,你可知自己的美好?   三十五年前他爱着碧裳,执笔泼墨,琴棋书画。容颜清隽,风姿英朗。初见他时,他在江府的回廊下,坐在紫檀椅中,和他府上随他而来的幕僚清客相谈甚欢。   左不过是些家国大事,她一介女流怎会爱听,但见他谈吐清雅温文,将北疆战事讲得平淡处透着灵动,那一兵一卒,一将一马,似在历史泛黄的长卷里,尽数活了过来。   “我辈少年,怎能拱手让江山,退居黄河以南,大燕有我辈,便有这广袤山河!”他笑着,朗声说道,引得身侧众人赞叹。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恣意英奇。   那人眼中,有长河落日,有大漠孤烟,有千军万马,有鸿鹄之志,她自然被他折服……   一见倾心。      那回廊下碧裳锦衣的少年,堪堪侧脸,便瞧见了她,一笑,微微颔首。   彼时她叫江婳,不是太子妃,不是皇后,更不是垂帘朝堂的太后,她只是江婳。   彼时他是颜清,不是皇子,不是王爷,不是惨死牢狱,沦于阴谋的政客,他只是颜清。   她心乱如麻,面红耳赤,他在打量自己,目光温柔。   四皇子颜清名动天下,允文允武,风流倜傥,更赢得天下美人侧目。   她那时的名声还是“江家小婳”,回眸倾覆天下,群英折腰。   他和她,本就是,一双人……   不是么?      第二次再见,她女扮男装,暮春时节去了烟湖畔,她第一次不拘礼法,赏花观湖,小舟到了湖心亭,却见他立在岸上。   漫天的桃花,她无处可躲,只好隐在花枝后,偷偷看他。   却不想身后一阵温热,他悄悄靠了过来,却不是离她很近,隔着莫约三步的距离,她顿时羞得一低头。   “在看什么?”他问。   她微微侧过脸,那一刻,一瞬间,万物定格,花飘落,云低垂,美人回眸,风也温柔,桃花人面相映,他用笔墨描摹上了扇叶,永远被他留下。   “江家小婳。”他垂眼浅笑道:“婳,静好也。”   他吐字温柔,像极了一泓春水。   她便是拂起一阵涟漪的清风,令他想留下一丝情愫,哪怕情殇,负了他那年青衫碧裳。   绝世无双。      你可知你自己的美好啊?   江家小婳……   小婳,小婳……   低眉顺眼中,回眸一笑里,万千静好。   像是他心尖一点朱砂。      ……      “啊——”   江婳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她匍匐在地上,躲藏着,四处找寻着遮挡,她此时满面皱纹,丑陋不堪,她要藏起来……   终于,她躲在锦榻之后,泪水汹涌奔腾,她无法平息。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她嘶吼着,痛哭着,无助又绝望。蕙馥的鲜血染红了她一身锦衣华服,她爬行时,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红痕。   一定是梦,他死了这么多年!   当年她连他的尸首都不敢看,皇帝为了让她死心,将颜清的头颅放在一口小小的黑匣里,派太监送来……      那天,她就疯了!   那口黑匣子,“咣当”一声坠落在她的脚边,他熟悉的清俊的脸庞,全是血污,头发蓬乱,她没有去确认……   她只是在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大殿里,大笑起来。   笑声荡起一圈一圈的回声,像是山崩地裂,江河倒流。   那天,文王的头颅被皇帝送来时,蕙馥哭着,试图上前来安慰她,可她依旧不停地大笑,笑声肆意恶毒,像是地狱的鬼哭,荒原的狼嚎……   帝王何其狠心,为了江山杀了亲兄弟,为了得到她,把一切美好撕裂给她看!   皇帝是得到了她,可不过是一具空壳,她江婳怎会……怎会再有恨意之外的情感。   她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送进地狱!      父兄的背叛利用,帝王的无情冷酷,大殿里的寂寞囚禁,整整三十余年。   想来,三十年里,她每日筹谋篡位,计划复仇,一步步踏血肉而来,只是为了将这当年毁灭了颜清的大燕,一起毁灭!   什么北疆,什么帝王,什么家国,他当年为了这一切惨死,她必须报仇。   只要她有了权利,有了党羽,有了毁灭一切的力量,她什么做不到呢?   放眼天下,全是她囊中之物,她想杀谁,谁就必死无疑。      她逐渐变得狰狞扭曲,淫*乱浪*荡,她欲壑难填,她嗜血阴戾,逐渐没有了初心,或许只是因为她太寂寞太绝望。   她做了这么多,依旧孑然一人。   再美的皮囊,再华丽的锦裳,不过更束缚着她,一步步把她推进深渊悬崖。      秋菀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颜清依旧立在原地,无动于衷,像是死人,只有江婳的哭喊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永无止歇般地,回荡在延福宫里。      “三十……三十又五年矣……”颜清微微地,苦涩一笑道。   江家小婳,风流文王,一切都像是奔腾而去的河水,留在岸边的,没有变化移转的只有手中的这把折扇。   和那份无法转圜的思念。   “其实,我没死。”颜清眼角眉梢的沧桑里,依稀可见当年的风流英朗,清隽文雅:“小婳,为了陪你,三十年里,我也生不如死……”      “不!不要再说了!你不要过来!”江婳嘶吼着,连连后退,泪水染湿了前襟上繁复华美的凤纹,沾染出一片暗红。      “当年,我不愿死。因为你还在后宫,你过着痛苦的生活,我怎能比你早得解脱?”颜清喃喃自语道:“于是,我去找了皇帝,望他念及兄弟之情,留我一条卑微的命。所以我被送进宫,净了身,留在深宫里……远远地望你一眼……”他忽地说不下去。   江婳的身体,猛烈地一颤!   “不要……不要再说了……”她捂紧了双耳,痛得万劫不复:“啊……不要……”   “十五年前,晋宁宫一场大火,是我放的,我为了让那处宫殿得以修葺,请工匠动工,便纵了火,然后在晋宁宫下,开始挖地道。”颜清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地,平添苦涩:“六年之后,地道还没有挖成,却被先帝知道了,但他并没有阻止我。多年之后,他变得宽容,兴许他对你心怀愧疚,便任由这一切继续着,他知道我的目的是带你离开皇宫,他默许了。之后,你给他下药,他或许并不知道,也或许最后才知道,但也是因为他的愧疚,他在死在你的手里……不然以他多疑的心思,深沉的城府,狠辣的手段,你也早已死了千万次……可近来,密道已经竣工,可我却,无法带走你……”      江婳停止了哭泣,只能发出轻声的抽泣声,哽咽在喉咙里的酸涩翻涌出刻骨的痛楚。   “三十五年里,我日日在晋宁宫,当一个扫地的太监,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你御辇所到之处,我藏在最幽暗的角落看你,我眼睁睁见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如果我出现,你也无法放弃这一切毁灭江山的权力,心甘情愿地跟我走,何况我只是一个废人……”   他的声音,像是沉浸在深潭底一般,幽怨,晦涩,绝望,令她觉得刺耳无比!   她不愿相信,他付出了这么多,甘愿当一个太监去陪伴她!      他是最孤高清傲的皇子,当年他一身铮铮铁骨,从未为谁折腰摧眉……   想来,他为了活下去,央求了先帝许久,卑微地双膝下跪,又生不如死地被净了身,三十年在晋宁宫扫地,却还在,等她!      “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江婳忽地爆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嘶喊,几乎扯断了嗓子一般,嘶哑又绝望地,传进他的耳中。   依稀,朦胧,她从重重泪水中,看见他的身影。   和那日他来江府求亲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他不再飒爽英朗,少年意气,也没有傲骨嶙峋,清高孤寒,只是那般如死如梦地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眼,用了多久等待,用了多少岁月,含着万千无数的痛意,令她刻骨铭心。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   她慌张地躲闪,试图用什么东西遮挡住她丑陋的面貌,衰老的容颜。   惜美人迟暮……   叹英雄末路……   故人还在,只是那处相约之地暮云霭霭,烟华茫茫,他和她,早已面目全非!   人是如何存在的,容颜会变,风景会变,人心会变,世间万千,处处都会变,只有最最纯粹的,渴望与眷念,不曾变过啊……      他缓缓地,像是用尽平生所用的力气,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她年老色衰的模样,一览无遗,他却笑了。      “江婳,这么多年,你错事做尽,今日我联合秋菀和皇上,还有玉锵侯,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救你。”时光重又倒流一般,像是落花满天,他依旧年少,她还美貌,一切都好。   “七七断魂,我已咽下了一半,这一半留给你,可好?”他泪水夺眶,平生第一次落泪。   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幸福。   “最幸运的事,便是此生死时,本王不是孤身一人。”他说道,轻轻拂去江婳的眼泪:“七七四十九天的痛,四十九天的折磨,四十九天之后的解脱,四十九天后的无间地狱,煎熬阿鼻,我都陪你,你不要再这般痛苦下去了……”      那颗药丸,就在她的唇边。   喂给她的人,是她最爱的人。      如此,还犹豫什么。   她幽幽地,忘了一眼秋菀。   果然,她是江云宛,这颗七七断魂,当日她送给了她的亲侄女,却是为了留给自己。   终于,可以解脱了!   现在悔悟,来不及了,地狱下,她一定要受无尽折磨摧残,严酷刑罚,但总比荒凉地寂寞地,为了仇恨而活,要快乐许多。   她将那半颗的断魂毒,咽了下去。      秋菀苍白虚弱的脸颊上,依稀浮起一丝笑意。   比秋水更凄凉,却又比春湖更粲然。   “江家小婳,九幽之下,愿你平安。”   她再一抬眼时,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风过,颜清早已抱着江婳,消失在了暮光沉霭,烟华冷寂之中,从皇宫的飞檐上跃下,他抱着她许是从晋宁宫下的密道,逃离了罢。   痛,冷,刹那间袭来!   秋菀瑟瑟发抖,拥紧了雪裘,手炉中冷灰寂灭,已是毫无温存。她昏沉地抬起头,听见文德殿方向的厮杀声,已经止歇。   赤锋军从密道里赶来支援,杀得羽林军措手不及,此时定是控制了局面,救出了皇帝和皇后。   可还有人会来救她自己?      黑影憧憧,殿门缓缓被推开,走进来的一个男子,一个孩子。   “掌柜的!呜……”长岁看见幽暗大殿内,脸色惨白,斜靠着轮椅靠背的秋菀,哭着奔进她的怀里:“掌柜的,你还痛么?现在是冷还是热?”   “长岁……”   她气息荏弱,吐字不清晰,冰冷的手指,缓缓伸出去——   被一双手,紧紧握住,那双手很温暖,很熟悉,她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秦湑也是一样,他却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她的手掌……   她不知为何伸出手,他亦然。   但一切默契灵犀,从不需要理由。      “热水……我好冷……”她本就不堪承受,今日又进宫打败江婳,端的是聪慧精明,身如铁铸的模样,此身实则早已千疮百孔,忍受着挫骨扬灰般的痛意。   有人将她打横抱起,便被厚重的黑色风氅裹住,长岁还在她的身侧哭哭啼啼,朦胧间他的佛手香,渗进了她一片混沌的脑海。      北疆……赤锋……她脑海里幽幽传来的声音模糊极了。   五年来,这些声音伴着她日日夜夜,无法入睡,她辗转反侧,却听不到声音确切的回答!   她心急如焚,醒来时,夜未央,薄衾凉,人与影成双,她依旧不明白她深深的心底,是谁在日夜呐喊,如杜鹃啼血。   去北疆……找赤锋军……救……救谁?   她问那个声音,可是救大燕?      救……秦湑……   那个声音,如是回答。      “呜……”她忽地放声大哭起来,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像是将溺死之人,抱紧一块浮木,她无力说话,却将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喃喃念道:“秦湑,秦湑,你可是玉锵侯秦湑……”   原来我要找的人,便是你。   原来我要救的人,便是你!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此刻心心念念,记起来的只是他的名字,秦湑秦湑。   她头痛欲裂,却依旧在强迫自己,记起来啊一定要记起来!   快点!记起来啊!      “我找的人,是你,或不是你?既然不是你,为何我觉得痛,若真的是你,你为何来得这般迟?”她幽幽问道。   不明白,她不知道为何要说这句话,她只是觉得日日夜夜,寤寐之间,她辗转无眠,心底呐喊声刺破黑夜长风天,幽幽地,远远地,是在找他啊!   风吹着,雨下着,夏夜蝉鸣,秋水潺潺,然后冬雪漫天四散,五年过去,她用了五年才寻到这声音究竟来自何处。   她是孤魂野鬼,醒在一片狼藉的黄土坟茔,她连自己都不记得,却明白生而为何,煎熬为何。   为他,罢了。   “不要再逼迫自己。”   耳畔,他幽幽地说道,声音痛苦:“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都在这里,不要再逼自己了。不要再找,你转身就好。”   转身就好。   秋菀浅笑,那黑色的风氅将她盖在阴影里,她不再去想,乖乖地依靠在他的双臂间。   子夜到时,她再留他也不迟罢。    作者有话要说:   ☆、金玉莲簪,风雪满剑,无情舞翩跹   秋菀枕着木盆的沿儿,及颈深的热水袅袅升腾水汽,漫溢着暖香。   愈近子时,她浑身的寒热交替愈是舒缓,醒转血脉,肢体复苏之际,还是会传来彻骨冷寒的痛楚,她微微半阖着眼睛,才见帐幕厚重,密不透风的小屋里,眼前似乎有个人影。   不对啊,她刚刚不是在延福宫?   现在这是在哪儿……      帐中不宽阔,但摆设皆是华美精致,细细一看全是她自己搜罗来的物件,她顿时心安,长吁了口气,原来是在灏京自己的宅邸中。      “可是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这屋子本就不大,他清冷又嘶哑的声音,顿时吓得她魂不附体……   “你你你你……”秋菀吓得一头扎进水里,只露着眼睛滴溜溜地打量。   高挑,挺拔,却清瘦,貌若梅入青云,雪映月华,孤寒中带着撩人的傲。   凌霜欺雪的冷。   他一步步走进,终是停在她身侧。      “我看不见你。”   他说罢,忽地伸出手,一把扯出她的右腕。   哪里像是双目失明,她顿时觉得他什么都能看见。      他的指尖滑腻,冰凉,抚摸到那朵雪莲微微绽开了花苞。   眸中死寂,似是又深沉了几分,他沉默着,将手覆上她的脸颊。   秋菀一愣,但因痛意席卷,疲惫不堪,她此时毫无力气去反抗,再想着他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便索性任由他去了。   又是痛楚,漫天席卷而来!   她痛得狠狠咬牙,依稀发出呻*吟。   越近子时,寒热交替越是渐歇,唯那一丝裂骨剥皮,涅盘重生的痛,令人不堪折磨。   泪水腾涌,她咬紧牙关,唇角淡淡浮出一丝血色。      意识渐渐模糊,她还来不及去问秦湑为何会在此处,便缓缓地被痛扯进了地狱深渊,几欲昏迷……   睡了,或许便不痛了?   她咬唇,血腥味弥漫在唇齿间,意识朦胧了几分,痛楚更加层叠,累积,肢体变得愈发麻木僵直。      可她还未来得及阖上眼,双唇便被他的舌撩开。   唇间一片温热,他的唇温柔得像是水,缠绵得像是雾,但他吐息紊乱,似是在忍受痛苦。   他起起伏伏的胸臆,在她的掌下,她感到他深切的难忍。   秋菀于意识抽离之际,被他唤醒,幽幽张开眼。      “别再忘了我……”   她恍惚间听见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就在她的唇边。   “子时以后,雪莲绽开,大圆镜智重又占据你的身心,你若此时睡去,便真的连刚刚记起的我,也不记得了……”   这功法极其无情,愈是相思最深的人,忘得愈快,越是重要的事,便抛弃得越是干脆,修习多年,她手腕的雪莲已成了十瓣莲,只差六瓣便会完全忘情,抛却俗尘。   不知为何,每年十一月初九,她经历重生之痛的今日,雪莲才会闭阖,隐隐记得些往事,但子时一到,全都归零。      “痛……”她呢喃,轻轻地咬住他的唇。   “痛你就咬我,还有一刻钟才到子时,你留在这儿一刻钟,记得我一刻钟,一刻钟以后,我会让你睡的。”   “秦湑,我不咬你。”她虚弱地一笑。   忍着裂身锥心,挫骨扬灰的剧痛,她紧蹙着眉,却无比温柔地,吻他。   她从木盆里抽出手臂,还滴着热水,氤氲开青莲的香气,温热地环住他的脖子。   像是在濒死的一瞬,最后一次吻她心爱的人。      缠绵的吐息,温暖的缭绕,他忽地将她从水中抱出来。   裹上了宽大的深青色衣袍,他紧紧地拥住她,隔着衣物,那温水还是渗出淡淡的潮湿,紧贴着他的身体,他触碰到她凉滑纤细的小腿,将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腰间,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秋菀,你可有话要说?”他问她,双臂环着她清瘦若无骨的腰。   “嗯……今夜,你要给我暖床才好……”她的下巴抵着他的肩头,隐隐传来她荏弱断续的呼吸声。      果然是她……   秦湑苦笑,江云宛那副花痴又狡黠的模样,即使换了个名字,她依旧是她。      这许是世上最情*色的场景,她未着丝缕,湿着身子仅裹着青袍,被他嵌在怀里,她的双腿夹着他的腰,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可却因为她忍痛虚弱,他目不视物,仅仅留下一些温暖的意味,别无其他。   只有一刻钟,一刻钟里她虽然不记得过去,但清晰地感触到她的思念,和对他的爱慕,所以她想留在他身边。   可一刻钟后,一切回到正轨,痛意消失,雪莲重绽,她没有记忆,连那丝情愫也荡然无存,消失在心底。   明日醒来,她又离开了。      不甘心呐……   秦湑听见她紊乱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有序,最后她累得昏睡过去,再也没有痛意和寒冷折磨着她,令她无法入睡了。   他裹紧她的衣袍,将她放在床榻上,一重一重地为她铺被,盖毛毯,然后睡在她的身侧。   夜极深了,他原本便黑漆的眼前,此刻什么也没有,但他紧紧地拥住她,感到那原本寒凉至极的身躯,此时被他捂得有些暖意。   一夜无眠,他听着她的呼吸声,觉得这便是世间,最奢侈的事了。   总好过阴阳相隔,死别无期。      ※※※      秋菀病了三日,昏睡了三日。   三日里她有几次醒转,饮了些茶水,便又睡去,她累极了,也不知门外天翻地覆,日月更迭。      三日中,璟初帝改元大同,掌握了实权,肃清江婳余党。   秦湑重又拿回了赤锋军的虎符,招募新兵,一时间大燕和北梁一触即发的僵持冷战状态,达到了巅峰。   赤锋军高举“还我山河”的旗帜,整饬军政,勤练兵马。      秋菀醒来时,雪已经下了半日,纷纷扬扬遮了日光,她揽被起身,大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   床榻上,被褥间温暖得令她想再睡片刻……      “掌柜的!玉锵侯都走了半个时辰了,你赶紧起床罢!你都睡了三日了,一会儿他回来,还以为你是长在床上的……”长岁嘟囔着,一面推门进来。   “什么?玉锵侯?”秋菀用手摸了摸后脑勺,再次选择钻进被窝。   果然,被褥间淡淡佛手香,温暖地扑面而来!   他他他……居然跟她睡了?   秋菀一个鲤鱼打挺,疾迅地翻身下床,借着日光,去看右手腕处的雪莲……   十瓣莲正绽开清丽无瑕的姿态,还好还好,她悠悠地长吁了一口气。   雪莲还在,这说明她没和那个冰块脸发生什么。      优哉游哉,确认了这个之后,她好整以暇地挪回铺着白狐皮毛的大椅里,翘着二郎腿开始喝茶,拿着一双滴溜溜的眸子去打量长岁张罗着丫鬟们铺床叠被。   “别别别,这被子是侯爷的,别换了。”长岁忽地念叨这么一句。   “噗——”秋菀一口茶水喷出来,她拿衣袖拭了拭嘴角道:“长岁,我的床上怎么会有秦湑的被子,拿去,烧掉!”   长岁斜睨了一眼呲牙咧嘴,活蹦乱跳的秋菀,心道她还真是健忘,也不知道这几日里抱着人家玉锵侯睡得昏天黑地的人是谁。   不过还好,见她大病痊愈,仅用了三日便恢复元气,此时还能跟他斗嘴,长岁也放心了……      “今日有雪,侯爷说明日启程,你赶紧去巴结人家啊,不然咱们怎么去北疆……”长岁冷不丁地说道:“赤锋军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就剩秦将军和商将军留在灏京,还不是因为你昏睡了三日,抱着人家侯爷的腿不愿意松开呀……”   秋菀听罢,捧着紫铜手炉,为自己盖了层裘衣,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唇道:“放心罢,他不带我走,我也会向皇帝请缨的,他双目失明,武功尽废,还能重上战场不成……”      话音未落,秋菀却见一角黑衣的下摆,飘进屋内。   完了,说他的坏话被听到了!   长岁正打算骂她没良心,一转头,却看见秦湑进屋,顿时吓得半死。   自己掌柜的因为修习大圆镜智,一向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他跟了她三年,何尝不知道这些,可他总觉得秦湑听到这番话,会很不舒服。   长岁也不想让秦湑难过……   三日里,侯爷是怎么对秋菀,他看在眼里,觉得秦湑真的是个好人。不管秋菀是不是江云宛,他总觉得有个人这样陪着她,她也会安心些。      说到底,她只是利用他么?   她既然觉得秦湑无法重上战场,难不成她一介女流自己打算指挥赤锋军,挥师北上?      秦湑冷笑。   黑绫覆着双目,他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秋菀的冷漠。   子时一过,她果真不再记得他……      风雪,在他身后肆虐,飓风裹挟着碎雪,卷在他衣袍的褶皱里,他轻裘垂地,雪白狐裘上的银毫随风而舞,峨冠博带,那封腰的丝绦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分明又多了几分悲凉。   十指惨白修长,骨节分明,握着……一根金玉簪……   那簪子末端一朵淡粉的莲花,玉质剔透,如水如空,偏偏渗出淡淡嫣红色,逆光一照变作淡粉,丝丝缕缕,氤氲开点染出一朵粉莲。   缀以珍珠,缨络流苏,金玉相映,雅致脱俗。      秋菀一时间,哑然无言。   她怔怔望着他手中的簪子,目光缓缓上移,去打量他的脸。   却见他薄唇一挑,哂笑得冷如冰霜,寂若寒潭。   “秋菀,大话说得太早,谋策我不如你,领兵打仗,你还太嫩。”   他大抵是生气了?   语调如冰,渗着睥睨桀骜,蛮狠不妥协,冷傲孤寒,令人发毛……   秋菀微怔,这样的秦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若他此时背后不是庭院梅花落雪,而是荒原战场千军万马,他独面血洗的九州大陆,也可以所向披靡。   不知为何,她眼前,居然真的有他少年的模样。   十四岁,北疆战火连天,他摘了帅旗,独行万里,一人一马,望着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战场,狼牙月下,他负手而立,眼眸死寂。      秦湑……      她忽地起身,大步上前,停在离他一寸的地方。   他毫不动容,反而冷笑以对。   “秋先生既然怀疑,不妨一试。”他冷漠至极,周身的薄光勾勒出比她还无情的轮廓。   她伤了他,她刚刚刺耳的怀疑,令他杀意顿起。   他可以冷对天下,千夫所指,却无法容忍她言辞嘲弄,语带冷峭!   “唰——”长剑出鞘,他微微泛着蓝光的剑,准确无误地直指她的颈间……      “侯爷,你干嘛呀,我家掌柜的病才刚好!”长岁急得跳脚。   这两个人也真是的,二话不说就开始打架算怎么回事?      “秦湑,我不会武功,但是轻功一流,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相信你!”秋菀飞身,足尖轻点廊柱,碧袍飘舞。   他长剑随之而来,闻声而动,任何细微到风吹梅枝,雪落屋瓦的声音,他全都捕捉得到。   剑光寒芒毕现,他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衣袖。   “嗤——”秋菀抿唇一笑,不在意广袖,连连后撤翻身,旋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   他剑花一闪,长剑飞至她的足下!   轻点,翩跹而起,她跃起一寸,碧裳缭绕翻飞出青莲香,如风吹池塘。      声音,味道,一切都在指引他。   此时无目,胜却双目视物,舞剑多余,一招一式旨在杀敌!   “唰——”长剑破空而来,寒芒陡涨,爆出炫目的杀气,呼啸而至。   他身姿轻盈,她舞乱柔风。   风吹青丝,雪满长剑,雪幕重重,日光灰霾晦暝,唯他凛冽清寒的剑光,映出她翩若惊鸿的身影。   秋菀心下暗暗惊诧,秦湑难道从几年前便开始练剑了?   上次劫法场之时,他便一连杀了无数重甲军士,如今几日不见,他竟然剑法如此高超,想来再有三招,她就要被他抓住了。   她本就不会武功,三脚猫的花拳绣腿她可以,一招一式地跟他打,她上哪儿赢他?   不过她轻功真的是一流,当时在太虚岛,她懒得去学武功,觉得轻功用来逃命便可,所以飞檐走壁,蜻蜓点水,自然不在话下。      她旋身而起,又躲过一剑,青丝缭乱之间,她从身后,被一只手臂紧紧抓住。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发力将她拉进怀里……   乌墨的发翩飞,丝带乱舞,风雪满目,她暗惊,却还来不及挣扎,便被他拥进怀里。   这个拥抱一点也不温柔!   反而狠得要把她捏碎一般……   骨骼间痛意弥漫,他紧紧钳制住她,竟然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将她反剪双手。   剑,早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秋菀痛得低声道:“喂,松手啊,你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      “闭嘴。”他怒道,声音极低,却又寒意四溢出压迫力,令她无法动弹。   “本侯只说一遍,你给我听清楚。”他俯身,在她耳畔说道,语调如冰封千川,万里雪飘:“不要再修习大圆镜智,给我好好地记起来。”      他语调蛮横之间带着痛意,低声告诉她。      “还有,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他冷声道,眉间威严令她胆怯了几分:“想必,你既愿为我的谋士,便做好了时刻为国捐躯的准备,不服我的话我给你机会扳倒我,你且看我一个废人,会不会死在乱军交战中,还是我单枪独马,取对方将军首级如入无人之境!”   秋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她又哭了,真是懦弱。   哭,却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委屈,为的是心里不明不白的东西……   一次一次又一次,难道真的是因为大圆镜智,她总是背离本意,做出错事。   说出最无情的话。      他依旧紧紧抱着她。   良久的沉默,毫无止歇之意的风雪,积满了他和她的肩头,碎雪化成稀薄的冷冰,再化作冷水……   他才轻轻地松开了她。   她见他掌心还握着那根簪子,便缓缓转身。   雪幕之后,她隐约见他勾唇一笑。   然后温柔地揽她入怀,她发间一凉,他为她簪发。   于风雪肃杀,天地萧瑟中……      “大圆镜智,我不再修习了,从今日起可好?”她这般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嘛,不要捉急,老规矩男女主误会不超过一章的说:-D   (其实这也不算误会不,不过是无情冷艳了点儿) ☆、阵前驱策,北疆重遇,揠龙群雄聚   犹记离京那日,秦湑率赤锋余兵北上,秋菀与他兵分两路。   毕竟他们赤锋骑兵脚程快,她带着车马辎重,很难跟进,于是她优哉游哉带着长岁坐着双辕车,一路北上。      转眼,此身混迹于战乱烽火已半年矣。   她到了北疆,虽身为赤锋军麾下军师,却连秦湑一面也没见过。   他一入战地,竟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如狼似虎。   日日血战,仿佛杀红了眼的野狼。   起初她每日居于赤锋军营寨,绸缪策略,直到她建了一座城池。      揠龙城。      放眼而望——   寰宇在此崩裂,峦峰穿空,群山纠纷。   洪流于此恣肆,萦带缭绕,残阳如血。   如镜江面染为鲜红,三川上游白浪奔腾如山,如龙腾虎跃,聚涌磅礴,下游滩涂之地,则浩浩无垠,寸草不生,飞鸟不下,举目萧条悲壮,天幕低垂。      而在滩涂荒地极北,平莽荒原中,岿然屹立一座孤城,雄伟城门紧阖,阴影寥廓,姿态雄奇,于荒茫中显几分恢诡怪谲,神力遒劲。   揠龙城,半年内拔地而起的北疆军事重地,向北直扼大梁咽喉,连结边境线上白虎寨,柔远塞等大大小小数十个城寨,万里连绵成大燕最后一道屏障。      半年来北疆烽火纷乱,血洗边疆,璟初帝派赤锋军,镇戎军,天策军,兵分三路,驻守北境,深入敌军占地,大小战事频频爆发,大燕军队也逐渐扭转了颓势,愈战愈勇,无数新晋将领锋芒毕露,群雄并起,北疆防御长城固若磐石。      而说到揠龙城,不得不提一人。   一个女子,秋菀。      战初,北疆军民物资极度匮乏,数座城池被切断外联,朝廷拨款捐物,却一时间无法供给。   于是璟初帝将辎重派发至北疆,还送来了一个人。   一人,可敌百。      彼时薄暮晦暝,猿鸟啼哀,来人单人独骑,越过百万敌军盘踞纵横的敌营,直入城池。   梁人鄙而笑之曰:一人一马,可供多少辎重耶?      可数日之后,北梁大军拭目而望,却发现拔地而起的数座城寨,这些年久经战事,民风彪悍的边民们居然操刀而起,勇猛不可挡。      下套,使绊,暗杀,群殴,放冷箭,打闷棍,胡搅蛮缠,这群泼妇刁民,三教九流的边民居然无所不用其极地开始把梁军士兵的脑袋当成菜瓜砍!   形同土匪山贼!   一时间,几乎没日没夜,枕着军刀睡觉的梁兵们还没看见日出就脑袋搬家,有的边民腰上竟然系着十几个梁兵的头颅……      拿来干嘛,换钱,换大官!   这刚刚入城,走马上任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赤锋军师。   这赤锋军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他们,想发家致富尽管去砍梁兵的脑袋罢。   几颗脑袋,就换几两银子,搞不好给你封个万户侯,你一家子都荣华富贵。   想要钱么?我有的是钱。   她可是天下首富,洛阳秋君。   就地招兵买马,组织军队,她秋菀竟然招募了近千人,却不把这群彪悍的虎狼留在山里防御敌人的明刀暗箭,而是放出去大刀阔斧,磨刀霍霍地砍向敌人的老巢。      先是让这群土匪们护送物资进城出城,从此物资丰源,滚滚不断地涌向北疆,然后她第二天居然做了更名垂千古的事——   她拔了金雕堡!      这金雕堡乃是北梁军资重地,其间工坊林立,烧炭冶铁,锻造兵器,光是火炮就有三十多架,并且深入大燕腹地,形如毒刺深深扎进大燕的血脉中。   此城一夜之间,竟然毁于秋菀一帮土匪所纵大火之中。   恨得梁兵牙痒痒,全都想把这个女军师杀之而后快。      一战成名。   她刚刚上任便招纳贤士英才,群雄趋之若鹜,天下英雄唯她马首是瞻,她更是上疏奏折舌战群儒,大有纵横捭阖的纵横家气魄,泪流满面地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令皇帝一封敕书,将所有随她血战的边民全封了军职,打通了平民靠军功得封赏直通朝堂的道路……   从此,她就是一面军旗,脱离于赤锋军之外,招魂救国的经幡。   无数人才,涌向北疆,都来投靠秋先生。      如此折腾一番,三日后,她与赤锋军汇合之际,当天便带着几千士卒,百万军资,突袭砍杀的梁兵三百颗头颅,杀气腾腾地一路直入赤锋军大营。   一路血痕,她秋菀白衣飒飒,临风挥扇,竟大有当世女诸葛的意味。   可军营重地,岂能任凭一介女流撒野?   赤锋军自然瞧不起她一个女子和她手下的山野土匪,女子要成为军中谋士,岂是容易的?      他们赤锋军战士多少年把脑袋别腰上,奋战厮杀,万里行军,怎会听从她一个女子的军令,更遑论如今秦湑不在,让他们个个英雄好汉听一个女子的号令……   军心,大乱。   更何况,秋菀整日在赤锋营里,不是吃就是睡,大小战役全是玉锵侯在外奔波应对,血战对敌。      时值盛夏,酷暑难耐,秦湑仍在泖州府与天策军将军冯焰合兵于磐虎山,和梁兵恶战盘旋,赤锋营群龙无首之际,赤锋营地外,偏偏梁兵来犯!      堂堂赤锋军营,如今只有一个女人当家,那些梁兵早就眼冒绿光,准备把他们一窝端。   两军相交于三川,在秋菀的指挥下,赤锋占尽优势,几乎将万人的北梁军全体屠戮,正欲乘胜追击之时,秋菀下令,停止追击,前方数里必有埋伏……   一时间,全军哗然!      更有甚者,拔刀相向,镪啷啷拔剑之声响彻荒野,刀剑丛中,那锦衣白袍的女子斜倚着双辕车壁,只是狡黠一笑。      行伍间有将士姓李,名昭威,虎目欲裂,睚眦生威,虬髯粗犷,身形彪悍,怒斥道:“尔荏弱女子,胆小如鼠,我大军追之既胜,汝乱我军心,辱我军威,实乃祸害赤锋!”      秋菀淡淡一笑,折扇一收,却是笑意全敛!   目露清寒利芒,唇含桀骜冷峭,秋菀寒声道:“如此,那我秋菀便祝李将军旗开得胜,秋菀在此别过。”   随着一声冷寒的“开拔!”,秋菀带亲信将士千人,离开大营。      李昭威却不曾想,他率军乘胜而追,追到乌山岭,深谷幽幽,树影重重,赤锋军对梁兵穷追不舍之际,被引入山谷,放眼而望,幽寂森然的山头上,密密麻麻,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全是梁军的步兵!   林间,箭雨遽然爆出!   中了埋伏……   苦战,乌山岭顿时血染成修罗地狱,骨肉横飞。      而在这生死存亡一线之际!   垂死险境中,秋菀白袍黑马,单人独骑,身后率领旗下千位草莽勇士,悉数赶来相救。她毫不会武功,又是一个柔弱女子,竟然身中数箭,几度濒死……仍然几进几出战场,救他与同袍兄弟于水深火热。      李昭威得救之时,才暗道秋菀目光深邃,岂是他一介武夫可以看穿的。   于是不禁悔恨嚎哭,热泪纵横,幸而秋菀不计前嫌,又英勇无畏,只带千人便来救他们,不然几万同袍同泽的兄弟因他而死,他哪有颜面九泉之下去见战友?      正当他对秋菀心服口服之际,秋菀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令他感激涕零。   所谓不计前嫌,她秋菀竟有宰执般的宽宏雅量,对他宽容以待,毫不追究他的责任!   回营之后,李昭威请罪,请求秋菀对其军法处置。   秋菀因中箭,重伤虚弱,却依旧言笑晏晏道:“李将军,秋菀只是一介女流,不怪尔等英雄不把我放在眼里,毕竟军营之中,女子实属异类。今日之事,就当是你为我打掩护了。”   李昭威一愣:“此话怎讲?”      大营十里外,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这座城池深入梁国领土,已不是单纯的构筑城寨,此城一立,已是逼入梁国腹地,掠夺了梁国一片领土……   揠龙城,城楼上匾额字迹龙飞凤舞,游丝潇洒,细看才能看得见,这字体竟是风靡大燕闺阁的“染春烟”!   梁兵陷害李昭威不成,回城路上,却在自家门口,看见了一座巍峨城池,惊惧心惴,方才明白他们一心引燕兵入陷阱,不曾想被秋菀反用一计“调虎离山”,她拨兵来此,竟然在此处滩涂荒地,建了一座新城。   这新城顶多构建了十天有余,但,必须拔掉!   如果在梁国境内,留这么一处新城,必成隐患,梁军首领正欲下令攻城,却发现——      此时城中重甲军士肃然立在城门之上,梁军首领细细看去,那城墙上黑衣翻飞,杀意毕露的男子,不是玉锵侯秦湑,又是谁?   要想攻城,为时已晚!   秦湑居然在此?他不是应该在泖州磐虎山?   城中有多少兵马?他们梁军战后军力疲惫,如今攻城有几成胜券?   于是梁军首领默默地选择了退兵,绕揠龙城回梁……      毕竟,秦湑在,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他们打不过!   半年前,北疆战争重又爆发之日,他们发现秦湑和之前的天之骄子的少年,彻底不一样了……   半年来,他每日都在打仗,像是一日不打仗,他就手痒一般。   明明是个瞎子啊,但他手持红缨枪,立于黑马背上,竟然身姿挺拔如箭,气度吞天噬地,目不视物却耳闻一切风吹草动,将天下紧攥于手。      半年间,他二十四次大小战役,无一不胜!   芳州城陷落与他手那次,梁军首领林泽徽立在城楼上,嗤笑他:“尔泱泱大燕,竟无武臣了?居然派你这个瞎子为将军,想必你找到来我芳州的路,都撞了好几次树罢?”   他话音刚落,全城哄笑。   笑声,风声,旌旗飞扬声,羽箭鸣镝声,火噼啪燃声,长风吹盔甲之声,敌军嬉笑调侃声,我军愤恨辱骂声,声声在耳!   “嗤——”一柄缨枪飞射,映日光粲粲,杀意逼人后撤,红穗扬起,直直插进林泽徽左目,刺穿后脑,血水脑浆一时间爆出,他身侧副将满眼鲜红触目!   笑声,戛然而止——   静寂如死。   风吹城下,仅仅三千赤锋!   却如龙腾虎跃,江河决口,北风振漠,势崩雷电。   酝酿于爆起一瞬,蛰伏于肃整军容之中。   “攻城!”   仅仅两个字。   那两个字破口而出的愤怒嘶吼,撕裂天地,响彻北疆,如火炮炸响,轰隆震九霄云天,簌簌落尘。   赤锋三千精锐轻骑,整齐划一,排山倒海而来。   “杀!”   千万喊杀之声,呼啸如飓风掠过,如万马奔至,踏破一切。   他长枪已弃,赤膊上阵,勇不可挡。   梁军败走。   初战告捷!      梁军那夜立在揠龙城外,终是不敢攻城,面对着仅仅建成十余天的一座破城寨,终是不敢拔刀。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彼时的揠龙城,乃是空城。   秋菀一出空城计,使他们丢掉了攻城的最好时机,此后揠龙城越扩越大,渐渐繁华,梁兵已无法再攻打。   而秦湑在城墙上露面一个时辰之后,又匆匆赶回泖州。   秋菀赶来时,他早已不在。      ※※※      揠龙城十五日内拔地而起,秋菀也顿时名声大噪。   女子为谋,不免招人非议,可无论经商还是御敌,富可敌国还是阵前驱策,她真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年近三十的女谋士,说不上绝色倾国,美绝人寰,但因那份举世无双的聪慧精明,她此时正被大燕百姓奉若神明,视为天人。      集贤堂。   坐落于揠龙城南,秋府深院。   此时狭小幽暗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有的身着碧裳,儒雅温文,有的盔甲披身,英武逼人,文武满堂,谓此曰,集贤。   说白了,就是秋菀的弟子们开大会……      不过半年,凡是眼光透彻,深知兵法之人,都看得出,秋菀来到北疆看似什么仗都没打,却比得过千万武将攻城略地,勇猛杀敌。   因为,她在大燕北境树起了,可以随时移动的长城!   于是儒生们,武将们,纷纷慕名而来,听秋菀或论经世济国的大道,或论攻守皆备的兵法,一月一次,次次座无虚席。      “我凌湖以为,秋先生之谋略,在于,人取小,我取大,人视近,我视远。人动而愈纷,我静而自正。人束手无策,我游刃有余。故,难事遇之而易,巨事遇之而细。秋先生斡旋于无声无臭之微,举动出人意料之外,方得谋略,所向披靡。”一湖蓝文衫的书生浅酌淡茶,笑道。      一武将忽地朗声打断道:“说得如此文绉绉得作甚?洒家一眼便看得出,我大燕这几年和梁国战乱频频,而梁贼最喜欢的便是打游击,以点打线,我大燕边境线如此之长,常常无法及时应战,战线拉得太长,如何得胜?”      忽有一碧衫公子赞叹道:“于是,秋先生来北疆构城筑寨,如今咱们这揠龙,连着柔远,白虎等等城寨边塞,绵连千里,此防御之线建成,我大燕再无后顾之忧,玉锵侯在前线血战攻城,我等守城防御,梁贼败矣!”      顿时“梁贼败矣”的感叹掀起了一阵狂潮热浪,集贤堂内气氛火热,而此时,屏风后一角雪衣下摆撩过,露出一双莲足,浅碧色的绣鞋,上绣青莲芙蓉,仙鹤振翅,烟水茫茫,绣工精湛华美,仅现一抹浅淡凝碧,却似春湖潋滟,明媚鲜妍,引得众位男子遽然寂静哑然,不再言语。   然后一簇墨发,并无多余珠翠首饰,只斜斜簪着一根金玉簪,淡粉莲花状,仙姿出尘,渺茫如梦,清透若空……   唏嘘声,暗暗四散。   “诸位,说白了,其实没有复杂。”   那声音如鸟啭莺啼,空谷清风,撩得一众男子愈发紧张。   “无论是经商啊,还是打仗啊,诸位要学习的,并不是什么商法,兵术……”秋菀缓步走来,漫不经心地落座,狡黠一笑:“只要好好修习骗术就好了。”      凌湖微微觉得炫目,向她露出的一截皓腕看去。   她右腕上,一朵三瓣雪莲,娇艳欲滴。   奇哉怪也,他一直以为那是纹身,前几日见到,还是五瓣雪莲,今日怎地变作三瓣了。   还欲再论,谁知集贤堂外一声呐喊,震得匾额乱颤,一班子贤士英才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秋菀忽地起身,撩袍向前厅奔去。   “秋先生,俺王骁率赤锋军三千精锐,回营!”      随即,一彪形虬髯大汉出现在廊柱之后。   秋菀心惊,秦湑,他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多军事的东西,都是胡诌的,勿考据哦~~~凌湖公子的话取自冯梦龙《智囊》 ☆、久别思慕,偎翠倚红,幽怨绣蓉楼   秋菀步下生风,众人但觉眼前缥缈见梨花淡妆,微风依稀闻青莲余香,那姗姗而来的女子,竟梨花柔白,素肌胜雪。   虽有风尘惹光阴之余韵,犹带霜晨冷艳而浥露的雅致。   总觉得,若用美来形容她,那是种亵渎。      王骁憨厚一笑,对着秋菀行了军礼,谁知他再抬眼,秋菀竟只留一角雪白衣裙,与他错身。   “秋先生,末将带赤锋回营,听说你拔营之后,直接建了处新城,便马不停蹄……”   “秦湑在哪?”   秋菀打断了他,四处寻找着王骁身后……      集贤堂的朱漆门似掩非掩,留着道缝儿,暮色幽幽洒进来,一地绯红。   她总觉得,一双笔挺的黑靴,会踏着薄光,走进门来。   他衣领前襟定是扣得紧致,墨色战衣挺括,露出的锁骨处冷月霜白,艳中带傲,凄中有俏,立如芝兰玉树,右手的扳指显出几分霸道。   他是西疆的一截铁腕,动辄伏尸百万,静极杀意毕露……   秦湑,秦湑。      真真是魔障了,她死命地摇了摇头。   却还是支着双耳去听王骁的回答。   “侯爷啊,此时和冯将军郭将军正在揠龙城的绣蓉楼喝酒呢,听闻先生奇谋,这揠龙城拔地而起,诸位将军们赶来看看,今夜便离城,毕竟各州府将帅需得原地待命,还不知梁贼下次在哪里闹事呢。”王骁瓮声瓮气地回答。      绣蓉楼?   秋菀勾唇冷笑,目露寒光,王骁被她看得极不自在!   这秋先生的模样,此时简直狠毒如蛇蝎啊……   “长岁。”秋菀忽地喊道,笑容极度扭曲:“这绣蓉楼,掌柜的是谁?”   揠龙城半年来,轻徭薄赋,大兴商贾,招纳贤才,又因新城位置四通八达,来往燕梁两国,秋菀一挥纤手,遍地兴起的酒楼茶肆,秦楼楚馆,各种商铺交易,使得揠龙半年来不仅拔地而起,反而像一把利刃,直直扎进大梁,从经济贸易上,风俗文化上,乃至两国来往上,成为了一座桥梁。   她秋菀之意,自然是让这座城扎根此处,即使不发兵,也要恶心着北梁。   鱼龙混杂之中,军报密探来往频繁,就是随便使个什么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也有足够的发挥余地,干扰梁国耳目。      不曾想,秦湑居然堂而皇之地去她城里的妓馆,喝、花、酒!   亏她累死累活地每日绸缪算计,苦苦经营,他在外如利剑进攻,她为他构筑城寨,了断后顾之忧,将边境战线打造得铜墙铁壁,固若磐石……   为了他,连大圆镜智也没修习!   好不容易让他那次回来,跟她演一出空城计,可她从营地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到揠龙城时,城楼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半年不见,他就这样把她忘了。   长岁见她阴阳怪气,便翻了翻手中簿子道:“掌柜的,这绣蓉楼的掌柜……就是你自己啊……”      “嗯?”秋菀倏地瞪大眼:“我几时成了妓馆鸨母了?”   长岁开始对她使眼色,这周围都是对她慕名而来的弟子们啊,拜托你有点儿大家风范!   良久沉默,她心里翻江倒海。   她只能强忍怒火,阴恻恻地对王骁笑道:“既如此,希望将军们玩儿得尽兴,晚上离城时给我通报一声。”   说罢,她衣袖一翻,复又坐下,向集贤堂内的人群道:“诸位,咱们继续聊聊。”      一场热议,她舌战群儒,论战百胜,诸位慕名而来的文武贤才,具是对秋菀心悦诚服,待到她复兴大燕,还我山河的爱国讲说尾音落定,集贤堂满座的秀才武夫们才惊觉,此时夜色微醺,月华若水银,满径霜色,莫不觉得饥肠辘辘,正好秋菀也腹中空虚,便留他们在府中吃晚饭。   酒过三盏,杯盘狼藉,弟子们却正在兴头上,侃侃而谈,或是吟诗作赋,唯她心神难安,便下了酒席,回屋歇下。   一桌子经书策论,翻得凌乱几乎残破的四国残卷,还有她写写画画一些地形图,她失魂落魄地枕臂而眠,却心乱如麻。   去……看一眼也好啊……   他现在一定在绣蓉楼,这个时分,正是豪饮潇洒,醉拥美人的好时辰,若是喝得晕乎乎醉醺醺,那些红妆翠眉,花满绿鬓的美人都是混迹风月场的,哪能留他们孤枕而眠,温柔乡自是销金窟,她当初建绣蓉楼可是挑尽了美色佳人,好让男人们一掷千金。   不过,此番前往,她一定不能露面!   她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这么向秦湑投降。      长岁在屋外鼾声渐起,秋菀便挑了一袭男装,跃出墙头。      ※※※      九人,三位大将军,六位战士也具是赤锋、天策、镇戎三军的佼佼者,风沙吹出的蜜色肌肤,久经沙场历练出的挺拔身姿,璟初帝登基,文武百官大换水,换上的还全是年轻英武的男子,这股雄姿勃发,意气狂恣的劲风,一吹到绣蓉楼,全楼震惊!   莺莺燕燕,娇娘美人,顿时倾巢而出……      赤锋军将军秦湑,爱着黑衣,佩碧玉扳指,气质冷若冰霜。用兵狠辣,独善奇袭,行军作战野蛮如虎狼。虽双目失明,仅有三千赤锋,亦敢屠城而过,直入大梁,所向披靡。      天策军将军郭子奚,着白裳,善谋略,虽为将军,但乃是进士出身,用兵沉稳,城府甚深,军法严苛,天策军上下敬他一介书生若神明。      而镇戎军将军冯焰嘛,最喜欢穿花衣裳,独爱骑着高头大马,穿花过柳,招蜂引蝶,毫无城府,光明磊落,而且极重义气,与属下相交甚好,爱护士卒。      这三人,居然全都年轻俊朗,尚无家室!   绣蓉楼此刻像是沸腾的一锅热水,所有人蜂拥而至,看着屋子里,将军们的真容相貌……   郭子奚在独酌自饮,书生意气,文雅又疏朗,冯焰正在倚红偎翠,左拥右揽,喝着舞姬递来的酒……   怎么,这不是还少个将军,玉锵侯秦湑在哪儿?   众美人正在疑惑议论之际,忽听楼前马嘶声骤然袭来,纷纷拥上前,倚着窗棂向下张望。   鲜衣怒马,锦裳华服,秦湑今日黑袍绣赤红螭吻戏珠,袖口前襟上的利锋凌云纹亦是华美至极,襕袍褶皱卷着劲风,两鬓散下两缕青丝,舞得英武凛冽,恣意狂傲,他双眼依旧覆着黑绫,青骢马扬蹄掀起尘埃,优雅勒马翻身……   果,果真……俊美啊!   下马的姿势轻盈如羽,身子挺拔如剑,哪有半分疆场上传闻得如狼似虎?   若说他不是秦湑,众美人见了他,定觉得那双修长惨白的十指定是握笔泼墨,那芝兰玉树的身姿乃是皇族王孙,天生贵胄,他冷若寒潭,却无端端风流尽生……      微微,冲着楼上喧闹之声,他蹙眉而望。   虽然知道他目不视物,所有美人依旧羞红了脸。   那蹙眉的模样,冷艳的模样,简直击碎了所有怀春的少女心啊!   他撩开衣袍,缓步上楼,商华在前为他引路,他自己却像是什么都能看见似的,黑袍下摆次第逶迤,拾阶而上,周身的女子若是离得他近了,他也不做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皱眉,薄唇微敛。   倾身而过……      “唉,既生焰,何生湑?我辈子都没可能比他长得帅了么!”冯焰挑着眉,嬉皮笑脸地叫了一声,他起身看着秦湑穿过莺莺燕燕而来,片叶不沾身的模样,几乎忍笑忍得肚子疼。   何尝见过玉锵侯如此被美人们围堵啊?   “我已然打算等着看你今日如何沦陷在这温柔乡呢!”冯焰走上前迎他,秦湑耳力极好,早听见了他刚刚的玩笑。   轻轻扬唇,秦湑浅笑着,与他击掌!   “啪——”精准无误地,两个好友击掌来默契地打招呼。   却似在战场上,兵戎相交之时,英雄豪气,兄弟情深顿生。      绣蓉楼顿时化作焦土一般!   秦湑居然笑了……   他那冷傲又撩人的笑颜,真是令人心尖儿一颤呐。   郭子奚悠悠一笑道:“你可是来了,有个大马猴在这儿一直嚷嚷得让我受不了。”   “谁是大马猴啊?喂,郭秀才,喝你的酒罢,老是跟小爷讲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看你分明是有龙阳之癖!”   郭子奚寡淡地抬眼骂道:“满嘴狂言,刚刚你抱着的柔雨姑娘,昨夜还给我暖被窝呢。”   “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果真是满肚子的坏水!”冯焰笑道,为郭子奚斟酒。      “行了,早点了事,今夜月黑风高的,我们还得早些出城。”秦湑忽地冷声道,冯、郭二人正在斗嘴,猛地听见秦湑的声音,顿时起鸡皮疙瘩。   笑意顿时收敛,连那冯焰都有了几分真挚严肃。   秦湑一语未毕,便从屏风后走出七个美人,个个皆是风姿袅娜,花颜月貌。   这七个美人,乃是绣蓉楼的招牌,红袖七娘。   左拥右揽,秦湑冷漠地将美人的纤腰搂进怀里,听着耳畔软语温存,呼吸间香粉薰风……      秋菀抵在屋檐上的额角,一痛……   她乌墨的发垂下来,丝丝缕缕地遮住视线,也不知道是眼泪汹涌使得眼前模糊,还是夜风太凉吹得她眼眸发涩。   “哒。”她翻身,跃上屋檐,足尖一点,落在屋瓦上,声音轻柔得几乎微不可察。   其实她真是想多了!   他秦湑一直心心念念的是江云宛,而她是不是江云宛她自己都不知道,半年的分别,他没有什么理由守身如玉……   废话,男子守身如玉干嘛!   “呿,秦湑你这个浪荡子……”秋菀怒极,翻身一跃——   她飞身到绣蓉楼对面的酒楼屋顶,层层叠叠的云,悠悠柔柔的风,她还是能看见秦湑正在拥着美人,和好友纵情作乐。   拔足飞奔,秋菀像是疯了一样,身轻如燕地在屋顶上飞来飞去,裙裾翩跹。      不知如此飞跃了多久,她似乎从没如此疲累过。   她在回过神时,月华映得北疆荒原广袤,寰宇寥廓,空蒙死寂的旷野,树丛阴暗,烟瘴弥漫的树林,她立在城楼上,记起她那夜,也是如此飞奔。   她以为他在揠龙城上等她……   于是她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好似平生就是为了寻他,她才生了双足,彼时她有恨不得拿双足换做腋下双翼,翱翔于九霄,他在何处,她便去哪儿。   战报一次比一次凶险,秦湑攻城,秦湑奇袭,秦湑三千赤锋大破梁军,秦湑带领虎狼之师占领梁城。   真是受够了!   她笃定地抬起眼,凌风而立,她襟袖狂舞,乱发缭绕。   喜欢他……      她忽地没来由地,想出这三个字。   原来真的喜欢他。   如此,便也够了,这座城池为他而建,便是为了等他凯旋!   他喜不喜欢自己,不重要。   秋菀咧嘴,傻傻地笑了。   希望她比得过那些她自己找来的绝色美人们,她也快三十了,一定比她们有韵味啊,醋是陈的香,酒是老的醇,她转身飞跃,跳下城楼。   堪堪落下,守城的战士大吃一惊!   “喂,我站在城楼上老半天了,你都没发现么?怎么守城的?”秋菀忽地想戏弄一下眼前的小兵。   “秋,秋,秋军师!”那守城的战士即刻便被吓得魂不附体。   “兄弟,下次不能再打瞌睡了,借我匹马。”秋菀伸出手,她不想再用跑的回去了,累死人……      可是,她的手还没牵到缰绳,便见城中,几匹快马正在飞速奔来。   鲜衣怒马的九个男子,绝尘而至,飒飒翩翩,黑夜中,狂风里,盔甲映冷光,月华照铁衣,英姿勃发,气震山河。   朔北的飓风掠过枪缨,吹动秦湑的鬓发。   马队中,一花色锦衣的男子目光散漫,逡巡打量着四周,忽地望见了秋菀,顿时瞪大双眼,猛然一勒缰绳,惊诧喜道:“秋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秋姐姐?   秋菀眉角一阵抽搐,这该死的冯焰,就差喊她姑奶奶了!   “你姐姐我快累死了,敢不敢送我回去?”秋菀气愤地喊道,眼眸一转,却见秦湑微微诧异的表情。   他勒马,青骢良驹马蹄微扬,长嘶一声,马背上腰杆笔直的男子,黑绫下覆盖着的眼睛,幽幽地望向她……   九匹战马骤然全部停下,整齐划一。   秋菀居然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秦湑的马错过她莫约一丈距离,他循着声音,回眸,静静地,似乎在用耳朵来寻找她。      半年未见。   这般细看去,他微蹙的眉更加英气,持缰的手翻云覆雨,搅乱风云般,静处一隅,却带着雷霆万钧,他笔直的腰背,因为薄甲显得挺括硬朗,绝世骁勇……   这匹北疆野狼,此时眉宇间凛冽的杀意,几乎能把冯焰瞬时碎尸万段。      “冯焰,你叫谁姐姐?”秦湑周围的飓风盘旋,温度极寒。   “秋菀姐姐呀,我跟她很熟络的!”冯焰绝对在找死,色迷迷地对秋菀笑道:“姐姐,上马罢,我送你回去,这朔北的风啊,一到晚上就乱吹,姐姐你穿得这么薄,身段又撩人,不怕被坏男人那啥,弟弟我……啊!”   冯焰还没说完,便被一杆红缨枪扫下了马背……   敢调*戏他的女人,找死呢!      “秦湑你犯病啊?!”   “大马猴,落马哉,快哉快哉,妙极妙极!”郭子奚挥着羽扇看好戏。   “郭秀才,你奶奶的,干你屁事……”冯焰正在从地上爬起来。      秋菀忍笑,还在看着冯焰在地上挣扎的窘样,便觉得眼前一暗——   “好笑么?”   他声音清冷凛冽,便像冷溪兜头而下,她微微抬眼,却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她的眼前,酒气带着男子的气息,温热地逼上她的前襟,令她方寸大乱,他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狠狠地挑起她的下巴!   那股力道蛮狠强硬,用力将她紧紧锢住……   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鼻梁,月下透着冷艳,浮起一层遗世独立的凄清。   “侯爷,莫非你想送我回府?”秋菀咄咄逼人地瞪着他,语调如冰。   刚刚抱着别的女人,还想碰我!   她猛烈地挣扎起来,动作激烈了些,直直撞到背后的城墙上,却在她的背撞上去的一瞬间,他的手臂已经为她挡住……   她感到身后他的手臂,传来滚烫的热度。   “我想你,快疯了……”他忽地,俯身在她耳畔,低低地说道。   秋菀怔住,那语调里的缠绵,刻骨,啃啮心扉的痛意和幽怨,令她无法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   ☆、情语痴缠,软玉温香,幽园影成双   他靠近她,每更近一寸,呼吸便更痛几分。   半年的时间明明很短,对他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她耳畔颈间的青莲香,繁复清冽,雍容大度,渗进他的骨髓里般,揪扯出发狂的思念!   “半年前带兵去救李校尉,你到底有没有中箭受伤?”秦湑低声,却语带焚身般的火热,想要将她灼烧成灰一般。   “我受没受伤,跟侯爷没关系罢?我救完李校尉,马不停蹄地回揠龙,城楼上可有你在?别假惺惺地关心我!”秋菀像是被逼进了陷阱的困兽般边挣扎边说道,说罢咬着唇狠狠地瞪他。      秦湑一手揽过她的肩膀,一手,却缓缓扯下覆着双眼的黑绫。   夜风幽寂,残月如钩,可黯淡冷光,却在他的眼里映不出丝毫的色彩。   万物的光,在他眼里,全部寂灭。   即使不用它遮着,他也无法看见她啊,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这双眼睛明明就是与她之间,最后的阻隔。   身后,八名战士,全都惊呆在原地……   要知道,秦湑在大小战役里,哪怕重伤垂死,也不曾把遮着眼睛的黑绫取下来过啊!      “我若是还能看见,你说此话便罢了,我如今什么都看不到,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受伤?”他冷冷地,静静地,似乎用全部感官,在感受她……   焦灼,绝望,又无力,他呼吸很沉重,却似乎又害怕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扰乱了他去感知她,强强压抑下所有的心潮翻涌,想要用盲了的双眼,去看透她的骨骼。   秋菀忽地心头一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紧紧地,她抱住他的腰,她还不及他的胸膛一般高,却感受到他起伏汹涌的呼吸,几乎带着火焰,灼烧了她……他墨黑轻甲粗粝坚硬,硌得她生疼,她却害怕与他之间还有空隙。      “不要……不要这样找我,我就在这里,我没受伤,你不要担心……”秋菀哭着,酸涩哽咽在喉。   什么半年不见,什么毫无牵挂,什么寻花问柳,什么欲擒故纵!   见他一眼,便明白了,他全都没有做,半年里,他只做了一件事……   用浴血奋战,步步为营,不分昼夜地奇袭,血肉模糊的重伤,来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呜……”秋菀没办法言语,哀嚎声撕心裂肺地,传进他的耳中,绞出丝屡的痛楚。      是啊,十万赤锋军,他只带三千骑兵……   剩余九万七千的战士,全都随她守营建城,自然是怕她受伤。   只带着三千人,还次次不要命地到处攻城掠地,战术奇诡,剑走偏锋,野蛮地开出血路,他是在为她辟路啊。      “秦湑,我不做军师了,揠龙也不要了,你带我走,你去哪儿驻地扎营,我在哪儿筹谋献策,你若不需要,我只做你的侯夫人!”      一句话,字字余音穿空破云!   荒野回声……   冯焰和郭子奚,以及六名战士,已经目瞪口呆。   好个奇女子,纤手翻云覆雨,这半年战乱,他们三个大将军做的还不如这荏弱女子多,她打通了北疆物资运道,给他们后方供给辎重,然后筑出了连绵边境线的,宛如长城般的防御战线,所以他们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全力出击……   这样的女子,她又毫无羞赧,决不隐瞒,将一番情话也说得如此震天撼地,令天下英雄俊杰,王子皇孙为其扼腕。   为何不早日,遇此佳人?   多嘴多舌又不正经的冯焰此时都不敢去看她!      “傻瓜,你想做什么就做罢,我在你身后,若有人敢伤你,我让他全城陪葬。”秦湑轻声说道:“别哭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罢,他忽地翻身上马,拦腰将她抱上马背,扶正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便从她的身后紧紧环住她窄瘦清癯的腰,攥紧缰绳,然后猛地一夹马肚,青骢马扬蹄跃出!   朔风割面,他怕她冷,抱得她越紧,将她清瘦纤弱的身子揽进自己的斗篷里。   城楼,荒野,残月,星芒,若乱花般向后掠去,夜幕漆黑中,街道两旁灯影憧憧,鳞次栉比的飞阁流丹,尽数敛作光影,迅疾后撤。   她左耳传来一阵温热的吐息,便听到他的低语:“带路去你的府上。”   拥紧她的腰肢,缠着她的耳垂,滚烫的思慕情迷一直滑进她的领口,秋菀禁不住脸一红:“你不跟冯弟弟他们出城么?”   “你再喊他一声弟弟,我就杀了他。”      偏偏此时,他二人身后传来冯焰的大喊声:“秦湑姐夫,早点儿带着秋姐姐回来啊!”   没有回答,那战马早已飞速奔进揠龙城,消失在长街巷尾……      “怎的,难道马猴兄未得红颜一笑,便失落了?”郭子奚不放过任何揶揄他的机会。   “郭秀才,我现在真的怀疑你是个断袖!”   “此话怎讲?”   “你刚刚看着人家小两口的眼神,明明很嫉妒!”   “我那是嫉妒秦湑得此佳人……”   “我看你一定是暗恋玉锵侯!”   郭子奚不再言语,无理取闹之刁民,岂能以理教化之?翻个白眼不去理他。      “怪不得刚刚在绣蓉楼,朔北名妓柔云,柔棠两个绝色美人那么勾*引挑*逗他,他都不肯碰女人,还心不在焉地听情报,吩咐商华找人,原来是在找秋姐姐,你说他俩什么时候好的呀……”冯焰恍然大悟地道。   “朽木不可雕也。”郭子奚夹紧马腹,断喝一声便带兵前进。      ※※※      朔北初夏,夜风依旧凛冽割面,飓风跌宕起伏在流溢的月色中。   庭院深深,往北是集贤堂,此时还能隐约传来几声府上清客相公们的醉酒声,向南乃是一片荷花池,粉荷濯清涟,映月光,水声潺潺叮咚,风吹石阶,簌簌过林,穿廊拂榭,入耳轻柔。      她在他身畔,见他系好了战马,褪了墨甲,弃了缨枪,便跟在她身后,往宅院里走。   风吹他襕袍衣带缭乱,秋菀不时回头偷看几眼,但见他锦裳上螭吻神兽跃出于月光下一般,并不是他因为这图腾而愈显脱俗,反而是那神兽因在他身上,才有这丝活意。   纵是恢诡奇谲,怪力乱神的仙道妖道魔道鬼道,也寻不得他身上这抹冷峭无情,幽峻寒傲……   秋菀走出几步,立在石阶上,还未来得及引他进屋,身子却被力道扯得后倾,栽倒在他的怀里——      他忽地从她身后,揽她入怀!   庭院里,此时很暗,廊下并未点灯,只空留着纸灯笼飘摇,他像是脱身于幽暗,将她吞噬进他的寰宇,攫住她迷失在他的气息……   冷冽的酒气和他吐息的燥热,强耐压抑才没有迸发而出的蚀骨情愫,如今交织成他的味道。   独有的,绝世的,哀婉的,火热的,瞬时便可将世间一切烧成死灰般的,他的味道。      “秋菀,你是因想我,才去城楼找我的。”      这不是疑问,这句话分明是咬定了她的一腔心思。   秋菀赌气地撇了撇嘴,脸却不争气地红了:“我可从没这么说过!”   她下意识地,去看右手腕上,那朵雪莲。   只剩一瓣!   原来,这花瓣少一瓣,她便沦陷一丈,九瓣枯萎,她已在他的万丈深渊里。   原本,她就是这般爱慕他么……   因为被大圆镜智控制住的相思泛滥,如今倾洒而出,愁苦竟像从九霄飞流而下,不可阻拦,无法抑制。      “既然不爱我不想我,你为何来找我?”他冷声问道,忽地又像是被柔情缠住了冷漠的生性,温言道:“不要误会我,半年里,我想你想得发疯!若不是日日交战,夜夜枕刀地过活,我早就死在你的手里了……秋菀,你不要再拒绝我……”   他用唇舌缠上她的耳垂,轻轻挑起她的一阵喘息,滚烫的手撩开她的衣袍,抱紧她,将她嵌在自己的血肉中一般:“真的够了,那日我来揠龙为你演空城计,我在城楼上等了你将近一个时辰,却似整日整夜,我知道你在路上……”      “可我来时,身后暗中跟着从泖州赶来的梁军探子,对方人数不多,但若是和梁军联系上,或是半道上去截你,我该怎么办……我军将士来报说你为救李校尉中箭重伤,我不知道如何……我若久留,敌方或许看出破绽于你不利,我若离开,我好心疼……究竟是谁伤你?谁敢伤你?伤你多重?!”      “我离开时,夜黑,风大,你单骑独马还在路上,我心乱如麻,恨不能拔刀冲杀,杀尽梁贼……”      “我平生从未求过谁,那夜,我求天求地,求佛求仙,求恶鬼,求妖魔,四合八荒,六道之内,我都求了!求你平安,求老天让我见你一眼……”      “秋菀,你真的害我害到无药可救,我念你想你,却不能保护你,我手拿刀剑为你开路杀敌,却再没有双手,去触碰你,拥抱你,留下你……”      “于是我杀了那日伤你的梁军首领,屠了几座城池,杀了百万敌军,血染双手,心里还是不安!你若是再受伤,我发誓整个大梁,都会为你陪葬!”      秋菀不敢去看他……   他的容颜就在她的耳畔,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他语调里的幽怨,愤懑,思念,缠绵,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地,令她崩溃!   最后一瓣雪莲,开始渐渐黯淡,枯萎,她的心,此时痛到无以复加。   “我以为……你今夜去绣蓉楼,因你忘了我……”秋菀哭道,眼泪不停地滚落,染上他的衣袖,湿滑一片。      “忘了你?”秦湑身子一僵,语调苦涩不堪:“我说过了,若能忘了你,我早就将你忘了千百遍……不管你是江云宛还是秋菀,是记得我还是不记得我……”   “我都快三十了,老女人一个,自然比不得那些年轻貌美的啊……”秋菀破涕为笑道。   “把我迷成这般,你还说你不够美……”   秦湑生硬地扳过她的脸,欺身上前,将她抵在粉墙上,声音像是砂砾滑进了温水,嘶哑中带着滚烫的温柔:“让我抱你一会儿……”      他紧紧拥住她,她身后的粉墙粗粝又硌人,摩擦得她身后生疼,透着衣物撩得她因痛抽气……他依旧抵着她的额,手抚上她的腰肢,滑上后背,然后紧箍着她的下巴。      忽地,她听他在她的耳畔叹道:“红袖七娘皆是天策军麾下的细作,这揠龙城燕梁交接,每天都有无数客人去绣蓉楼,其中不乏酒后失言的梁军细作,今日我随郭子奚来此处,只是以寻欢作乐为由,来收集情报,周围人多口杂,若是不演得像些,怕会令梁军的眼线起疑,若是端了绣蓉楼,便会失去好多情报……”      “之后我派了商华来找你,却听长岁说,找不到你的人……”      “这一切,皆是为了我不愿再次痛失你,秋菀……”      “你已经和我生死相隔了五年,你可知失而复得,是何滋味?醒着怕你是场好梦,寐着又怕和你错过,寤寐之间,全都是你罢了……”      他的唇忽地,轻轻地覆上她的唇。   她一言还未发声,他将她的话语尽数咽了下去。   “既然你自愿当侯夫人,你今生今世,别想再离开我!”      猛然间,他炽热的呼吸,无情又冷漠地将世间最重的一份情愫,吐息之间丢给了她……   蛮横,放肆地只为掠夺占有,他的手从她细滑白皙的后颈滑进她的发间,一把扯开他送给她的簪子,乌墨如瀑的发柔丝飞流而下,末梢痒痒地撩*弄着她的锁骨。   风吹,却瞬时被他的热度变作酥*麻的热流,席卷着她的唇齿舌尖,啃啮着她的每寸温热细嫩,略带痛意。   远处飘来的人声,远远近近,尽数如梦……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不会写肉啊~啊啊啊啊~~~明儿再码~~~ ☆、佳期难觅,好梦难留,春情五更休   此时月斜霜冷,五更钟鼓幽幽,庭院花影疏。      秋菀一袭水青色薄裳被方才的厮磨交缠撩弄得有些凌乱,可他却依旧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启唇欲开口,却不曾想唇吻翕辟之间,他灼热滚烫的唇又覆了上来,炽热的气息犹带着疆场上英武恣意的霸道,舌尖抵开她的贝齿,将她温软的舌撩起,辗转噬啮,撩拨肆虐,交缠出微湿又燥热的呼吸声,令她浑身发颤。腰间,他修长的指重重摩挲着她的衣物,因是夏日,她当真只穿了重纱衣,此时因被他日日杀敌而有些粗粝的手掌抚摸,她襟口微敞,蝴蝶骨下微露出一片玉白胜雪的肌肤。   忽地腰腹一凉,他竟然一手抽下了她腰间的衣带。   纱衣怎堪朔风,两侧薄衣沿着她的腰线,向后吹去。   还未来得及嘤咛,她唇舌依旧被他覆着,纱衣却被风撩开,露出深青色的抹胸。   不会吧……这可是在院子里!   秋菀睁开眼,却见他松开了她的唇,他此时低垂着眼,乌墨漆黑的眼睫垂下一片阴影,薄唇泛着一点水色……   高挺的鼻,冷峭含雪的唇,在黑夜幽寂里,如冰雕玉琢。   当真是,无情最深处,冷艳,风流,千般俊秀尽数衍生。      “月黑风高的,你竟然真的穿得这么少。”他冷声凄寒道。   虽心知他看不见,她却觉得他的双眼望着她胸前,不由得双颊红透。   “……不是,只剩这一件男装……”秋菀垂着眼,咽了口口水,羞赧地寻找着自己的衣带。   “哼,当真是衣衫轻薄,身段撩人,怎地,刚刚管别的男人喊弟弟,喊得这般亲昵,此时怎么不说话了?”   他语调如冰,竟像是浸透了雪水。   秋菀见他吃醋,便狡黠笑道:“怎么,你也想让我叫你弟弟呀?那你得叫声姐姐哦,秦弟弟,小秦湑……”      她“小秦湑”三个字刚刚说出来,他猛然欺身上前,咬住了她的唇!   将她倾倒在怀,他用力地用手摩挲她的后颈,将她扳过来,压在自己的身上。   “唔……”她被他吻得猝不及防,却见他当真如狼一般,唇间被他吻得有些痛,渐渐有了血腥气,他探向她唇间的最深处,又将舌挑起她一阵呻*吟,吮着她唇间的贝齿,将她因痛嘤咛的喘息和淡淡的血迹,咽下喉咙。      “江、云、宛……”   他滑向她的耳畔,一字一顿地唤她,就如寂寞空等了千年,忽又寻到挚爱,满心满眼的怨慕,将她拢进了自己的斗篷里。   轻轻地衔着她如玉的耳垂,秋菀一阵酥麻的痒,微张着嘴却无法言语。   北堂的酒席彻夜喧杂,此时方才散去,脚步声,笑谈声,歌妓的琵琶声,此时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际,用力地摩挲着她的背,然后猛然解开她的抹胸上的小扣。   那深青色绣雪莲的绫缎抹胸委地,坠落在她的脚边,她胸前的光景此时一览无遗。   “别……不要在这……”   她还没来得及喝止他,他的手已经从她的后背,抚摸到了她的赤*裸的前胸……      “秦湑,你这个小色鬼!这儿还有人呢!”秋菀慌张地去地上拾衣物,谁知她刚刚弯下腰,他的双臂便环住了她的双肩,将她披在身上的纱衣尽数褪去!   然后她未着丝缕,被他揽进了他的斗篷里。      他的衣料挺括粗硬又沁着微凉,摩挲着她裸*露的雪峰,他的身形又极高,肩宽腰窄,她只得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双脚踩上他的脚背,才能被他的斗篷遮住。   可要被遮住,就得紧紧地贴着他啊……   丝丝缕缕,呼吸间传来他独有的男子气息,唇角还有他刚刚吻过的余温微湿,秋菀早就害臊地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只要不在这儿,便可以么?”   他忽地,饶有兴致地问道。   她恼羞成怒地敛过他的斗篷遮身,天幕黑彻,依稀可见回廊那边儿黑压压的人影,挑着两盏灯笼,嬉笑声交谈声,令她羞得无地自容。   “大逆不道的小毛贼,你我还未成婚,竟敢如此放肆?!”秋菀嘴上骂着,心里急着,听前方极近之处叽叽喳喳的人群,就快走来,她心急火燎地都要咬舌自尽了……      秦湑波澜不惊地,勾魂摄魄地,对她冷艳一笑道:“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个小字……”   他圈住她的手又向下滑了几寸,竟是要去褪她的裙子。   “臭秦湑,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秋菀骂道,可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腰,不然她就赤身露在月光下了啊……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秦湑忽地将她抱起,反身将书房的门踢开。      书房门的再次阖上时,刚刚散席的一群人,挑着灯笼,来到了秋菀的书房前。      “咦?此处地上,为何会有一身男装?”有人问道。   “哈哈,定是府内家丁在此处偷情!”      那“偷情”二字一出,秋菀浑身一激灵……   她透着门缝儿看去,夜幕里密密匝匝的人围着地上,对着她的一身衣服,研究起来。   “我怎么记得这身衣物是秋先生的啊?”   “秋先生?”   “胡说,这衣服上面全是男人的味道啊!”   “就是,秋菀秋先生身上最香了,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屋外的人,每说一句,她的脸便更烫几分,什么“男人的味道”……   她低头去嗅,果然只在鼻尖,唇角,闻到秦湑的味道,原来这便是男人的味道?   英雄气,霸者气,王气,傲气,狂气,意气,杀气,冷艳之气,便是他的气息……   羞死人了!   还在羞赧之时,身后那气息再次逼近过来,欺上她裸*露雪白的背,他紧实的双臂将她不堪一握的腰猛然抱紧。   “你身上的香也是那些臭男人能闻的?本侯明日就把他们剁成肉泥喂狗!”语调如冰,又似火,缠绕出极烈的霸道意味。   又紧了一分,他狠狠地钳住她纤细如柳的腰肢。      “放手,你这个负心汉,小色鬼!刚刚还说什么不是第一次了,你既然碰过别的女人,就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秋菀抱着双臂猛然转身,竟也不怕外边的人听到,对他怒骂道。   她是真的生气了……   秦湑微怔,方才想起她此时是秋菀,江云宛的事全数不记得了,便误会了他刚刚的那句话。   “笨蛋,”他轻轻地将她打横抱起,俯身低声道:“第一次是你,这一次是你,永远都是你,本侯怎会碰别的女人?”      第一次……是你……   秋菀愣住了!   难道说,她真的之前跟他……可是“这一次”又是什么意思?这个小野狼难道真的打算把她给吃了?   还在胡思乱想着,她却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叫道:“坏了,我的抹胸还在外面地上,被人看见就不妙了!”   她滴溜溜地眼眸一转,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焦,准备寻件衣物,出去拿回自己的亵衣,万一落入狼手,她清白受辱啊!   可此时,飘飘忽忽,一阵馥郁清冽的香气飘过,她见秦湑手中拿着的——   正是刚刚自己被他褪下的亵衣……      “我娘子的亵衣,岂能留给别人观摩?”他寒声道,冷冷挑眉,那深青色绣雪莲的锦缎儿小衣一衬,将他修长的指节衬得惨白。   又霸道狠辣。   刚刚那“娘子”二字……   本是大燕乡野民间,男子对自己妻子的昵称,掺杂着些市井气息,浓重的宠溺意味,坏坏地,色*色地,却借他冷峭的语气说出,竟好听温柔得令她骨头也快化了。      秋菀一时间,竟像是入了魔,成了痴般,僵立在原地。      “你,你,你敢不敢再喊一声?”秋菀讷讷地道,痴傻极了。   秦湑淡淡浅笑,那抹浅淡的笑意清澈如湖底,温润似春风吹柳棉,丝丝,缕缕,分分,寸寸,竟像是天底下,最亮的一簇光。   最温柔的所在。   秋菀瞬间,便被他融化成一滩血水!   他敛去笑意,正色道:“既然想听,我叫你一辈子娘子,也是可以的。”      他的声音,沙沙得有些粗粝,冷漠得冰澈寒碎,寂寞中遗世独立,乱世中独处阑珊,竟为她动情如斯,抵死缠绵。      他的衣料很硬,衬得他镇北将军的身姿笔挺英武,肩宽腰窄,腿长身高,立在幽幽暗影里,却似出鞘的寒芒利剑,笔直孤傲,天生贵胄。   冷得令人不容侵犯亵玩,睥睨江山。   那竖起的立领挺括而又紧致,扣子扣得板正而又肃穆,在他喉咙处,却开了一个扣,微敞的衣领襟口露出他肌肤淡淡冷月霜雪的白,又不似武夫那般粗犷,而是衣袍重重,勾勒出天神般的姿韵,谪仙般的幽柔。      引得她神使鬼差般地,将唇凑了过去,覆上他的锁骨处。      秦湑看不见她,但回过神来时,呼吸间全是她馥郁清冽,娴雅温柔的青莲香,袅袅幽幽,缠绵孤冷,卷起他火热的欲*望。   她柔软微湿,沾着些浅冷冰凉的舌,轻轻在他的锁骨上一圈一圈地来回,将敏感的酥麻唤醒,她紊乱的呼吸贴着他很近,拂过一阵青莲香的微风。   “娘子,想要你可以说啊……”他低声在她的耳畔说道,声音滚热,舌尖滑过她的耳廓的脉络,沿着颈,一路滑到她的乳*尖……   她如猫儿一般,在他怀里咿呀地娇吟一声,更是勾得他欺身将她压在身下!      书房没有床榻,只有这张书桌。   “哗啦啦……”   周围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书,全都滑落,墨香,纸香,旧书间辟蠧的芸香,交织成香暖醉人微醺的香气,四国图志上山山水水描出的影,衬着她未着丝缕,如雪冰霜的身体,此时在月光下浮出魅惑香*艳的轮廓。   她喘息道:“凭什么我穿这么少?你还都穿着……”   “想要,自己来解。”他滚烫的呼吸灼烧在她的唇间,空气里弥漫开湿湿的淫*靡气息。   伸出手,她去解开他襟口密密一排的扣子,然后扯开他的衣带,敞开他的前襟,他露出的胸膛,贴上了她的。   赤*裸相对,唇舌相缠。   他轻轻地分开她的双腿,温柔地褪去她身下的小衣,抚摸她的指尖一片湿滑胶黏,她羞得将脸埋在他的臂弯下,他却强硬地吻她,刻骨铭心。      他滚烫的十指从她的足踝,摩挲而上,滑上她的大腿,柔缓地撩弄着那水光之处。      饱涨撕裂的痛,蔓延开灼热,席卷全身。   他一寸寸进入她,再无所余。   右手腕,她最后的一般雪莲,此时彻底消失,光洁如雪。   “我是谁?”他俯下身,问她,她迷离地望着他的剪影。   与她肌肤相亲的,赤*裸相对的人,是谁?   他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竟不像是影子,而是天地,是山河,是万物,是她的眼见的所有,目光追寻的所在。   “秦湑……秦湑……我的夫君……”她呢喃着,泪水,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肉汤一碗,绝对是小清新啊我! ☆、天策沦陷,卖国贼寇,覆灭星川口   秋菀眼睁睁望着天边擦亮成鱼肚白,竟是一夜未睡!      昨夜见了他本就已是五更天,还好她在揠龙城皆是夜夜笙歌,应酬无数,每日回府歇下便也是那时分,可她哪里有功夫去睡……   被秦湑好一夜的折腾凌虐,她此时骨头被碾碎了般,四肢百骸都绵软地蜷缩在他怀里,深处隐隐传来撕裂般的酸痛,配合着薄衾衣料的摩挲,刮擦着她瘫软的双腿。   哪怕想起一下,脸就又红透了。      思及此处,不由得又向他怀里拢了拢,死命地将他的双臂又向自己的腰上贴紧,要紧得分毫无罅隙,紧得自己的肩头抵在他的胸膛,感知到他的沉稳呼吸和心跳,才好。      他的鬓发垂在她的唇边,她掬起一簇轻轻痒痒地划拉着自己的脸颊。   带着他的佛手香,袅袅缭绕。   乌墨如瀑,似锦缎般的发被她撩开,便见他冷艳遗世,清俊英朗的五官,月白风清,淡漠无情,怎似疆场百炼的将军?   深青色的薄被遮着他的唇,森幽峭峻的青色,如霜似雪的肌肤。   像是朦胧暗处,一缕冷湛的清光。      他本就睡得极浅,此时被她惊醒,缓缓地睁开了眼。   日光微蓝,空蒙地余着一丝月白,映得他原本空洞的眼眸深处,划开涟漪流光般。      她敛了笑意,呼吸大乱。   呆呆静静地看着他微垂的眼睫,阴影下是他半阖的睡眼,忽地,他冷冷蹙眉,皱眉的模样,直直撞进她的心里。   怎么……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好看!      如果不是因为被他迷住,她早就跳起来尖叫了。   她都这般年纪了,还犯花痴啊!   唉……真是丢死人……      “娘子,你醒了?”   他勾唇冷笑,邪魅间带着专横霸道,飞扬跋扈地,风流妖娆地……   喊她“娘子”?   说罢,他翻身狠狠地又压在她的身上,圈住她的腰,被子一滑,她耳畔风声微起,他将她覆在被子里,身子下,暗影幽幽,她吃重,几乎要窒息。      “怎么办?我又想你了……好怕昨夜是场梦,一夜都不敢惊扰你……”他的语调好炽热,好幽怨,好露骨,火热地在她耳边说道。   一字一句,深情款款得如焚身烈火,欲将她烧化了般,撩人。      此处,定然不是书房,昨夜趁四下无人,他抱着她回了西厢暖阁,长岁在城里好一通地找她,回府时却发现她在房内酣睡,门锁得连条缝儿都不留。   自然在屋外骂骂咧咧,瞎嚷嚷了一晚上,待到长岁骂累了,兴许是肚子饿了去厨房找吃的,她才安心地缩在他的怀里,任他拥着。   还以为他睡了,难道他也以为她睡了?   其实二人,皆是一夜无眠……      “你……我……是不是应该……成亲呀……”她羞羞答答地说道,一点儿也不像她。   商场,战场,她哪次不叱咤风云,栽倒在这个小色鬼手里,她跟个小姑娘有什么区别?   她又往下缩了缩身子,想找点儿缝隙喘口气。   却见他冷艳地,抿唇笑了。   “随你,你现下高堂不在,我从小便无父无母,待会儿你穿了衣服,我们拜拜天地就好了。还想要什么?你说,本侯都给你。”   你说……本侯都给你……   秋菀心花怒发,两眼冒光……   幸福得像是泡在糖水儿里,咕嘟咕嘟冒出的泡儿都蜜得让人牙疼。      “嘿嘿……”她傻了吧唧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好意思抬眼去看他。   他垂下的发,遮了她的视线,却映得他更清晰,清清楚楚地,妥妥当当地,在她的眼前,哪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秦湑啊,我或许真的跋涉了好久,才走到这里……   她眼泪打转,却是因为最纯粹的感动。   她可以没有记忆,可以没有身份,可以没有一切,只要有他在这儿,这一瞬,她便是好端端地存在于世上的,她心知肚明。      目光再一转,她却见他锁骨,沿着脖子而上,她吮吸出的樱瓣一般的红痕,直直开到他的颊边。   忽又想起自己昨夜竟然情迷到如斯,脸又滚烫,身子不可耐地辗转,想脱离他炽热的温度,他却更紧更狠地压下来。   大清早的,她还没穿衣服,他似乎,也没……   她意乱之际低头朝被子里一看,瞬时羞赧到无以复加,他的手又不安分地抚摸着她光洁雪白的小腹,那滚烫处抵得她生疼:“秦湑,该起床了……你这小色鬼!”   “既然你没什么想要的,本侯还有所需。”他俯下身,重重地吻她的唇,撩起她一阵娇*喘。   这个小色鬼,如今说话这般不正经!      “秦湑……今天不去打仗么?”   “这半个月都不想打……”   “这还……可以……随你?”   “对啊,梁国边境策反的暴民,都是我派去的,我今天给他们放假。”   “你……你……臭秦湑!”   “昨夜都改了称呼了,还要本侯提醒你么?”   “小秦湑,秦弟弟!”   “嗯?你再喊一遍……”   “呜呜……讨厌……别……呜呜……官、官人……”      ※※※      初夏,这朔北也没有什么新鲜瓜果,长岁捧着个茶壶,坐在院子里大槐树下面乘凉,暗自抱怨着北疆风沙大,哪有他老家洛阳呆得舒坦。   “卢妈,去切个甜瓜,一会儿掌柜的起来,不一定直接吃午饭。”长岁见厨娘卢妈路过,念叨了一句。   其实……是他自己想吃。      秋菀那个顽劣不堪的女人,昨夜又不知去何处厮混了,害他找了一夜,如今关起房门睡大觉,还真是舒坦,他一会儿一定要把所有甜瓜都啃了,把瓜皮留给她吃。   不过,因为当家管事的每天夜里喜欢开席,搅得着秋府里,上至管家,下至守门儿的小厮,都喜欢睡懒觉,此时空空荡荡的庭院里,蝉鸣声愈发聒噪了起来,热浪扑面,令长岁昏昏欲睡。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墙外不知是谁吟了句诗,长岁一向不爱读诗,总觉得酸涩迂腐,是文人的陈腔滥调,此时忽的一听,却觉得喉咙酸,眼睛涩,一时间想哭。   想家啊,回乡啊,明月何时照我还?   长岁愈发想回大燕了,毕竟这揠龙城变作大燕的领土,也才半年,他还一心觉得这是梁国境内。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啃着甜瓜之际——   秋菀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长岁想着秋菀今天起得还挺早,再定睛一看,他惊得把嘴里的甜瓜吐了出来!   “啊?你,你,你!”长岁跳起来,指着从房间信步而出的秦湑,大声嚷嚷道:“你这冰块脸,你不是秦湑么?”      黑衣飒飒,乌发飘飘,他冷如冰霜的样子,简直像个鬼。   而且是个很艳很漂亮,还很撩人的鬼……      长岁瞠目结舌,他愣了大概一刻钟才明白“秦湑和掌柜的在屋里锁了一夜”和“秦湑从秋菀房门里走出来”的意思……   顿时涨红了脸,他今年十三岁,走南闯北的,风月场面也见过不少,此时脑子里乱麻麻地上演了一幕幕香艳的图,他不知该怎么反应。   绝对不是暖床那样简单!   秋菀找人暖床,但从没留下谁过夜呀……      “苍天啊!难道秋菀那个死女人,终于嫁出去了?”长岁热泪盈眶地感叹道。   满肚子坏水儿,还铁石心肠,无所不用其极,堪称人间妖孽,又狡猾至极的天下首富,居然真的有人敢娶……   “你说什么?”秦湑冷冰冰地转身,问道。   虽然他看不见,但长岁顿时觉得他在用冷芒一般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窖。   走近了,才觉得他的身高挺拔,英姿冷艳,绝不是寻常战士能有的,那一分天生的皇族王孙般的芝兰玉树,傲视天下。   冷,而且酷。   将帅的身姿,八方风吹也难移他分寸。      “没、没什么!”长岁忽然就明白了,眼前这个男子,比掌柜的更难糊弄:“祝愿侯爷与我家掌柜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长岁憋出这么一句话,怎么想怎么别扭。      可他还在考虑措辞,却见秦湑听闻着墙外的动静,便循着声音向外走。   刚刚那个念诗的……   “侯爷,你在找什么?”长岁问他。   “你去把方才那个念诗的找进来。”秦湑幽幽说道。      这是赤锋军和天策军的暗号,难道前方战事有变?      ※※※      天已擦黑,秋菀吩咐丫鬟们收拾着细软,懒懒地靠着背后的软垫,半睡半醒。   毕竟一夜没睡,此时眼皮沉重,她握着青瓷小杯,轻呷淡茶,优哉游哉地将腿盘在椅子上。   真是害臊……   那可恶的小色鬼,竟然害得她双腿又酸又软,根本没法下地走路。又害怕被人看出破绽,她只好坐着,吆五喝六。   只是……   身侧一道寒凉的目光,让她微微睁开眼,果然长岁正在偷看他,神色十分可疑!      “小长岁……”她笑嘻嘻地去捏长岁的包子脸,后者的小脸又在她的手里一阵搓扁揉圆。   “自己也是个大人,注意你的仪态……”长岁撇了撇嘴冷哼道。   “说的你好像也是个大人似的,你一天都在形色可疑地偷看我,说,是不是洛阳城里哪间商铺又赔钱了?”秋菀笑着问他,啜了口有些凉了的茶水。   四国商贸,她只把洛阳的商铺交给他历练,想来近来可能生意不好,他才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   见他不语,她漫不经心地笑道:“没所谓的,现在战时,比不得盛世,生意不好也很正常的。”   “不是呀……”长岁撅嘴,有些着急:“你是不是要嫁给那个冰块脸?”      秋菀一愣,随即咧嘴笑了。   “嗯,怎么了?还担心你师父我被骗光家产不成?”秋菀见他模样紧张,不由得心下也是暗惊。   秦湑……自从说他去揠龙城中搜集情报之后,天黑了还没回来……   她忽地一个激灵,起身惊道:“长岁,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他了?”   长岁咬着嘴唇点头道:“那冰块脸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其实今日上午,墙外有人念诗,念什么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然后他就派我去把那人找进府来,那个书生模样的人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就急忙跑出去了!”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秋菀大惊,猛然撩开衣袍,也不顾得肩背和双腿酸软,“哗啦啦——”地拂落了一堆茶盏:“长岁,去把李校尉叫来,王骁也成,不管是谁,只要是赤锋的人,你给抓来一个!”      可她话音未落,却忽地听见门外大声喧哗之声。   门外树影婆娑,此时夜深静谧,那雄厚的大喊声,荡开无数层撕心裂肺的愤懑,几欲震碎九霄的怒火,令她听了不寒而栗。   长岁已经吓得小脸惨白,却见秋菀忽地奔出门外,裙裾乱舞,披头散发,却是心急火燎,失魂落魄。   她此番模样,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我大燕出此败类!这卖国通敌,枉生为人的畜生,害我天策军五万兄弟命丧星川口!我赤锋好汉人人得而诛之!让开,我要见侯爷!”   “杀了冯焰!”   “杀!杀了他!侯爷失了心了不成?竟庇护这王八蛋卖国贼!我不信!”   每跑近一步,她的心便震颤一下,几乎心如擂鼓,胸臆生疼……   什么?冯焰叛变?   秦湑,秦湑在哪儿?   和冯焰在一起?      不不不,他不能走啊,难道又一次,他再次把她丢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娘子和官人的称呼是宋朝滴,安安架空,选择这个称呼是因为觉得很骚气呀~\(≧▽≦)/~ ☆、城阙踏破,尸裹马革,誓死卫山河   铁蹄得得,几欲震碎揠龙秋府大门。   风高沙走卷起惨嚎般的嘶吼,火把映天,烈焰烧出黑烟,府门外杀意腾然狂暴,滚滚夜幕黑云四聚于此。   府门的小厮侍卫在十几骑赤锋军战士的映照下,形同蝼蚁,四下奔去,为首之人皆是秋菀熟识的,赤锋精锐三千中秦湑的心腹战将,此时正寒刀疾舞,群情激奋。      “反了不成!这是什么地盘,允你们在此撒野?!”      一声断喝。   从黑夜深处,宅院静谧中,步步扶风走来的女子,披着挡风的雪白大氅,兜帽下露出雪白似月朗白露,清丽秀雅的一角花颜,却是被火光映得多了几分英气。   她断喝声因借内力催发,即刻便稳定了所有闹事的将士。   “秋先生,可知侯爷现在何处?!”王骁急道,他虎目圆瞪,睚眦欲裂,竟吓得秋菀身后的长岁浑身大颤。      “先回我话,前方军事是否有变?”秋菀冷声问道。   她一介弱质女流,此时静静立在府门口,她周身银白风氅厚实紧致,将她清癯羸弱的身姿包裹,却显出十万分的不可摧折,不得冒犯。   俨然,那指挥千军万马的谋士风骨毕露无遗,气度豪迈肃穆,令人信服。   “秋先生……今日冯焰将军叛变,带领郭将军和五万天策军进敌人陷阱,天策军腹背受敌,陷于低洼之地,梁军兵分四路,四方包抄,天策五万全军覆灭,郭将军此时生死未卜……不知下落……而那贼人冯焰居然归顺梁军,现下在梁国境内!”   “秦湑现在人在何处?”秋菀寒声问。   隐隐觉得,双腿立得笔直,却从脚跟向上源源滚来寒意……   她越是摇摇欲坠,越是临危受命,越不能慌乱!   “侯爷难道不在此处?”王骁大惊,马上十几个战士无一不面露惊惧之色。   “午后,他便走了,至此时都未归。”秋菀字字冷静,逼人心颤。   她脑海里千万设想飞速转动,答案隐隐浮现。      “王骁,你刚刚为何声称秦湑庇护冯焰?”秋菀忽地凝眉问道。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我只是在来的路上听到镇戎军的议论……”王骁讷讷回答。      郭子奚的天策军,冯焰的镇戎军,秦湑的赤锋军,三军,此时必然大乱。   秦湑必须出面稳定军心,可他究竟是向着天策还是镇戎?   她不是秦湑,她只是秋菀,可她心里也明白。   冯焰绝不是卖国贼人!   秋菀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银白的风氅翻飞旋卷出冷风,如风旋落雪,英姿飒爽!      “召集三千赤锋精锐,备战!跟我走!”   她断喝一声,怒夹马腹,马鞭狠狠抽下,那黑马奋扬四蹄长嘶震天,狂暴飞踏,如闪电雷霆。   无人敢不信服。   眼前黑马银氅的女子,发还未绾,衣袖翩舞,凌风如旌旗,身后十几名战士莫不是心魂神往,便觉她若带领他们,前方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也断然必胜!   “驾!”四下而起的马蹄声,旋即奔向赤锋大营。   而秋菀的目的地,却是镇戎军大营。   秦湑,一定在那儿!      ※※※      秋菀带领赤锋军三千精锐,还是第一次。   往日她仅率军出战过一次,因战前谋略周密,加之九万多大军,调度从容,冷静对战,而此刻绝非如此。   身后议论声,嘈杂声,旌旗翻倒声,乱作一团。   没有人信服她,这虎狼之师,北疆称霸多年,唯秦湑马首是瞻,怎会听命于她一个女子?   再加上流言甚嚣尘上,大多数在议论秦湑庇护偏袒冯焰,置天策军于危难水火,他们三千名日日与秦湑枕刀而眠,同袍同泽的将士怎容有人如此诋毁自己的将领……   个个皆是摩拳擦掌,满嘴粗言,恨不能也将镇戎军赶尽杀绝,她若无法控制局面,说不定只会给秦湑添乱啊……      究竟是谁?   梁军一向骁勇好斗,不齿于离间谍战,又是谁出此一计,离间了大燕三军!      天策军五十万大军,因受冯焰的陷害失去将领,愤恨不平自不必说,冯焰一向爱惜士卒,跟下属打成一片,镇戎军全军三十万,对他也是心服口服,爱戴有加,必不会信冯焰投敌叛国,定跟天策军内战不休,互相倾轧。   而夹在中间的赤锋军,偏向哪一侧都不对,秦湑却又无法保持中立,军心必须得稳定,战士必须得安抚,否则梁军趁虚而入,必会奸计得逞。      秋菀忽地明白了些什么……   北梁之后,有一个和自己智谋策略不相上下的谋士。   他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只微微走了一步棋,便令大燕三军动荡。   而他又意图何为?      秋菀到达镇戎军大营时,夜黑风高,虎啸猿啼,周围重峦叠嶂,群山苍莽,大军营帐绵连十里灯火如昼,漆黑夜幕中,全军上下噤若寒蝉,风吹草动皆可听闻。   全线戒备的军容,难道在防备天策军内战?      “停!”她喝道,纤手一扬,喝令身后的将士们在山间停军以待。   然后她单骑独马,只身入营。      黑马白衣,独闯军营,还未行到威严肃穆的镇戎军营的木栅入口,她立刻便被拦截。   “来者何人?”持矛守营的侍卫寒声问道。   兜帽被一双纤细如柔荑的手轻轻拂去……      便是云鬓香腮,肤若微雨雪莲,眸如秋水潋滟,马背上那袭银白风氅之下,来人竟是清丽袅娜的女子,顿时令营口的战士们大惊。   “我是秋菀,这是赤锋令牌!”她将镌刻篆体“秦”字的赤色卷云令牌亮出来问道:“侯爷可在营中?”   “玉锵侯刚刚离开,他带几个兄弟去寻找郭将军的下落,临行时说不多时便会回营,天策军正在向我军大营行军,想来天亮之后,便有一场内战……”那守营的侍卫皱眉骂道:“我们冯将军怎会是卖国贼人,他们天策不分好歹,如今不合力对敌,竟要展开内战!”      “不会有内战。”      那侍卫微怔,却见眼前笑容温婉明媚的女子,眸中竟像有千军万马般的笃定,朗声说道:“我秋菀在此拿性命担保,只要玉锵侯在,无人敢扰乱军心,拔刀内战!”      只要有玉锵侯在……   玉锵侯……   秋菀裹着重重毛毡毯,帐内灯火如昼,因她身为赤锋军军师,此时所住的营帐也是宽阔通明,离冯焰的帅帐只有几步之遥,想来若是秦湑回营,她第一时间便可知晓。   长夜漫漫,燕歌凄凄。   夜幕黑云密布,九天沉寂,似在酝酿场暴雨,风中微湿打来细碎的沙石,敲着营帐,催人入睡。      那战士的歌喉凄婉餐悲壮,曲调中的雄浑意气催人泪下——   “江河苍茫,沧澜东去,   大燕雄奇,归我家乡。   将军黑绫,战马缟素,   大燕壮丽,难忘国土。   誓死殉国,血泪相和,   大燕皇都,烟雨楼阁。   相惜英雄,悲泣长歌,   大燕大燕,还我山河……”      夜阑卧听朔风肃杀,席卷万物的凄迷,滑进梦中,最繁华的灏京。   秋菀手中的令牌沁着微凉,摩挲之间,那个“秦”字迷离恍惚地勾勒出他的模样。   秦湑,他的姓,他的名,都美绝人寰,像是渗入她骨血的迷恋,总是熟稔又牵连出万丈怨慕,令她无法平复心绪。      帐外将士们唱的那首《英雄惜》,也是在唱他呵……   北疆民歌将他歌颂如神,将军黑绫,战马缟素,他往来冲杀,屠戮而过攻下梁城。可谁人又知多少日光寒凄,月光苦愁,霜白风冷,疆场孤寂。   他寄身锋刀,胸臆谁诉?   一把握紧了那个镌刻着“秦”字的令牌,秋菀阖上双眼,逼迫自己沉沉睡去,若不振奋精神,谈何与他并肩而立,绝代双骄!      不知睡了多久……   一声号角,低浑沉寂幽幽从天地交接处,卷席汹涌如潮的厚重肃杀感,弥漫军营。   弓上弦,刀出鞘,骤然狂风,全军呼喝。      秋菀猛然惊醒!   天边擦亮,昨夜积郁的黑云一扫而空,日光爆绽,令她双目酸涩无法睁开般,但耳畔,马蹄声破天,三十万大军倾巢而出,震得营帐颤动,残灯骤熄!   打仗了?她翻身而起,顾不得仪态,裹紧银白色的风氅,戴上了兜帽,便脚步慌乱,撩开厚重的帐帘,倾身进入一片肃穆中——      蹄声动地,震颤九霄,号角刚刚只是朦胧在远处吹响,此时近在耳畔,澎湃如惊涛拍岸,四肢百骸都被那如雷霆动地的马蹄声,和雄浑苍茫的号角声吹得直打颤!   无数银盔铁甲的军马“嗖嗖”地从她身侧掠过,她衣裳凌风被卷起,她却顾不得去收拾,跟在尘埃暴涨的铁骑之后奔跑,远眺营口。      密密匝匝的兵马,重甲披身,铁戟银刀,排入长龙铺天盖地地向西边大营出口席卷而去,铁蹄震踏地面的声音从脚底传上来,令她窒息得胸口发闷,心惊胆战。   旌旗招展凌风狂舞,旗上镇戎军的苍鹰图腾墨底隐隐发青,凝重肃杀,一派威严!      怎么回事,天策打过来了?   她慌乱地浑身发颤,身旁将士纵马跃过她身侧,狂风,呼喊,疾驰中肆卷杀意腾然,狂暴地裂开飓风,她羸弱之身,怎堪抵挡?      说什么号令千军!   说什么阵前驱策!   她此时双腿发软,从心里汹涌而出的一阵恐惧,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了……   战争,不是她一介女流,可以紧攥在手的。   动荡,不是她一个谋士,可以玩弄于股掌的……   需要血,需要光,血与光,杀戮与死亡,所有震撼天地的事物勾勒出的图腾!   那才是战争……      怎么办,无能为力的宿命感令她害怕,所有银盔铁甲的镇戎军嘶喊着“杀”,远望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如蝼蚁般涌向西方,她在震天撼地之中,卑微如蓬草,哪堪朔风凌虐……   内战,一触即发,西方山口,可见火光大盛!   那是天策军的青龙旌旗,苍山凝重,峻岭巍峨,广袤大地的边界,天幕被朝霞被火光映作惨红,万丈泼洒,九天飞泻的铁甲奔来,可令群山崩塌!      “冯焰叛国!诛杀镇戎!”   呼号撕开了一片血光,两只大燕的军队,此时居然要在此展开内战?      不行!秋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可距离那战场还有好远,她无兵无马,连武器也没有,凭什么阻止一场战乱?      千钧一发之际——   两军将要相接的缺口,正是一座黑山的山脚,此时漫山遍野的黑甲如潮水一般,化作汹涌的黑色洪流,如亘古之中最惊天最肆虐的一场漆黑的洪水,涌下山口!   那,那是,赤锋军的旌旗!   秋菀惊喜交加,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黑潮席卷,万马奔腾,铁骑仗天般势不可挡,以闪电般的飞速,以有条不紊的阵势,从山上冲杀而下。   秦湑的三千精锐。   她带来的三千精兵,为首那人,真的是他!   黑马凌空奋蹄,扬鬃嘶吼,黑绫狂舞缭乱,却抵不住那杀意渗出,秦湑惨白的脸上还染着触目的血痕,他身上背着一个人,缨枪指天,霸气席卷,绝非常人可挡。   刺目耀眼的朝霞中,他身后鲜红血红,泼洒漫天的红光,映得他凛冽专横,飞扬跋扈,决战疆场的英雄傲气,霸者狂气,交织成火与光的图腾,他本身,就是赤锋永远招展的旌旗!      “秦将军!”   一声冲天的呐喊,镇戎和天策顿时停歇恶战……   两侧蝼蚁般,潮水般,呼啸腾然,疾驰而来,如狂风般的两军,霎时间噤若寒蝉,原地勒马,动作整齐划一,人人面露惧色,上至领兵的副将,下至新进的小卒,全都停下厮杀的动作,静静地望着那一人一马,从朝霞升起的瑰丽血光中狂驰而来。      轻盔薄甲,黑袍褴褛,秦湑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肩头扛着的尸体,此时血肉模糊,皮肉大绽,令人倒吸冷气!   天地飓风戛然而止,一切静谧,只为,他要开口。   秋菀翘首眺望,屏息聆听……      “昨日覆灭我天策五万兄弟的梁军首领,其尸首在此!”   说罢,他将肩头的尸骸猛掷于地,血液脑浆四溅,那具须肉模糊的尸首顿时堪堪断作三截!      他一句话,一个动作,比得过惊涛骇浪,比得过万钧雷霆……   先是安抚了天策军。   他冷冷坐在马背上,手持缨枪,只是那般冷然地坐着,却将一切紧攥于手。      “这是我在战场残骸中找到的镇戎军虎符,和天策军虎符。”秦湑寒声说道,虽不见他双目,但那隐隐本来的如虎如狼的凶猛阴戾,令百万大军胆寒:“若冯将军真的叛国,不会留下虎符,而应呈交梁贼。”      这句话,安抚了镇戎军。   一语铿锵,震碎了所有质疑!      众人气息一屏,却猛然看见——   眼前那身子笔挺,八方飓风也莫可撼动的玉锵侯“唰”地举起红缨枪,那枪划开一道冷光,寒芒暴涨,秦湑反手收枪,将那杆铁铸硬枪,生生折断,发出刺耳龙吟,震碎山石之声!然后战袍翻飞,袖口一扬,断裂的缨枪被他抛在地上,直直地插入地面,“铮——”地低吟,左右摇晃,凛然生风。      “我秦湑对三军忠心日月可鉴,若我心存半点私情,庇护贼寇,形同此枪!”   “大燕三军在此,诸位可愿随我踏破无间,倾覆阿鼻,为我大燕杀出一条血路?!”   这分明是疑问,但在他开口之时,那一字一句铿然砸地,九州大陆为其言辞裂开沟壑,锋芒穿破青云,睥睨万物之间,只有他主宰,万物臣服!      “誓死追随侯爷!”   “誓死追随侯爷!”   “杀尽梁贼,踏破城阙!”   “马革裹尸,扞我大燕!”      百万军马的呐喊嘶吼声中,他立于马上,岿然不动,饶是周身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分毫侵不得他的发梢。   他一言一语,三军臣服。   他挥剑指天,天可以崩裂,他缨枪指地,地可以塌陷,他旌旗所到之江河湖海,水滴枯竭,再无甘露。   他不可以被反抗,因为所有人都愿誓死追随。   他冷冷地立在马背上,气势震碎九霄云海,踏破大陆山阙,一切都在他沉寂的眼底。   缓缓寂灭。      “如此,撤军回营!”他断喝,一声令下,猛然攥紧缰绳,一骑绝尘快马,身后八十万死士步步紧跟。    作者有话要说:   ☆、纵横疆北,狼王雪狐,镇戎失虎符   秋菀喜极而泣。   方才紧张凝重的号角声盘旋在大营上空,积压着浓厚的郁霾令她无法喘息,而他出现的那一瞬,一切动荡都止歇了。   浸透在日光中的十里连营,此时规整肃穆,迎他凯旋。   八十万大兵呼啸奔袭,漫天沙尘浮埃,激荡起豪情万丈,那从天际涌来的如狂风卷潮的军马,铁蹄震踏得大陆颤动,飓风绽裂。      脚底动地的震颤令秋菀发怔,而那一骑黑马奋蹄扬鬃,狂暴疾踏,马上的身姿挺拔的那人离她愈来愈近,她裹紧了御风的大氅,不知该不该唤他……   第一次,她因为自己是女子,感到无力,她无法冲锋陷阵,力挽狂澜,而他英雄豪气,纵横天下,说不出心底那份情绪,该怎样概括。   或许只是倾慕?还有一丝崇拜?      “秦湑!”她裂开嘴笑着,对着他奋力地挥手,喊他的名字,心知他看不到,却还是跳起老高挥舞手臂。   她呐喊声虽然很嘹亮,但因八十万兵马的铁蹄声震耳欲聋,旋即被湮没。   然而——      他的黑马长嘶一声,跃出飒爽的弧线,堪堪落蹄,在她耳畔发出震地的踢踏声,秦湑微微倾身,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际,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抱上了马!   他揽她入怀,箍住她的腰,她的呼吸间又是他淡雅的佛手和浓浓血腥气。   他居然听到了她刚刚的呼喊?      尘土飞扬,坐在马鞍之上,秋菀才感知那份破天撼地的激荡豪情,像是从九天飞泻而来,铺天盖地,令她为之发颤。   身后,她不禁侧脸去瞧,八十万雄兵,三师汇集,旌旗飘荡猎猎凌风,战马密集雄姿勃发,无数将士生死相随,舍命陪君,胸臆间的纵横霸气,跃然腾空而出,令天地失色 。   利镞刺天,惊沙扑面!   力拔山兮,势崩雷电!   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触到。   她不禁笑出了声,第一次纵马沙场,将北疆的土地纵横,她守护扞卫了那么多年的寸寸国土,直到今日,她才看出它的美!      浩浩无垠,飞沙走石,浑圆红日缓缓从群山峻岭中升起,血染江山般,惨红弥漫。疆土广袤,山川萦绕,于此处大燕的极北,她还想收回更远的疆土……   朔北九州,再往北,她的那副《大燕盛世图》还要多久可以成为版图,尘埃落地,四方平安?      “下一次,不准你再不相信我。”   他在她的耳畔低语,沙石声,马蹄声,呼喝声崩乱嘈杂,他的声音却近在咫尺,温热得令她脸颊发烫,霸道地直入心底……   “下一次,我也不准你不带我去!”秋菀赌气地骂道,却笑得将眼睛弯成了月牙。   想来,他孤身一人取北梁大军首领的首级,一定勇不可挡,势如虎狼,她却没看见,可真是心痒。   杀北梁首领,夺回虎符,安抚三军动乱,他只用了一夜。   她领兵救援,在山间埋伏以防局面失控,还真是多虑了呢……   战马疾驰,颠簸之间她靠在他的胸口,后背感触到铁甲坚硬,闻到血腥浓重,真切的实感,令她越发坚定。   “昨夜你领兵赶来,那三千多野狼没有为难你罢?”他双臂圈出坚如磐石的范围,紧紧钳得她双肩生疼,这几日他越发霸道专横,此时竟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骼血肉里一样。   微微回眸,望见他尖锐清俊的侧脸,被日光衬得英气逼人,冷艳跋扈。   薄唇微敛处凉薄又玩味的弧度,令她心尖一颤。      “没有,我好歹也是赤锋军的军师,他们就算不服,也不敢说出来……”她越说越没底气,撇了撇唇笑道:“狼群嘛,自然是听从狼王的,我一个小狐狸哪能让他们信服,没把我吃了就不错了。”   “你是狼王的狐狸,狼王疼你还来不及,谁敢吃你?”他低声说道,呼吸间的炽热灼烧着她的颈后,嚣张又温柔地洇开一片酥麻:“等驻扎大营之后,我便下令,让他们对本侯夫人都放规矩些,昨夜他们一定放肆了。”   那语气间的宠溺和爱慕,令她春心荡漾。   “讨厌,你这样让我怎么当军师啊,你知不知,秦湑你就是个祸水!”她嗔道,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敢说威震北疆,叱咤风云的玉锵侯是个祸水,这世上只有她了。   “嗯?你敢不敢再对本侯说一遍?”   “你……你……不敢了……”      “行了,回营你先收拾下,来帅帐找我,本侯有事跟你商量。”秦湑忽地正色道,威严顿生,复又冷声唤道:“秋军师,记得穿男装,军容要肃穆。”   秋菀一撇嘴,这就是公报私仇啊!      ※※※      北疆沙尘飞扬,秋菀实在受不了满脸尘土,便在营帐里洗了个澡……   行军打仗,真的很难讲究这些,可全军就她一个女子,秦湑还是点头默许了她的请求。   泡在木桶了舒坦了许久,热水凉透了她才擦拭水渍,换上了原来的衣裳。      “哼,说什么要我穿男装,军营里的男装都是打仗时穿的,宽宽大大的她怎么穿呐!”   秋菀气愤地想,于是默默地又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便拿了信笺打算让长岁给她送些能穿的男装来,也没有铜镜梳头,她只能对着盆里的水,借着倒影绾发,然后便急匆匆地撩开帐帘,向帅帐走去。   宽阔绵延的大营,肃穆威严,几十万大军在此驻扎,耳畔却只闻飓风呼啸,一丝嘈杂人声也不可听闻,营帐间穿行的士兵皆是行动整齐,规整有序,凛然生威。   似乎是秦湑“对本侯夫人放规矩些”的军令立刻得以施行,所有人见了她必是毕恭毕敬地行礼,眼睛只敢看她脚上的鞋……      威风凛凛地走到帅帐,还没走到门前,两侧的侍卫便帮她撩开营帐帘子,让她进去。      帅帐中有些幽暗,文案堆积的书桌上凌乱的地图和战报皆是翻开的,两侧烧火的铜盆此时因是炎夏,空空如也,地毯厚软,一脚踩上去脚很舒服,议事的矮几林立,落兵台上各色兵器森然映着寒光,弓、弩、枪、刀、戟、剑、矛、盾杀气腾然。   而迫人窒息的,并不是这些器物……   密不透风地,偌大的帅帐此时坐满了三军将领,都尉,副将,校尉,参军……虽然人数不多,莫约十几位,但给秋菀的感觉,却似乎是千军万马!      众人齐齐地将目光扫到自己的身上。   在座诸位皆是战场上如狼似虎的狠角色,一双双气势崩天的虎目打量着她,锋芒利刃,几乎要将她看透般……   寒意从脚底板上窜,沿着脊梁骨发麻。   可她秋菀是何人,对着一众冷然的将士,莞尔一笑,信步前行。      越走近,那坐在帅椅上的人,就越发的清晰。      秋菀疑惑地望了望那铺着雪白兽皮的紫檀圈椅,椅上的人,此时微微抬眼,似乎感应到她走了进来。   他身上披着细鳞缀成的薄甲衣,笼着立领窄袖黑墨色的衣袍,蹙金兽面束带勒腰,靴履用带缚于脚背和足踝,斜斜敞开的斗篷,一簇盔上红缨撒下来,撩开英武又华美的男子气息。   秦湑的手修长,如雪原皑皑般苍白,右手拇指上的碧绿扳指正轻轻扣着桌面,那摊开的一张地图上,地图老旧古朴的苍黄色,衬出他手腕露出的一截冷白,轻轻敲打出蛮狠的意味。      “坐。”他对她说道,随即便有侍卫为她搬来椅子,秋菀冷静下心神,坐在一堆杀气腾腾的将士里……   这是要干嘛呀?   秋菀不解地望着秦湑,雪白兽皮映得他一身玄墨色,黑白分明,静处生寒,幽幽地将整个营帐内的气氛,冰封成严冬!      “诸位,不信我?”   他幽幽问道,唇含讥诮,黑绫扫着他胸前的薄甲,忽地,他将笑意尽数敛去,那冰冷至极,又狠辣到底的神态,令周围的气氛更加肃杀。   “谁有意见,说。”他的手拂过那地图的纸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到落针可闻的营帐内竟显得十分刺耳。   他冷冷靠着身后椅背,将一句话铿锵砸地,正巧砸在营帐中央,宛如炸雷般,飞溅开火花。      “侯爷,郭将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冯焰叛国投敌,身在北梁,也是不可争的事实,你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有人寒声说道,秋菀望去,那人乃是天策军参军嬴苍桀。      “你说谁投敌叛国?!嬴苍桀你奶奶的把话给我讲清楚,别胡乱喷粪!”一声嘶吼从身侧爆出,秋菀左手边坐着的正是镇戎军冯焰的副将萧毂:“冯将军为人一向光明磊落,赤诚报国,你磐虎山那次大战错估了敌情,害我镇戎军差点败北,还不是我们冯将军饶你一条狗命!”      一时间场面混乱,几乎失控。      秦湑深深皱眉,“啪”的一声,右手拍在地图上,声震营帐!   顿时寂静,无人敢言。      他缓缓起身,斗篷滑落,委地成一片漆黑墨色,黑绫下看不见双目,却无端端地如江河决口,席卷而来无数汹涌的杀意:“此乃梁贼离间计,若诸位还看不出其中缘由,别怪本侯不讲情面,军令如山,威尊命贱,若再扰乱军心,军法处置。”   字字铿然,顿时营帐内静谧得只闻帐外飓风。      “磐虎,白豹,柔远,揠龙,我大燕三军走过这么多地方,死了这么多兄弟,若真的内乱,你我无颜下地狱!”   “谁无父母,谁无手足,谁无妻子?三军在此,北梁贼寇不敢犯我大燕毫厘,如果此时我们内战,北疆怎么守?国土怎么收?!”   “若真的想反,大可以举兵来犯,我赤锋军十万雄师,敬候佳音。”      一席话说罢,他忽地冷笑,幽幽说道:“本侯在此,你若杀得了我,三军统帅你来做!若杀不了我,就好好地研究怎么救郭将军,纸上谈兵算什么英雄好汉,明日三军北上,杀尽梁贼,一切阴谋便可昭然。”      沙漏发出飒飒声……      两个时辰的商讨军情终于结束,三军将领鱼贯踏出帅帐后,帐内顿时空旷冷清了下来。   秦湑虽然暂时安定了军心,可还无实证,无法说服那些铁血征伐的硬汉们,明日一战,或许又是险境重重。   秋菀叹了口气,赖在椅子上没动。      他还坐在原处,此时听见她的声音,缓缓抬眼。   “怎么刚刚一直不说话?”秦湑问她,微微蹙眉。   “你把话都说尽了,要我说些什么?我又不会打架,他们要是真的反了,我也没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大败梁军,找到郭将军,把冯弟弟带回来,不然说什么也没用啊……”秋菀蜷缩在椅子上,觉得口干舌燥,便饮了口茶。      “你相信冯焰?”   “当然。”   “为何?”秦湑寒声问他,语调如冰。   “我以前救过他一次,就是因为他太感情用事,若是全军有一个士兵还活着被俘虏,或是重伤陷进困境,他都会去救,所以镇戎军现在如此护着他,也情有可原。”秋菀用手支着脑袋叹道:“冯弟弟不可能叛变的,我叛变了也轮不到他呀!”      一语毕,秦湑英朗的眉宇锁得更深了……      “你过来。”   他冷冷吐出三个字。      秋菀一激灵,忽地抬起头,却见他依然端坐,冷艳,华贵,兀自飓风也难撼动他分毫,却幽幽地从那遮目的黑绫之下渗出淡淡的疲惫,孤冷之意。   更深沉,也更迷离,和刚刚口伐三军的模样,有些不同。   “怎么了?”秋菀心下暗惊,立刻走上前,走近他的身侧。   一枚虎符,静静地放在桌上,那是镇戎军的苍鹰虎符。      “镇戎虎符是我伪造的,冯焰并没有留下……刚刚探子来报,郭子奚的尸首现在梁军手里……”   他语调波澜不起,秋菀却惊得如雷轰顶。    作者有话要说:   ☆、今遇敌手,雄词闳辩,献策三军前   秋菀静静地望着那枚青铜虎符,那镌镂之处花纹果然显得几分生硬,手指摩挲上去,刺刺得扎手,并无旧物那般圆滑之感。   果真,这镇戎虎符是假的……      “冯焰他……真的叛变了?”秋菀双手捏得发青,指甲扎得手心有些痛意。   可是她还是不愿相信,那个笑容清澈见底,又顽劣不羁的冯焰,明明是最讲义气最重情谊的好男儿,难道往日种种尽数是假的?!   “为何?”秋菀忽地抬起眼,眼眶之间依稀泛着烁烁泪光:“冯焰为何要这样做?投敌叛国,害死郭将军,天策军五万驰骋疆场的儿郎,竟死于他手?”      “秋菀……”秦湑幽幽唤她,他的黑绫遮去了他大半的表情,但依旧露出一角可被窥见的淡漠,铁血。   猛然,他伸出手,将她单手勾进了怀里。   她本就离他极近,如此措不及防地被他纳进怀里,桌椅间的空隙又极小,她只好促狭地坐在他的腿上。      她依旧前胸起伏,热泪盈眶,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罢了,这世间种种阴谋,她见得最多,早应该习惯背叛和欺骗,可真的将一颗赤子之心交付给知己,得到如此结果,竟还是挖心刺骨的痛!   她和冯焰虽未见过几次,但初见他时,他为救自己旗下的战士身中数十箭,奄奄一息,近乎垂死,可那双眼睛还是笑意不羁,忍痛跟她插科打诨。   之后冯焰曾在揠龙城养伤半月,伤还未好透他便嚷嚷着与她喝酒划拳,结拜为姐弟,埋在府里后院,为他酿的好酒还没挖出来与他共饮,他却成了叛国贼人?      她咬着牙缝,强忍泪水。   背后紧贴着他挺拔的身躯,静静地逼迫而来一股峥嵘轩峻的气息。   心乱如麻之际只听他淡淡说道:“兵不厌诈,此计虽败给梁贼,之后,不可再输。”   短短一句话,他语调如冰,铿锵霸道,他启唇的那一瞬,便是云涌飙发,撼动天地。   “北梁这出离间计,本侯应下了,只是梁贼若再敢欺辱我三军军威,便是北梁覆灭之日!”他冷然,在她的耳边说道。      “可现如今,镇戎与天策,两军本就心生罅隙,你假造虎符和郭将军已死的消息,瞒得了一时,若之后真相被人揭穿,我们该如何?”秋菀讷讷问道,呼吸紊乱。   “十万赤锋,不是吃素的。”秦湑冷冷勾唇笑道:“镇压不成,就软硬兼施,本侯还不信他们能反上天……再说了,我还有你。”   我,还有你……   秋菀听罢,心绪忽地平缓了许多。   是啊,自从离开了揠龙,一夜之间,她却无用了许多,军心是他安抚的,血战也是他孤身前往的,自己躲在大营中,岂是一介军师的模样?   “如此说来,你答应带我去战场了?”秋菀破涕为笑,猛地转身,去看身后的他。      薄唇微挑,却是一个浅浅的笑,浮现在他的唇边,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冷艳劲峻,秋菀这才想起来,此时他俩的姿势极其暧昧……   “你有胆量的话,随你。”秦湑紧紧环住她的腰:“只是眼下,不仅是战场需要你,片刻之后,你我还要联手演出好戏。”   秋菀闻言,心下一惊道:“不会罢?难道说北梁派使臣来了?”      北梁一出离间计,此时消息被秦湑封锁,三军动荡也被他暂时平定,北梁自然不会放过,使臣一来,带着郭子奚的尸首,天策定然暴*乱!   秋菀沉声道:“我总觉得,北梁之后,有个城府极深的谋士……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这离间计乃是绝世妙计,让冯焰这般重情重义的将领一夕之间变作叛国贼寇,镇戎一定不平,天策痛失将领,必然会乱,我们越乱北梁越容易趁虚而入,这种计谋,不是普通的人筹谋的来的……”      “那人,名叫孟忽。”秦湑忽然回答:“近来,北梁大军的军师,梁国人,但从小便四国游历,他妻子乃是东豫公主姬夭,姬夭为嫁给他叛离宗族,离开故国,随他来到北梁,以前他游手好闲,如今为了养家糊口,才为梁军军师,此计定是出自他手。”   “等等!你是说!天下第一美人姬夭是他妻子?”秋菀惊得目瞪口呆。   姬夭,四国第一美人,炙手可热,艳倾天下,居然愿意为了一个游历四国的谋士,抛弃宗族,离开东豫,为他远赴北梁,屈为一介军师之妻!   可见,这孟忽,绝不是小角色……      正在议论,忽地帅帐外喧杂一片,震天的嘶吼声,裹挟着纷乱而至。   “来了,北梁派来的使臣……”秋菀喃喃道。   这样看来,冯焰便是孟忽的死士,这出离间计乃是孟忽的好棋,而这计谋之后,他又藏着些什么?   一探便知!   她秋菀从未害怕过,今日也决然不会退缩。      ※※※      营外日光刺眼,飞沙呼啸,秋菀刚刚踏出帅帐,便忽地听到一声通报打破了大营的肃穆寂静——   “北梁使臣求见!”   即刻,大营开始了无声的骚动,侍卫蜂拥如潮涌向营口,碍于军令并没有嘈杂细语,可偏偏是这种死寂的动乱,最令人窒息。   剑拔弩张,北梁使臣所到之处皆是人人怒目而视,敢怒不敢言,气氛如雷霆滚滚凝聚于大营上空,盘旋久久不散,郁霾晦暝。      暗中,所有人的心都在纠结,怀疑,等待……   紧跟梁国使臣身后的,乃是大燕军营中的侍卫,重甲披身,虽并未手持刀戟,但那目光森然地窥伺着北梁使臣的神情,却是杀意腾腾,阴戾如虎。   侍卫越是如此虎视眈眈,反而越衬得那来人的气度洒脱,犹似神人。   秋菀淡淡一笑,揽过裙裾,缓缓倾身从帅帐中走出来。   那衣袂翩翩的谋士,才是她的敌手——   因背着日光,那男子周身的轮廓被刺眼的白光模糊成了淡淡暗色剪影,红衣,玉冠,黑靴,缓步而来的姿态如信步于庭,漫看花开,绝无半点严肃沉穆。   无需羽扇纶巾,他也是当世诸葛。   无需把酒临风,他也是俊逸贤士。      凭的,便是他唇角,那一丝绵里裹针的笑意,其中惊澜狂波,能将人世尽数鲸吞……      “在下孟忽,特奉我军姜将军之命,来贵国大营商讨日后燕梁两国关系。”孟忽倏地脱离日光,才让人看清他的模样。   衣冠赫奕,楚楚君子。红裳不羁,笑意邪魅。   长相嘛,无关紧要!   秋菀哂笑,还谈什么两国关系,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在下秋菀,赤锋军师,今日迎来孟军师实乃秋菀之荣,还请军师速速入帐。”说罢,她笑得眼含桃花般,为孟忽撩开了帅帐的帘子……   外交辞令,就是她再厌恶,也得套近乎,说得好比她和孟忽是一家人才行。      孟忽缓缓含着玩味的笑意抬起眼,那素颜女子,轻袍缓带,清丽馥雅,裙腰伴雪胸,朱唇翠袖,轻盈扶风,她便是在北疆“败在三军,赢在秋君”民谣里唱诵的秋菀?   以前,大燕就是块软骨头,他随便挥挥手出个计策,北梁便可以随便啃,如今她一个弱女子来到北疆半年,大燕的防御线竟成了硬骨头,北梁想啃也无从下嘴。   引他出世的,才不是高官厚禄,名利双收,只是江山这盘棋,他很久未逢敌手,几乎心灰意懒,厌恶世俗,如今……   果然有意思极了!      孟忽捋了捋袖口,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位,便是巾帼英雄秋军师,在下真的是仰慕你许久了,恨不相逢未嫁时呐!”   秋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算什么,软磨硬泡?   秋菀眼眸一转,暗道这话千万不能被秦湑听到:“这话说的,孟军师,应当是秋菀恨不相逢未娶时,姬夭公主之美貌,绝非秋菀可以与之争艳的!”   说罢,二人一齐大笑……   娶你二大爷!   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了,秋菀笑意烂漫,实则将孟忽里里外外暗自揣测了千百遍……   这是在试探她么?她好整以暇地望了望周围目瞪口呆的将士们,渐渐敛了笑意。      “孟军师,帐内有请。”秋菀静静地望着他,心想进了帅帐我看你还能说什么下流话……   “是呀是呀,不过,在下不能就这样进去,毕竟来时,在下并不是孤身一人。”孟忽不笑,不语,静静地对望着秋菀,待到周围静得只剩风声时,他才缓缓开了口:“孟忽今日到访,主要是来送回郭子奚郭将军的遗体,还望贵国好生安葬郭将军。”      一句话,如飓风掀起万丈狂澜!   十里连营,此时因他一句话陷入了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   好个孟忽,刚刚还嬉皮笑脸地跟她套近乎,忽地就把这样一句话扯出来,此时天策、镇戎、赤锋三军将领多聚于此,人人皆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郭子奚果真死了!   风波电闪之中,滚滚惊雷之中,潮鸣电掣之中,将要爆发而出的动荡,如今箭在弦上。      然而就在此时——   “唰!”秋菀猛地,将帅帐的帐帘一扯,黑影遮住了帅帐,那厚重的帘子,竟被她扯得兀自飘摇飞舞……   秋菀此时绝无往日的翩然笑意,那眸光森然,几乎蕴着北风振漠,利镞穿骨的犀利尖锐,直直刺向一脸笑意的孟忽!   “孟军师,你堂而皇之立于此地,意欲何为?!”她催发内力,一时间语调冰冷,震得大营为之一颤……   议论声顿时散去,毕竟军法严苛,无人敢言,周围将士中咬牙切齿声四起,怒目相向的冲冠之怒几乎燃成熊熊烈焰!   孟忽勾起一丝笑,并不言语。   “你来我大燕军营,一不为议和,二不为投降,既无以上缘由,好走不送!”秋菀猛然转身,咄咄逼近孟忽怒斥道,语调铿然,几乎火花四溅。      气势,此时最为重要。      “秋军师,你话要说清楚。”孟忽悠悠转身,秋菀此时立在他的身侧,明明只是一介女流,但风骨清雅中的杀意,身姿峭拔中的万钧雷霆,让他认为此时身在没有烽烟的战场,热血滚烫:“当日,凄萧岭一战,我军并未设陷阱,一切阴谋,全是冯焰策划的,他领着天策军行军,我们只是坐收渔翁之利,郭子奚死在冯焰之手,然后冯焰叛国投降,归降我军,一切,我孟忽并未插手……”   “住口!我大燕军威岂是你能议论的!孟军师,你以为我大燕三军全是瞎子不成,你这番鬼话说给天下去听,谁会信你?”   “你乃敌军军师,我三军听信你一番谗言,而不信与我们同生死共患难,为国而战,肝脑涂地的冯将军?你当我们全是傻子么?呵呵,孟忽,你离间我三军的诡计,昭然若揭,你来这里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扰乱我大燕军心,可我秋菀在此告诉你——”   “没人会信你!若有本事,战场上一决雌雄,别在背地里玩儿这些我当年经商玩儿剩下的!阴、谋、诡、计,你谈何英雄!”      风沙呜咽,若鬼哭神嚎,可她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令天地肃杀。   纤弱身姿,却鳌掷鲸吞,雄词闳辩,气焰吞噬寰宇,一时间,大营寂静如死。      一席话虽是反问,却字字排列出三军无法撼动的话语,步步引出天策和镇戎的同仇敌忾之情,以情动人!      孟忽淡淡冷笑,俊秀清雅的薄唇勾勒出萧逸疏朗之姿。   “秋军师,好一张利口,锋不可当,不过你再说得天花乱坠,你可有实据?郭子奚身上中的箭,箭镞上刻着的冯字你作何解释?郭将军尸首现在营外,你过会儿自己查看罢。不过……”   他忽地停顿,秋菀眉间一凛,心知他要说出惊天动地的话。   “明日开始,冯焰便是我军领兵作战的将领,你既然不爱玩儿阴的,战场上自然见分晓去罢……”孟忽低声道,笑容冷得渗出寒意。   秋菀大惊……   虽心知冯焰真的叛变,可一时间如此真凭实据放在眼前,她如何辩驳?   只能杀了他了,与其再让他多说些废话扰乱军心,不如此刻就把他了结!      “箭镞可以作假,消息也可以!孟忽,你挟持了冯将军,演出这场好戏,还真是用心良苦!”秋菀狠辣扬眉,怒斥道:“如此,你来我大燕军营说了一堆欺诈之言,还妄想能活着走出去嘛?!”   “反正两国必然会战,不杀来使只是谋求和平,如今你孟忽孤身来我军营,挑拨是非,陷冯将军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离间我三军军心,今日你必死无疑!”秋菀冷冷笑道,说罢——      “镪啷”一声,那拔出的短刃嗡嗡龙吟震鸣,秋菀短剑出鞘,直直逼向孟忽。   “你不敢杀我。”   忽地,他漫不经心地对着那刺来的短刃,笑意浅淡,森然,带着不置可否的压迫力,低声在秋菀耳侧说道,声音只能被她一人听闻:“你若是不想我此刻拿出真的镇戎军虎符,就不可能杀得了我。”   什么……秋菀愣住!   难道说,真的镇戎虎符,此时竟然在孟忽的手里?   冯焰果真叛变了,连虎符都移交了敌国!   不能,不能让他拿出来真的虎符,一旦镇戎虎符拿出来,秦湑陷入伪造虎符的罪名,三军再无人镇压,大燕必败!      他孟忽的一个举动,竟然牵扯着大燕的一场动乱……      “其实,我也不爱玩儿阴的,秋菀,既然你我为敌手,明日一战,我等你!”   孟忽朗声哈哈大笑,撩袍离开,他所到之处,英武骁勇的战士们却像蝼蚁般从两侧散开,虽皆是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可他拨开人群,大步离去,没有人可以阻拦……   更没有办法杀他!   既如此,明日一战,她必须得嬴……    作者有话要说:   ☆、暴雨前夜,七智集结,生死亦相携   篝火,夜幕,千帐肃寂。   白日一场没有烽火硝烟的口伐,虽遏制住了孟忽的气势,但他此行的目的还是做到了。孤身为使,独赴敌营,离间三军,全身而退,振衣为狂风,翻手掀巨澜,此时表面平和的大营,被他搅得暗流涌动,酝酿动荡。      积压于天幕低垂的黑云,滚滚肆卷,似乎朔北的雨亦是狂暴,将下不下之时,最难抵御席卷的热浪,令人窒息的凝重,但只要倾泻暴雨,北疆便是一触即发。      秋菀随意翻了翻战报,并无所获,便整理了仪容,出了自己的营帐。      离帅帐几步之遥,却还是能感触到,帐内又是一场唇枪舌战,郭子奚的尸首已被迎回天策军的大营,可酷夏之际,加之尸体血肉模糊,开始腐烂,似乎还在辨认样貌……   但她心里明白,那一定是郭将军,孟忽言之凿凿,没有必要弄虚作假,将一具假尸首千里迢迢抬到大燕军营,那样被发现,岂不是他自己拆台?   厚重的帐帘之下,总是窥不见秦湑的样子的。   隐隐地,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似乎因为独闯敌军阵地,杀了对方将领,苦战辛劳多日,声音有些嘶哑,不知他受伤没有,也不知道他究竟现在有多疲惫。   几夜未睡了呢……      暗自思忖了片刻,她依旧还是轻盈地迈开脚步,走向远处角落的营帐。   揠龙七智的驻扎之地。   她连夜领军,什么人都没从揠龙带来,只留了命令,让揠龙七智赶到大营。   半年来,她也算谋得了不少英才谋士,个个皆是独当一面的人才,总共七位,六男一女,被北疆百姓成为“揠龙七智”,有的武功高超,不比武林高手差,有的精通天文地理,乃是行军打仗的天才。   还未撩开帘子,便听见里面一阵争吵……   秋菀淡淡一笑,夜舞似乎又暴躁脾气发作,向周围六人开始攻击了。      “怎么了?这好端端地,夜舞你又犯什么病……”秋菀掀开帘子笑骂道,果然看见夜舞正在紧紧扯着吕夷吾的衣襟,正欲挥拳打下去。   “秋先生!”夜舞气呼呼地骂道:“他奶奶的,这吕二又开始吐酸水了!说什么明日一定打仗,打仗还一定会败!这不是自己触霉头么!”   夜舞武功高强,乃是阵前以一敌百的好手,目不识丁,而吕夷吾则是精通山水地形的兵家谋士,自然聊不到一起。   秋菀敛了眉,并不言语,即刻便把帘子紧紧遮起来,省得被人听到,军心动摇。      长孙奕、奚敬子、柳落衣此时隔岸观火,还是凌湖一介书生柔弱模样的,一把堵住了夜舞的嘴,怒道:“行了你,秋先生要生气了!”   “唔,秋先生,我夜舞请缨,为大军前锋,杀梁贼为郭将军报仇……”夜舞满脸愤恨道……   毕竟他今年才十七岁,一副诛天灭地,骁勇果敢的模样,谁也拦不住。      秋菀一勾唇角,对着吕夷吾道:“行了,商量一下,明日我们怎么才能败得好看些。”   她心知肚明。   明日必然会战,于大燕而言,此乃被动,即使大燕主动出击,也是被逼无奈。   迫切需要为郭子奚报仇,活捉冯焰,振奋士气,安定军心,否则动荡难安,北疆难守,天下离乱!   夜舞顿时不说话了……   毕竟连秋菀都这么说!   难道明日一定会输?      “秋先生,明日暴雨,必有雷电……”姜湄此时才堪堪放下手中的书,作为七智里唯一的女子,她性情寡淡少言,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忧愁叹道:“若地形复杂,还是得避开山坡。”   “你以为,胜算几何?”秋菀抬起眼问她。   “莫约,两成……”   姜湄将脸侧过去,望着营帐中的火盆,袅袅升腾起一阵青烟。   红色的火光,将她清瘦的侧脸勾勒成薄薄的剪影,美得飘渺含蓄……   “若,我军只有五万兵马呢?”秋菀问,眼眸望着沉默的吕夷吾。   “一成。”他回答,他年近不惑,温文峭拔的身姿却依旧玉树临风,大有谋士风骨。此时他静静地看着秋菀,神色凝重。   “若,对方至少十万人呢?”她再问。   “必败无疑……我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失,还是应当避其锋锐……”吕夷吾答道。      夜,此时彻底沦为吞噬万物的深渊,将七个人的心拉进了无底洞。   铜盆里火焰噼啪爆燃,火光摇曳,将秋菀描摹出几分更不似凡人,多智近妖的遥远,神秘。   秋菀莞尔,缓缓起身,袖袍垂地,她朗声道:“诸位,你们从来都不是我秋菀的人,乃是赤锋的人,或者说,是大燕的人,明日我若做出奇诡之举,断断不要跟我,保护好侯爷,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秋先生……”七个人皆是一惊。   但他们断断想不出,比她更多的答案。   “七智,当初对着大燕青山白水,许下誓言,永远听从我的号令,不是吗?”秋菀笑容很淡,但眸中闪着坚定:“放心,我定然永远守护你们。”   眼前,这病弱不堪,容颜清丽的女子,从未如此温柔过。   要么,便是古灵精怪,狡黠滑头,要么,便是手段狠辣,铁石心肠。   如今她却这般告诉他们,他们当初为她折服,愿供她驱策,以谋盛世太平,被她的气度所震慑,为她的聪慧所倾倒,可如今,她却只像个平凡女子,静处一隅,眼眸还是那般透着狡黠,唇角还是如此含着讥诮,但乱世烽火里,她却变得——   越来越温柔……      ※※※      从七智的营帐中走出来后,她便看见帅帐的灯火已熄。   大营中,处处静谧肃穆,偶尔有巡逻的侍卫持矛穿过,步伐矫健,但落地无声,一切都沉寂得有些令人胸闷。   秋菀走回自己的营帐,残灯将熄,微弱地点点火光随风摇曳,她还没伸出手撩开帐帘,那沉重的帘子,却被另一只手拉开了……      帐中最后一点火,恰好熄灭,冷灰如死,夜幕低垂。   他并未遮目,还是那一身细鳞薄甲衣,静静地立在那儿,如一尊冷艳岿然的雕塑。   “你怎么在这儿?还不赶紧回帅帐去睡!”秋菀打算把他拉出来,手还没扯动他分毫,他便已经单手把她拉进帐内。   “你陪我睡?”他冷然问道,语调清寒又霸道。   “小色鬼,谁要陪你……”秋菀骂道,一面去寻火石点灯。   “别点灯了,我又看不见。”他幽幽说道,将她的手攥在手里,力道紧得她无法挣脱。      “本侯只想跟你说说话,不要点灯。”他语调又凄怨了些,炽热了些,裹挟着痛意。   秋菀才习惯了黑夜的幽暗,见他的身影在眼前,越发清晰,可越清晰一些,便又飘忽了一些,他依旧是他,不过他好像累极了,清幽冷彻中,那凄绝之意,和疲惫之情,淡淡渗出来。   果然,他不说,但心里也是不堪忍受的。   郭子奚的死,冯焰的叛变,明日的背水一战,什么都在牵扯着他。   这世上,本就没有刀枪不入的人。   她与他,凡夫俗子,怎能不痛?   “还好,你还在这儿。”他忽地说道,竟然朗然一笑。      他笑,便万般皆好,红尘紫陌滚滚而来,滚滚又去,皆是背景,无关紧要。      “傻人,你若多笑笑,多好啊。”秋菀去捏他的脸,意外的是,他居然没有躲闪!      “许多许多年前,你第一次见我,也是这副德行,捏本侯的脸,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这般,真是毫无长进。”他冷然道,静静地立在那儿,却是丝毫未动。   那双眼睛,空洞深处,却似乎又有柔情,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她的灵犀……   “你的眼睛,究竟为何如此?”她忽地问道。   “为的,还不是那个毫无长进的混世魔女……”他微微侧过脸,冷然皱眉道:“不过,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无须再提。”      无关紧要?   他这般桀骜蛮狠,专横跋扈的人物,将江山紧攥在手,也不惜捏碎的人物,叱咤风云,呼喝雷电的人物,竟然说,这双眼无关紧要。   忽地想起,她修习大圆镜智时,还没心没肺认为他是废人,无法行军打仗,无法纵马疆场,可他走到了今天这步,用了多久,用了多少心血,她全然没想过。   若明日得以苟活,她一定要还他这双眼睛。   因为,她疼惜的,爱慕的,青睐的,永远是他。      “昨夜受伤了没?”她问他,一面卷他的袖子。   “没有,我连夜奔袭,单人独骑就取对方将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本侯说过的,定然会做到。”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明日,你真的要一起去?”   “嗯,我指挥作战的模样你还没见过罢?嘿嘿,绝对英姿飒爽!”秋菀抬眼去看他,笑道:“放心罢,明日必胜,我们把冯焰抓回来,好好拷问。”      许久的沉默。   他冷然一笑:“骗我,你还太嫩了,明日我只能带赤锋,因为或许明日冯焰真的会作为梁军将领出战,这样一来,天策和镇戎无法奔赴前线,只能留守大营,本侯还要把一半的人留着防止叛乱,我最多只能带五万,战况未定,得胜基本上无望,旨在活捉冯焰,给三军一个交代……”   “说这么多,你又不让我去了?!”秋菀猛地把手抽回来:“骗人!”      “不是。”秦湑幽幽打断了她。   此时帐内漆黑,帐外因为闷热炽郁,连一丝风也没有。   他的声音就这样轻轻地,缓缓地,撞进她的心底……      “再也不会丢下你,今后,你我同生共死。”      “我十四岁上战场,你瞒着我北上,我困在山谷断粮,你为我运辎重,我重伤垂死,你派人救我找大夫医治我,后来,北疆战事又起,我孤身北上,你南守北望,肃清朝堂,再后来,我带三千赤锋奇袭,你建营寨御敌,真的够了,不要你再给我铺后路,也不许你再为我绸缪,今日之后,你我并肩而战就是!”他靠近她的耳边,认真地说道。      “我定与你,并肩而生,携手同死。”   他话音刚落,她已经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明日,死也值了。”她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腹背受敌,战歌破天,号角如惊澜   赤锋拔营之时,飓风肆虐。   三更天,浓如墨。暴雨雷霆将至,群雄驱驰!      五万兵马,开拔之后彻夜行军。   群峦苍茫叠翠,此时尽数化作漆黑的阴影,宛如隐藏幽暗中,伺机掠食的猛兽,兽口大张处为山口,其间道路崎岖,赤锋军逶迤如龙,气势凶猛如虎,阴戾嗜血如狼。      夜舞骑在战马上,转头问双辕车上的谋士:“睡得好好的,怎么说拔就拔?!”   吕夷吾淡淡白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夜袭。”      既已占尽劣势,还不如背水一战,出其不意。   秦湑回到帅帐之后,即刻便下令五万赤锋换衣备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辎重队早已向西行军,后勤严整,大军上下森然待命,恶战一触即发。   谁都知道此战不容易获胜,谁都知道此行或许就是永诀。   父母或将孤苦临终,娇妻或将独守空房,子女或将失去父亲……      赤锋军多年血战,此时士气说不上低迷,但绝对算不上如猛虎扑食般气势破天。   夜色寂寂沉沉,山谷间,只有马蹄声,和征夫的凄苦心声。   子规悲鸣,虎啸猿啼,空荡漆黑的夜幕里,一切都是清冷绝望的。   “铮——”忽地,兵马之后,遥遥地,传来一声琵琶琴音。   抚弄琵琶的手似是文雅至极,低低琴鸣,让飓风也止歇在一个雄劲悲壮的琴音里!   夜舞回过头,但见双辕车上的吕夷吾,怀抱琵琶,撩弄琴弦,姿态清俊。      那白衣谋士,翩翩衣袂如朗月清风,纤细的腕子一扬,指下如流水般的曲子倾泻而出,却是夜舞从未听过的哀婉凄清。      “喂,吕二!气势已经够低迷了!你谈什么破琴啊!”夜舞骂道,然而,少年的话音未落——   遥远,凄迷,似乎来自赤锋军前线,传来一声高歌。      如深夜独行,单骑独马驰骋月下。   如战场荒茫,一缕烽火燃起孤烟。   如登高抒怀,眼底尽收一场血战,一场盛世,一场百态炎凉!      女子的歌声,幽幽响起:“踏破山阙,剑惊龙潭……把酒樽前叹,拂尘银甲,淘尽铁戟沉沙,对月高歌!”   夜舞初初听闻并不以为意,但细细听来,这声音竟是如此熟稔……   秋菀?   秋先生此时竟然在五万兵马之中!   她竟然要去前线作战?!      一时间,五万人的心,被她的声音紧紧揪着,等待着——   忽地,她的声音悠扬一转,琴曲和着也遽然转为曲调高昂,振奋人心!      “烽烟四下里,血染千载兴亡,笑看群雄并起!”   “雪幕寒光里,睥睨雪满弓刀,金戈百万铁骑!”      随着一点一点激荡的歌声,那琴弦也越撩越快,凛然生风。仿佛挥洒热血和酣畅淋漓的豪情。      “烈酒烫喉,醉千古盘虬卧龙。尺八微横,吹落尽若梦浮生……”   “壮志难酬未肯休,我辈豪杰怎能饮下此,万古国仇!!!”      秋菀唱到此句,吕夷吾忽地敛去琴音,空荡山间,此时回音激荡,幽幽凌风。   五万人气息随着这歌曲断处皆是一屏,连好动的夜舞,此时也在屏息着,等待下句。      骤然,歌喉遽烈,撩弦的手飞起一扬!      “敢。”“露尽锋芒。”   “争。”“日月无光。”   “骂。”“天地不仁。”   “杀。”“北寇梁贼。”   “扞。”“大燕疆北。”   “还。”“我家山河!”   “笑。”“天地崩裂,狂澜干涸!”      秦湑唱出一个念白,秋菀跟着他的语调,和出震撼人心的歌词,默契无比。   五万赤锋军眼前,仿佛浮现荒野行军,击鼓而战的宏大场面,无不热血翻涌,豪情迸发,心旌激荡。   赤峰战歌的曲调忽地传入众人耳中,那熟稔的音节韵律,翻腾起万丈杀意。      五万大军,一起吼声而唱!   “英雄一笑,席卷风云。”   “英雄再笑,天光破云。”   “英雄三笑,雷霆遍地。”   “英雄仰天大笑,笑震长空万里!”      曲调急转,那琴弦促促,越弹越快,仿佛下一秒琴弦便会应声而断一般!   面前,似乎有长河落日,城池残缺,将军血染银盔,一声长喝之后,五万人的歌声如万箭齐发——      “酒意,杀意,少年轻狂之意。”   “怒气,霸气,睥睨王侯傲气。”   “拔剑冷对百万敌,挥刀斩断天狼星。”   “长河逆转北梁破,一曲战歌间碧血染江河。”   “离骚唱罢空余孤冷清魂,血战至死豪情永留史册。”   “罢罢罢!此去万里,扭转旧乾坤,烽烟烧尽,往昔破碎山河!”      最后一个字唱出,五万赤锋军齐齐收音,山谷间震得树叶飒飒,空谷回声!   琵琶铮然一声裂帛,琴弦尽断……   秋菀跟着大军唱完最后一句,不觉已热泪盈眶,五万战马疾驰,马蹄声重又覆盖了漆黑的夜幕和山谷,她微微侧脸,看见了身侧并马纵横的秦湑。      这是第一次,她高唱赤锋军的战歌,她与他相和,将一腔热血挥洒殆尽。   “秋菀,你害怕么?”他靠近她,循着她的呼吸声问道。   “不怕。你在身侧,四海为家。”她笑道,笑靥如花,却也泪水烁烁。   秦湑淡淡一笑,断喝一声,骏马奋蹄扬鬃,与身侧的女子并驾齐驱。      他朝身后喊道:“儿郎们!秋军师在此,若你们还不如本侯夫人勇猛,军法伺候!”      “五万赤锋在此,誓死追随秋军师!”   “马革裹尸,杀尽梁贼!”      五万男儿的呐喊声回应重重,低迷的士气顿时大振!   若五万赤锋男儿,还不能保护一介女流,赤锋无颜再为赤锋!   赤色的旌旗凌风招展,猎猎作响,此时一个炸雷,裂开在天幕之际,漆黑的山谷顿时被映得宛如白昼。   行军两个时辰,夜已五更,就快到孟忽的营地,夜袭梁贼,活捉冯焰,势在必行!   “轰——”轰鸣崩裂的雷电之后,倾盆大雨而至,如泼墨,如飞流自九霄倾下,瞬时淋湿了一切。      秋菀裹紧衣领,戴上了风氅的兜帽,但一切都被雨水浇湿,身体被冷凉清寒的雨水裹着,眼前黑夜模糊,似乎暗中鬼祟飘忽。   又是半个时辰的行军,雷雨交加,电闪雷鸣,似乎明日,不会再有日出。   她忽然觉得,黑夜里有些奇诡的气氛……   一定是,有什么不对……   “秦湑,派出了多少我军探子?”秋菀忽地想起什么。   “东南西北,四个分队。”秦湑皱眉,此时心下也开始隐隐生疑。   周围太静了,除了马蹄声,呼喝声,雷雨声,静得如坟场荒茔,如死般肃杀寂穆。   “不对,一个时辰了,为何一个探子也没回来?”秋菀问道,紧紧攥住了缰绳,向前方凄迷的雨幕暗夜里望去,却什么也望不穿。   四方探子,像是悄无声息地被黑夜雨幕吞噬,若四方的探子皆未回归……   答案只有……   “我们被包围了?”   “不可能!我们夜袭孟忽大营,根本就是刚刚下的令,北梁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秋菀惊道。   难道?孟忽也打算夜袭燕国大营,两军再次狭路相逢?!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前面山口处涌出的人影,在大雨瓢泼的孤山群岭中,显得十分的突兀……      孟忽,近在咫尺。   天地,变作地狱!      ※※※      狭路相逢勇者胜。   孟忽从前方狼虎岭的山口带兵涌出,银盔铁甲,旌旗招展地漫天袭来!   雨倾盆,风飓荡,雷炸裂,夜漆黑……   雨幕重重叠叠之后,天地肃杀晦暝之间,赤锋军与梁兵在此相遇。      马蹄声在山谷之间回响激荡,两军还未交战,蹄声竟动地破天,山地平原皆为之震颤,风云变色。   秋菀勒马,身后无数如潮水般的赤锋军皆是停下,对峙之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梁兵,竟然只有不到三万人?   秋菀暗惊,手中的号角冰凉,湿滑,黑暗暴雨中,旌旗不好辨认,她此时只要吹响号角,便是万箭齐发……      阵地,在飓风暴雨中拉开!      “秋菀,等我回来……”秦湑向她缓缓伸出手。   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指尖的温度,炽热,滚烫,可他的侧颜依旧孤清,冷艳,他勾唇而笑,再无他言。   无需烦言赘语,也不用低声缠绵,两人在悠悠时光里,她的两段生命里,历练出无比的默契。   暴雨中,忽地炸开一个惊雷,滚滚地盘旋,电光如昼——   映出他和她并马而立的姿态,那一个定格,似乎可以变作永恒……   “驾!”他断喝一声,黑马跃起,鬃毛飒飒飞舞,凌空扬蹄。   他的手,抽离开,转而攥紧了马缰和缨枪。   与此同时,秋菀举起号角,将它吹响!      遽然,千军万马,风驰电掣地从她的身侧跃过,雨幕在她周身倾斜,五万雄兵如狼似虎,奔向前锋,而她被牢牢守在阵地之后!   号角,嘶哑低浑,听得人胸臆生闷,铺天盖地的赤锋军涌向梁兵,浩浩荡荡,气焰熏天!   “进军!”她断喝一声,身侧的吕夷吾将赤峰军旗高高挥出风声。   “杀!”   “杀!”   “杀!”   三声喊杀,从五万赤锋军口中破空而出,撕裂开雨幕飓风,阴霾破晓,如山呼海啸,势如破竹地盘旋在狼虎岭群山之间,交织,融汇,在乱石穿空之间,荒芜孤山之间,化作永远不可消弭的回声,沉闷压抑地暴吼:“杀——杀——杀——”   瞬间,两军相接处电光火石,如辰星相击,猛兽相搏,血,喷洒而出!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秦湑在军阵最前端,所向披靡,握枪的手顺着虎口,将手臂连连震得如中电发麻,可他却依旧穿行于敌军的刀山剑林之中,锋不可当,掀雷决电地杀出一条血路。   孟忽看着赤锋军前,单骑独马可抵千万精锐的秦湑,锋芒毕露的神色微微收敛,那俊逸飘然的笑意淡淡地僵在唇边。   秦湑,秋菀,他今日必得其一!   唯今之计,必须拖住赤锋。      秋菀忙于指挥作战,可心底依旧是暗暗生疑……   为何孟忽会出现于此?为何他要连夜奔袭,与赤锋在此交战,是他预测过的,还是巧合,他深夜暴雨出兵三万向东,究竟意欲何为?   五万赤锋,三万梁兵。都是铁骑兵团,而赤锋显然更胜一筹才对。   忽地,号角声猛然高涨,短而急促,尖锐如剑!      赤锋军阵法大变,夜舞、长孙奕、奚敬子、柳落衣,四人顿时率军联合,赤锋化作一把利刃,直直刺向梁兵的右翼!   紧接着,号角声遽然一转,低沉深厚,后劲绵延,赤锋军顿时四散在梁兵的缝隙之间,左右奔突,势如闪电,随着号角爆出长音,墨黑色的骑兵顿时在银盔铁甲的梁兵中,绽开一朵黑莲花般,四散开去。   继而,收阖!   打败孟忽的军马,在于直攻右翼,包抄左翼,攻防并行。秋菀指尖轻触着号角,眼睛敏锐地在激烈动荡的交战中,找寻纰漏。      孟忽淡淡一笑,在梁军后方,缓缓站起身。   雨,下得更大了。      “放箭。”他一声令下,射手弯弓搭箭,箭雨遽爆!   战地当中,箭矢如云屯席卷,摇山振岳,虽在骤雨雷电中看不清敌情,飓风也使射手的瞄准更加困难,但还是令赤锋的阵型有些骚动。   “阵法规整,冒着箭雨也要摆阵,秋菀在爷们儿中还真是有些威望,真乃奇女子!长得也漂亮!”孟忽大笑赞叹道,顿时令身侧的北梁参军们冷汗如瀑。   这孟忽到底是不是来打仗的?   看起来吊儿郎当,还色迷迷地议论人家玉锵侯夫人……   这厢正在憋着满肚子对孟忽的咒骂,耳畔忽听到,孟军师又传达下的第二道军令……      令——拖住敌军!   一时间,孟忽的心腹下属们,也搞不懂了!      大半夜,先是被孟忽叫起来,二话不说,带着三万骑兵来到狼虎岭,接着就遇到赤锋,也根本没有排兵布阵,而赤锋显然是有备而来,大燕女军师凭借五万兵马,这片刻间就差不多把北梁的兵马杀得差不多了,他孟忽还不好好认真作战,传达下去这么模糊的军令!   什么叫拖住敌军?!   一干子将领大眼瞪小眼,又不敢冲上去跟秦湑较量,只好在阵地里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打转……      秋菀见孟忽下令后,北梁阵脚大乱,本来就毫无章法的军队,此时像是散了线的木偶,不由得心下大惊……   “轰隆——”一声炸雷,就好似在她耳畔响起,暴雨中,她忽地拂去兜帽,面无血色地遥观战局……   不不不!   不能这样看,只顾眼前的话……   秋菀从战车上跳下来,一旁的吕夷吾惊诧地侧脸望她,却见她浑然不顾骤雨飓风,跳进一滩水洼之处,素雅的白袍立刻被染成了黑墨色,与天幕一样的漆黑。   “秋军师,怎么了?”吕夷吾大惊,他从没见过秋菀这么魂不守舍地匍匐在地啊……   更遑论如今激战正酣,赤锋依靠她几乎完美的指挥大破北梁,她为何忽地跳下战车,毫不顾忌战局?   秋菀屏息凝神,将耳朵紧紧地,紧紧地贴着地面!   果然……   心头一凉,竟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扎进心窝,顿时没了一切心跳般的震惊……      怪不得,孟忽只带了三万兵马,不是势均力敌的五万,也不是略胜一筹的八万,更不是大燕难以攻克的十万……   三万兵马,意在让秋菀轻敌,觉得完全可以轻易胜之,赤锋自然使出全力,冒死拼杀。   而他孟忽不用奇谋,不用布阵,越乱越好的打法,一直在让秋菀相信,她可以占到便宜,却对身后的一切阴谋毫不知情……   孟忽做的这一切,只是在拖时间罢了!   “吕夷吾,我们,被包围了……”秋菀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此时,一道闪电,将她清丽的容颜映得毫无血色。      吕夷吾震惊地无法言语。   “被人算计了,我军中定有奸细,很有可能就是今夜派出去的探子,他们快马赶赴梁军营中,报告我们的踪迹,他们应该是向冯焰报告的……然后,孟忽只带了三万兵马,在此处拦截我们,一面死缠烂打拖时间,一面在等援兵!”她朗声说道,神色有些黯淡:“我错估了他孟忽,现在,我们腹背受敌……”   吕夷吾急道:“秋先生,那我们速速撤军!”   “两侧皆是荒山,怎么逃?”秋菀静静地,望了一眼阵地之中。      五万人,都是因为相信她,才跟她来的。   五万人,都在期盼回大燕,和家人重逢。   五万人……没了这五万人,赤锋损失过半,天策、镇戎又群龙无首……      国将不国矣!      目前还不知道身后的梁兵有多少人,但可以肯定,其中有冯焰为将领,他真的是个卖国的贼人,竟在镇戎中也埋下心腹的奸细北通梁贼,她失策了,而且一败涂地。   秦湑,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   她怔怔地,望着血腥中,那一骑黑马,一袭黑袍,他依旧双目覆绫,越战越勇,以一敌百,所向披靡!   时不利兮奈若何?!   她忽地难受地阖上眼,连眼泪,也干涸了一般地心痛……      “吕夷吾,姜湄和凌湖是否做好了准备?”她抬起眼,问她的谋士。   “不!秋先生!现在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断断不可如此……”他向来唇枪舌剑,而今却讷讷不敢言。   因为她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够了,今日我已经很开心了……女子领兵作战,阵前驱策,我难道不是第一人么。放心,我不会死。”她笑着说道,神色愈发从容:“你一定不相信,可我敢断定,此时孟忽倾国之力,在此拦截我和秦湑,他的目的很简单,将我和他都杀了,哪怕最不济,也得是二选一。”   倾国之力。   她刚刚匍匐于地,听到的马蹄声,最少也得有五十万!   来不及搬救兵,天策镇戎距离太远,即使来了,看见冯焰为梁贼将领,也定会大乱。   五万对五十万……   如何得胜?饶是天下最聪明的军师,恐怕也无力回天!   现下,只有放手一搏,为秦湑保全后路。      一声号角!   断断又续续,连绵不止,竟像鬼哭……   战局为之一顿,飓风为之止歇,山河在此,也默然肃穆,唯有大雨,兀自从九霄泼洒而下。   号角又响,这一次依旧是一样的韵律节奏,静谧中透着安详,在摧枯拉朽,倒峡泻河般的战争中,如救命的天神之乐。   秦湑微怔!   这是什么意思?她在军营中演练时,从未吹过这样的号角声啊,秋菀,她此刻在何处?又在传达些什么意思?   号角绵绵凄凄,但山崩地裂,乱石穿空一样的马蹄声,已经越迫越近!   赤锋军身后,竟是滔滔不绝,万马奔腾的呼啸声,隐隐从背后的山口处,涌出如潮的梁兵,铺天盖地奔袭席卷而来!   战鼓雷鸣,北梁兵马源源不断,竟像是开闸之后,洪水滔天般,令山川震眩。   秦湑大惊,闻声而动,他毫不迟疑地,雷厉风行地向赤锋军阵后奔去。   快些,快些!   他缨枪横扫千军,杀开一条血路,单人独骑犹如野狼狂飙,往来冲刺,直奔秋菀所在的方向。      但此时,号角声息,五十万梁兵如霹雳般,惊雷般,闪电般,从身后喊杀奔出,赤锋军中,也微起异动。   所有秋菀的人,从揠龙城开始便跟随秋菀的五十骑铁甲兵,此时在听到十声连续的号角声后,便停止战斗,向大军北侧开始飞速地异动。   那号角声,像一面旌旗,传达着使命,不可撼动。   秋菀换成战马,在前引路,五十骑铁甲兵紧随其后,脱离战场——   竟是向着北侧的一座荒山移动!      最后一眼……   她回首,便望见他在混乱的烽烟中,寻找她……   一切变得缓慢,她的马像是病了一般,她的心像是死了一样,此间千万种声音,风声,雨声,马嘶声,喊杀声,号角声,战鼓声,呼救声,求饶声,全数弥散在她的耳畔。   只剩昨夜,他的那句话。   “我定与你,并肩而生,携手同死。”   秋菀淡淡一笑,纵马上山坡,这座山乃是荒山,寸草不生,乱石穿空,她的马扬蹄飞奔,身后五十名死士追随,她脱离开战场,生处求死,独面悬崖!   “欠你的,我秋菀永远都记得。”她在心底,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孤山深渊,万丈断崖,白首看春花   “秋菀!”      一声呼唤,明明周围山崩地陷,风雷震动,她还是听到了那两个字。   秋菀……   深秋之时,怎会草木菀茂?   因为那人的姓名,才是她在忘记一切之前,想要心心念念记得的。      一切事物缓缓地,轻轻地滑进了无声……   秋菀疑惑,眼前战场刀影回旋,铁甲如潮,五十万从后方赶来支援的梁兵,呼喝喊杀,马尽嘶鸣,这一场恶战,明明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却像一场无声的梦靥,寂静如死地上演在她的面前。   “秋菀……”   那声音,又在喊她!      胯下骏马良驹,飞奔如闪电,雨水瓢泼,被飓风吹来如割面的冷刃,她骑马上坡,面前是荒芜的山头,玄黄色山石嶙峋,她像疾风一般,冲刺狂飙。   头上的兜帽早被风吹去,青丝狂舞,鬓角落发黏在脸颊,雨水浸透了风氅,她像是被海浪包裹,如那日一般,醒来在一片汪洋。   周围的士兵,在喊她。   她听不到,只能看到身侧与她一同赴死的死士,唇吻翕辟,一张一阖,表情凝重而担忧……   “回来!”   唯一的声音,又在喊她!      她回过头,山脚下,数十万兵马之中,她透过无数山石罅隙,看见了他……   他缨枪横扫,凌空挥舞,周围的梁兵莫不敢近身,他往来冲杀,在一片混乱中,在寻找她。   为什么?她此时忽然失聪,什么都听不到,却分明能听见他的声音。   近在咫尺一般,响彻骨骼脉络,四肢百骸,揪扯着心,撕裂着肺腑一般,在喊她。      秦湑,她必须快些引开部分梁兵,才能救秦湑……   她狠心,怒喝一声,她听不到自己催马的声音,但用尽全力,将马鞭挥下,那匹秦湑选给她的千里马顿时吃痛,发疯了一般,狂驰在一路盘旋而上的山路。   她赌对了!   孟忽此计在于杀她和秦湑,她分出五十骑铁甲兵,从北侧上山,意图用自杀式的方法来分散五十万梁军,让秦湑好有退路逃脱。   孟军师为了杀她,竟然派了二十万梁国兵马紧随其后!   二十万……   此时她身后乌压压的,全是梁兵,宛如雪崩漫溢,从半山腰至山脚如蝼蚁般攀上高山,梁兵紧追她的分队之后,势在逼她落崖……   一路疾驰,山上能有尽头么?一定是悬崖!      梁兵气势滔天,战鼓雷鸣,而她像疯了似的在前,策马狂奔。   “轰——”又是个巨雷,电闪雷鸣,劈开了阴霾天幕,撕裂出染红的电光,火花四溅地在无边苍穹寰宇中,划开一道嫣红的痕。   “秋菀,不要跳!”   秦湑的声音,还在她的耳畔,她不知道为何,她不会犹疑停下来思考,她此时只有躯体僵立在马背上,生硬地支配着她准备行动,她耳中只有他的声音,眼前混乱繁复,像是混沌之初,等谁来开天辟地……      衣袂边角被风吹得鼓胀,风雨交加之中,她循着姜湄和凌湖留下的痕迹,一路上山,马不停蹄。   果然,断崖近在眼前。   绝壁断崖,像是从这座高山中被神力鬼斧神工地劈开,边缘险峻,仿佛从亘古便立在那儿,巍峨,参天,陡峭至极。   狂风骤雨此时肆虐于此,冷灰色的断崖,扑簌簌滑落的小石子,滚落之后,便是——   万丈深渊!   这无可攀越,不可超越的悬崖,就在眼前了!      “江云宛……”   忽地,三个字,仅仅三个字,似从荒茫中传来,四海八荒,六道之内,响彻天地间。      遽然,她的耳朵恢复听觉的一瞬,她泪水夺眶而出,竟然不自觉地,紧紧地,紧紧地勒住了马缰!   江云宛!   江云宛!   她是江云宛……   她悬崖勒马,因为事出紧急,她身后五十骑死士顿时也纷纷呼喝停马,可有的人来不及反应,连人带马,直直坠落!   潮鸣电掣般的嘈杂喧嚣,顿时充斥了她的两耳。      她立在马背,缓缓回头,此时二十万梁兵逶迤上山,孤山在她的脚下嗡嗡震鸣,颤动着令她胸口发闷。脸颊边呼啸而过的箭矢,擦过她的脸颊边时,还能感到气流倏忽破开,寒芒毕露的凉意。   身后,密密麻麻,无穷无止的刀山剑林。   眼前,巍峨陡峭,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前,后,无论如何,都是死路……   “杀!杀!杀!”梁兵三呼杀字,那气势拔地参天,掀雷决电,云涌飙发,气冲斗牛!   回音激荡,山壁怪石间来回碰撞出无数个“杀”,一声声,一遍遍,都朝她席卷而来,令她的耳膜鼓动,心肺颤抖……   高不可越的绝壁之上,她身后数十名慷慨相随的死士,此时静静地立在崖边,等着她的一声号令。      梁兵像是源源不断一般,蜂拥上山,此时全都放慢了行军速度,只为了逼她坠崖,然后全军后撤,完成孟忽的使命。      “诸位,准备好了?”秋菀朗声问道,语调不容置喙地冷酷!   “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诸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保家卫国,收复领土,你我此刻,死得其所,英名定会永留史册!!!”她喝道,声音在一片嘈杂中,穿天破云。   “我等誓死追随秋军师!”   话音刚落!   万马奔腾的梁军已经奔上山头,距离越来越近,为首的梁军将领,已在弯弓搭箭,但还暂时没有勒马。   一瞬间,仿佛风云际会——      “轰隆隆——”峭壁之下,隐隐传来闷雷般的炸响,风雨之间,隐隐撼动着这座孤山。   梁兵还没来得及勒马!   雷电掀翻云幕,滚滚地裂开苍穹。   山体开始了颤动,起初微小至极,不可察觉,但梁兵呼啸而至,逼迫秋菀马队退至悬崖边缘之时——   顷刻,山崩地裂!   乱石穿空,咆哮而下……   秋菀淡淡地回头望了一眼梁兵,唇间的那一抹笑容依旧狡黠顽劣。      谁说她要自杀了?   谁说她要自投罗网了?   谁说她要跳崖了?!   错错错!就算是死路,她也和二十万梁兵,一起寂灭!      她的马刹那间感知了危险,正在扬颈嘶鸣,如末路英雄呜咽悲歌,但止不住的崩塌,现在才刚刚开始。      “火药!”不知是谁的一声尖叫,掀翻了梁兵军阵,二十万人马开始了剧烈的骚动。   火药味弥漫开来,从峭壁之下,汹涌而上,炸断的山石擦过秋菀的脸颊,刮擦出血痕,脚下的地动山摇愈发剧烈,终于一声巨大激荡的爆炸声,震动她的耳膜,沉闷的轰隆声不绝于耳,砂石松动,孤山崩裂,天塌地陷之际。   所有的人,都在耳侧尖叫,哀嚎!   她缓缓地,随着坍塌的断崖,向下坠落……      “喀拉拉——”高峰之上,绝壁之巅,半座孤山陡然裂开,整个山头顿时四分五裂,尘埃即使在暴雨冲刷下,依旧笼罩了所有视线。   剧烈的震动粉碎,万仞深渊暴露在她的脚下,她从马上摔落,开始下坠。   身侧,巨大的碎块山石,渺小如蜉蝣的梁兵,四蹄朝天鬃毛乱舞的战马,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场崩塌覆灭里,坠进万丈深渊!   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不去理会耳侧的爆炸声,雷鸣声,嘶叫声,秋菀缓缓阖上了双眼。      这一切过去之后,她惟愿世间如太虚岛的潮水,温柔地再次拂去,她的伤痛。      “嚓——”一点亮光,幽幽地在眼前照亮。   那张绝美凄婉的容颜,被华服簇拥着,不似凡人,竟比天神更要寂寞。   “师父?”她似乎又随着山体坠落了一丈,但眼前那一幕幕如走马观花的场景,顿时在眼前绽开如万花筒般的视角,支离破碎,四散在脑海深处!      烟湖畔,她笑着将一只胖嘟嘟的蚯蚓塞在他的手中,口中吟着:“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我们琢玉郎的娘子,现下还不知道在何处呢……”      这是什么?她看见记忆深处,幽幽地,仿佛隔着红尘,将这一幕再次上演。      那少年淡淡地叹了口气。   “你若不嫁,我便不娶。”   那日的春光映着他的侧影,伴他走进一片天地温柔的澄澈阳光之中!      秦湑?原来,她在那时,便倾心于他了么!      本来这小小的客房就没着那么大,她这几步跑出去,撞进的还会是何处?   自然是他的怀里……他拥着她抿唇一笑。   朗月清风般,拂过万物,雪后初霁般,照亮晦暗,湖光潋滟般,荡开温柔。   倾覆天下般,风华绝世……      震荡的坍塌,山间激烈回响的飞沙走石之声,在耳畔依稀,好似只有回忆,才是她此时身在的地方!      “若你不变心,此生以后,只爱你。”她幽幽一笑,苦涩多于羞赧,在他的耳边说出这句话。   那日大雪封城,那扇盖满了血掌印的城门之后,她便在一直一直在等他。   等了多久,好似一生,她阖上了眼,沉沉睡去,呼吸心跳全无,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那日好冷,她从未体会过那样的痛!   他的怀抱好紧,给她的一丝温暖,轻轻撩着她的血肉之躯,四肢百骸。      “呜……”秋菀哭出声,这一瞬间,她还在向下坠落,只是身旁的一切都不在干扰她,天崩地裂,也与她无关。   是呀,他说过的,寂寞的时光里,他在等她,立春那日春风会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风一吹落花遍地,冬雪漫天后,寒来暑去。   他没有一天不念她,他又如何忘记她。      月下那透着一扇扇门,一道道窗,依旧枯坐在玉锵侯府等她的少年。   那个和她并肩打败夜秦使者,平定一场离乱的少年。   那个拥她入怀,唯恐她是虚幻是好梦的少年。   那个单枪匹马为她闯宫门,为她倾覆一切,为她自毁双目,孤独等死的少年。   那个一袭红裳,便娶了她的少年啊!      秦湑……秦湑……   他竟然等了她这样久,在她不知道的岁月里。   他竟然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在她狠心踏血肉一步步走上巅峰的时日里。   他一直在她身后,期盼一日,春风,烟湖,折花,与她白首!   子孙绕膝,福祚绵长。      “啊……”她那一刻仿佛静止在空中,上天把一切力量从她身体里抽走,只留下最空虚的孤独,最绝望的守候。   “所求不多,若你在我身侧,院子里一藤叶,池塘里一片荷,我和你生许多的小孩,然后看他们跟你学武功也好,跟我学经商也好,我一侧头,便看见你已经老得没有牙,白霜满发,与我痴傻地咿咿呀呀。”她昨夜紧紧抱着他的腰,还这样对他说过!   来不及了,她想起了这一切,她愧疚,无助,却决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此去,万丈深渊,粉骨碎身,再没有另一次奇迹。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才记起,太虚岛的一切一切。   师父将她唤醒,那间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浓重的药味,她问她,愿不愿意再活一次,只是,剔骨重生,改容换貌,记忆全然消散,一切从头来过。   她彼时咬着牙,点点头,为什么不呢!   她要找他,要去他身边,要再一次对他说,我要嫁你。   他穿红衣那样好看,他浅笑时冷艳无双,他清冷的模样犹在眼前,大燕还在动荡,他还身处危难,她一定一定要剔骨剥皮,赶去救他。      原来,起初七七四十九天的痛,她忍受了,为的就是现在站在这个断崖上!   原来,她每年一次的剔骨重生,她忍耐了,为的就是现在掉下这座断崖,为救他而死。   原来,五年里,她步步为营,强忍病痛,夙兴夜寐地成了天下首富,处心积虑地扳倒江婳,一介女流指挥千军万马,死守北疆,为的全都是救他!   她忘了一切,但五年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靠近他,挽救他,留住他,静静地看着他。      他十四岁孤身赴难,一人镇守北疆,深谷断粮,重伤垂危,她都去救了,这一次,最后一次,她怎么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受伤……      一寸一寸,一丈一丈,深深地,缓缓地,她依旧还在向下坠落。   飘摇如风,命比纸薄!   可这一次,她绝不认输,这一次,她不要再离开他。   这一次,她一定一定要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他,奔赴千里,再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倾城盛世,烟花漫天,与君永相携   北疆山崩地裂,漫天烽烟往南,一路高山丘陵,江河湖泊,山川静好。   繁华的灏京,深夜无眠,而高高宫墙之内,鳞次栉比的碧瓦飞甍,殿绕栏楯,簇簇牡丹迎步辇,文德大殿,穹宇空阔,此时前线战报被那战士朗声禀告得抑扬顿挫,回音来回碰撞,满朝文武如临其境。   “启禀陛下,冯焰冯将军乃是诈降梁寇,他将昨夜,他在镇戎军中的心腹下属报告给他的赤锋行军密报,告诉了孟忽,求得其信任,孟忽才率领三万梁兵,与赤锋五万交战于狼虎岭。”   “孟忽那狗贼本想螳螂捕蝉,但岂料黄雀在后,冯将军乃是诈降,当初他一箭射杀郭子奚将军,赢得了北梁极度信任,但其实……”   “郭将军乃是诈死!”      一语掷地,那腰杆笔直,身形健硕的战士语调平静,却顿时在文德殿掀起惊涛骇浪!   “跟朕说清楚,郭将军诈死?”颜怀一袭绛纱袍,卷云冠垂下的珠翠,微微摇曳,露出温润清俊的容颜,此时眼眸中滑过一丝惊诧的神色。      “回禀陛下,此计全是郭将军的奇谋。他当日和冯将军中了孟忽的埋伏,五万天策军全军覆灭,北梁当时非但不想杀冯焰,还想要活捉他,于是郭将军看出,孟忽计中计,连环计,旨在诬陷冯焰叛国杀了自己,从而离间我大燕三军,于是将计就计!”      “他先是在天策中找到与自己身形相似的死士,替他被冯将军射杀而死,然后他身负重伤,金蝉脱壳,逃出升天后,孤身隐藏在山林间,被北疆的猎户所救……”      “为了不打草惊蛇,使北梁相信自己已死,从而全面信任冯焰将军,他养伤之后也不敢回营,只在山中,四处打探消息。昨夜他探听到梁贼信了冯焰的话,孟忽竟带兵五十万前赴剿杀玉锵侯和秋军师,发觉时机已到……”      “昨夜,冯焰代表北梁上阵,却将矛头一转!暗中调度三十万镇戎赶到支援赤锋,郭将军紧随其后带天策五十万杀进战场,剩余五万赤锋同时集结,可谓是三军首次会战,我大燕百万军团第一次联合而战,将孟忽杀得片甲不留!”   他语调激昂,百官闻之莫不热血沸腾。   眼前一副狼虎岭剿杀孟忽的战争场面,好不波澜壮阔,五万赤锋将要败北之际,玉锵侯命垂一线之际,冯焰和郭子奚竟率三军军团赶赴相救,并围而剿杀孟忽……   好计策!好胆略!   冯焰的一身胆魄,狡诈滑头,郭子奚的深沉城府,审时度势,沉静对敌,玉锵侯的无畏救国,血战到死,三者缺一不可,三军将领竟如此英雄豪杰,令人仰止!      “然后呢?”颜怀轻声问道,他并没有激动,只是静静地思忖着来龙去脉。   颇有一代贤君圣主的气魄。   “我大燕三军联合,败退北梁,江太后之前割让的朔北九州,在三军乘胜追击下收回了四座城池,孟忽重伤垂死,现在赶回北梁,躲避剿杀的逃亡中。”   “不过……我军也损失了一位军师……”那报告战报的战士忽地,声音一沉:“因郭将军此计在于秘密进行,滴水不漏,才能使北梁一步步进入陷阱,所以昨夜,赤锋军全军覆灭之际,秋军师挺身而出,只身赴难,带领五十骑死士,奔上断崖……”   “她或许事先知道此行凶险,所有早有准备,化身为守护赤锋军的最后一道屏障,她落崖的一瞬,揠龙七智中精通地理天文的姜湄和凌湖两位谋士,借雨势骤狂,山体滑坡本身的力量,在断崖下放置火药,瞬间引爆了北侧孤山,二十万孟忽派去追击秋军师的梁贼悉数死于山难!秋军师她……也……”      “你说什么?!”   颜怀忽地起身问道,他一向沉静娴雅,温文得体,群臣从未得见过璟初帝竟有如此巨大的情感波动,一瞬间莫不是愣在原地。   “江……秋军师,她如何了?”他慌张问道。   “现在还未找到秋军师,不过,孤山坍塌,被夷为平地,原本的断崖之下此时尽数被断裂的山石掩埋,要搜救秋军师,恐怕,需要数月……”   “够了!七日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朝廷派出工匠,一定要把山石清空,掩埋之下的五十位死士都给朕救出来,若是不幸遇难,全都抚恤其家室,然后厚葬了。”颜怀冷静了下来,低声吩咐着:“刘舜,你亲自去北疆一趟,料理后事。”   群臣顿时一片哗然。   刘舜,乃是当朝宰执!   皇上居然把宰相大人派去北疆救人,可见他对秋军师的重视……   “臣,领旨!”刘舜叩拜接旨,      “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忽地,一个小太监冲进大殿,满额汗水地跪在地上高喊:“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刚刚诞下皇子!请皇上速速移驾延福宫……”   “什么?”颜怀一时间,又惊又喜,殿内沉重肃穆的气氛,顿时被喜悦覆盖。   北疆大捷,三军会战收回了四座城池,如今皇后又诞下皇子,实乃可歌可贺。   若秋菀,也能毫发无伤,就好了……颜怀如此想着,撩开龙袍,大步踏出文德殿,摆驾延福宫,心中,忽地想起那人的面容。   她的衣冠冢,又是好久未去了。   许是,落花满地了罢。   他知道秋菀便是江云宛,他听到江婳这般说过,秦湑这般说过,可直到如今,他还是在心底空出一抔黄土,坟茔,葬着她长眠于心。   他登基后,和范皇后帝后恩爱,相敬如宾,他已经看到本就是他的妻子的范绿绮,明白了她的心意。   往事,既然消散了,便不必日日挂怀,她既然离开了,死去了,便当她音容宛在,夜深处偶尔怀念她便可。   她本是他的一束光,此时依旧如是。      愿她,像他这般安好,除此以外,他别无所求。      “江云宛,你一定不会死,既是死过一次的人,阎王的生死簿上,已是被勾去了名的,阎王见了你重回地府,也会把你再赶出来……”他笑了笑,心安了许多。   朕的第一个孩子,便取名“颜光”罢。   光在,一切都还有希望,还有转圜。   仿佛,你依旧还在。      ※※※      北疆大捷。   四座城池,一夜之间悉数收回,大燕北疆的百姓们蜂拥上街,迎回凯旋而归的三位将领,三位英雄。   揠龙城门大开之后,却见一骑快马绝尘,马上黑袍的将军,连战袍也未退下,直奔城南,两侧亲迎的百姓们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后,让出一条去路。   城南,那是秋军师的宅邸啊!      不知是谁,忽地高呼出了秋军师遭遇山难的噩耗。   遽然,欢腾而出,夹道相迎的揠龙百姓们,全都敛去了笑意。   那日,揠龙城,哭声震天。   回城马队中,冯焰和郭子奚骑在马上对望一眼,也具是神情凝重。   只差一点,若秋菀等到了他们的支援,便不会引爆孤山,可郭子奚对秦湑道歉,说因为他的计谋害死了秋菀时,被他冷冷打断。   “她没死,所以你不用道歉。”秦湑这样告诉他……      拨开人群,他隐隐在商华的带路下,来到了秋府。   格局和洛阳城中的秋园差不多,石径通幽,牡丹盛开,夏风拂过长廊水榭,池塘树荫,这宅邸中,每一处,都有她的气息,引着他,毫无障碍地穿行,足下生风!   循着那夜的记忆,走到她的书房前。   “吱呀”那老旧木门被推开,许是因为弟子太多,常常来此处与她论事,那扇门刮痕斑驳,只被他轻轻一触,便向内自己打开。   书桌,还是照着她的脾性,堆满了如小山的书籍,辟蠹的芸香四溢开和暖的香气,墨已经干涸了,但墨香四聚于此,四国残卷被翻开,停在了“东豫”国史的那一页,四周的地图,书册,凌乱之中,他触摸了一块布料……   微微讶异,他将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丝绸罗帕上,用蹩脚的绣工刺绣上去的,歪歪斜斜的一行字迹——      “君若利剑,出必见血,直入北梁。妾为剑鞘,护锋敛芒,守在四方。”      剑锋与剑鞘,他与她……   秦湑扯下了蒙着双眼的黑绫,冷如冰霜的脸上,毫无表情。   她奔赴出了对她自己的承诺,他在前冲锋,她守护四方,她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就仿佛,她现在,就在他的身侧一般。      “傻人。”他甚至能听见她在唤他,近在咫尺,他虽看不见,触不到,但她依旧与他并肩。   从十岁开始,烟湖初遇她,她次次来玉锵侯府,坐在窗棂上吹箫,而后她为他赶赴北疆,救了他无数次,再然后哪怕她忘记一切的五年里,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奔波,为谁拼命,为谁步步为营,身处刀光剑影,但她的每一步,依旧朝着他,从未停歇过。   后来她与他并肩看烽烟遍地,满目疮痍,她也不曾退缩过。      君为利剑,妾为剑鞘。   出必见血,护锋敛芒。   直入大梁,守在四方!      这便是她,最最简单的心愿了……   “回来,回来,回来……”秦湑摩挲着那一行字迹,心如刀割。   若剑没有了剑鞘,风可以吹化他,雨可以侵蚀他,岁月可以腐朽他,他定会与她一同消失。   “江云宛,你必须得回来……江云宛……”他喃喃念道,一把攥紧了那块罗帕。   回来,嫣红吉服,喜帕遮面,做他的新娘。   他要娶她,说了那么多次,她也同意了那么多次,可为何,好事多磨,天不遂人愿,颠沛流离,刀光剑影中,枯等和思念都付了暮染烟华般的一片迷离,怅然。   尔来十余年,孤影永徘徊,她欠他一个结局,他亦然。   物是人非,从灏京,到浔阳,再到洛阳,终至这座揠龙,他还可以再等多久?      一年,江云宛,我再等你一年,一年之后你若不来,黄泉碧落之下,我去寻你。   说好了同生共死,你不许反悔!      ※※※      半年间,北疆战事休停,和平对峙。   孟忽终是没死,侥幸逃脱,但连年征战,燕梁两国都需要休养生息,于是默契地选择了议和,虽然边境线依旧剑拔弩张,江婳割让的九州还未尽数收回,但大燕终是喘了口气。   狼虎岭一战,被载进史册,无论是用奇谋,集结三军联合会战的郭子奚,还是诈降敌军,狡猾刺进敌人内部的冯焰,亦或是血战不屈,如虎如狼的玉锵侯秦湑,还是五十骑死士,慷慨赴国难的秋菀。   都在四国残卷的“燕史”一页,伴着大同元年的一切兴衰,永远浮沉。      盛世再来,大同元年,璟初帝和宰执刘舜变法,中兴大燕,开创了大同盛世,江婳宫廷政变的往事,被颜怀为文王翻案作为结局,了结在了血雨腥风的那段阴谋里。   江婳和颜清消失在江湖,一个多月后,有人上报朝廷,紫霞山山坳处忽被毒气弥漫,蛇虫鼠蚁被毒死,花草树木尽枯萎,颜怀没有做任何议论,只派人在毒气消散后,厚葬了相拥而死的两具尸首。      半年转瞬即逝,忽又是大雪,漫天银白皑皑,上元节已近。      秦湑在揠龙安家落户,造了一座和灏京相似的玉锵侯府,每日策马出城,去狼虎岭查找,那被山石掩埋的悬崖下,早已被人清理完毕,五十骑战士仅有两人侥幸活下来,亦有极少数活下来的梁兵因为璟初帝搜救及时,被留在燕国当成了俘虏……   只有她,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半年里,揠龙城也因几桩风月奇谈,才子佳人的佳话而满城轰动过。      要知道玉锵侯秦湑俊朗绝世,冷如冰霜,现在不打仗了,又整日出城,抛头露面,每次都造成满城女子围追堵截的窘境,再加上北疆边界民风彪悍,女子也分外奔放热情,几乎日日都大有当街“看杀秦湑”的架势。   北梁云霓公主依旧死缠烂打,顾不上两国和谈,就差把刀架在自己父皇脖子上请求出兵挟持玉锵侯了。   更有大燕各地奔波而来的名媛淑女,有的出自书香门第,有的来自簪缨世族,也有一不小心把绣球抛到秦湑怀里的小家碧玉,甚至还有不由分说出手打人,被秦湑一招制服,硬说刚刚是比武招亲的江湖女侠……   夸张到,秦湑刚出府门,便会有无数女子哭喊着认他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他爹,真是花招无数,层出不穷。      介于此,一次出游中,秦湑借冯焰之口(冯焰很乐意帮他周旋于各色美女),说出了四个条件,只要你四个条件都合格,秦湑就会上你家下聘书!      第一,美貌要艳倾四国。   第二,家产要天下首富。   第三,文要曾位居宰执。   第四,武可以阵前驱策。      四个条件一出,天下哗然,这哪是娶妻,这比考状元还难啊。   原来玉锵侯此生爱慕的女子,就是曾让他为其自毁双目,倾尽天下的江云宛,和曾有幸成为赤锋军师的秋菀大富商,这两个女子,恐怕百年之内,不会再有!   这秦湑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高!   于是,风波停歇,再也无人敢去骚扰秦湑,毕竟那会非常没有面子……   就让他一个人打光棍儿罢!      可这夜,揠龙城门刚要关,一个带着兜帽,斗篷破烂,灰头土脸的小乞丐竟然拼死拼活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干嘛的?我们揠龙城这地界儿,哪是你个要饭的能随便进的?!”   “官爷,这揠龙城富得流油,不都是因为秋菀么?你可知道她富裕之前,就是个卖棺材的,谁还没有个落魄的时候……”那小乞丐的声音,居然清脆如铃,宛若黄莺出谷般的婉转。   女的?   那守门的战士一愣,打量起面前油嘴滑舌的小乞丐,斥道:“他奶奶的,秋菀秋先生,也是你能议论的,玉锵侯为秋先生连江大人都能忘,还情根深种,这么高不可攀的人物,从你这狗嘴里出来,怎么就成个卖棺材的了!小爷我看你连棺材都买不起吧!滚~”   小乞丐微怔,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正是来跟玉锵侯求亲的!”      此言一出,守门的战士们全都惊呆了!   好样的,揠龙城多久没有趣事了,这小乞丐口出狂言,要向秦湑求婚?      “哈哈哈……”一片哄笑声。   今儿是上元节,放这小乞丐进去热闹热闹,也是很有看头的!   “进去吧进去吧,爷爷我带你去找玉锵侯,哈哈,听说他正跟冯将军和郭将军在秋雨楼喝酒呢!”   秋雨楼,听名字就知道,它是秋菀开的……   那小乞丐刚想拔腿跑进城,谁知脖子后面衣领被人一扯,她已经被一群守城的战士们拉着向秋雨楼进发了。      上元佳节,满城欢腾,小乞丐入目之处,皆是蛾儿雪柳黄金缕,宝马雕车香满路,千万花灯栉比而排,护城河内全是淡红色的莲花灯,映得深黑色河水上斑斑点点,流光溢彩,光如白昼……   男女相携同游,毫不避讳。   香粉扑面的小扇儿堪堪遮住佳人的脸,只露一双眸子,含情顾盼。   灯如海,光流转。   “美,真是美极了……”她不禁喃喃道:“原来这半年,揠龙居然如此繁华了……”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身侧五六个将士们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整条拥挤的街道,也微颤了几下般。      秋雨楼,此时花灯点缀,更显繁华,楼高参天,此时轰然绽开一朵烟花,五光十色,姹紫嫣红,流光铺满夜幕,引得楼下人人抬首而望。      她携了一盏红灯,笑着踏进人声鼎沸的酒楼。   “好酒量!冯将军不愧是大燕第一!”   嬉笑声中,赞叹声中,酒楼一楼,大厅中央此时没有桌椅,所有的桌子都堆成了一座山,层层木桌搭到五楼,一个猩红风氅的男子簇拥着成千上万如山的酒坛,仰首豪饮。   姿态豪迈恣意,尽显风流。   “好酒……只是无人能陪本将军喝到最后啊!”冯焰朗声一笑,将酒坛“咣当”一声砸下来,坐在角落的郭子奚鄙夷地翻了个白眼,道貌岸然地拥紧了怀里的舞姬。   那舞姬檀香扇一遮,露出眼眸刚刚打量到门口的小乞丐。   “哎呦,吓死奴家了,这小乞丐何处来的?”那娇艳美人此时娇羞荏弱地靠在郭子奚英挺的臂弯里。      “郭将军,洒家刚刚守城,这小乞丐说要向玉锵侯求婚,我便放她进来了!哈哈哈!”一众守城门的将士们放声大笑。   遽然,整个闹哄哄的酒楼,被他这句话震得,陷进了惊涛骇浪般的轰动里。      “这小乞丐居然是个女的?没看出来呀!”   “哈哈,果然有看头,今夜小乞丐你红星鸾动啊……”   “玉锵侯好久被拔剑了,过会儿便有得看了!”      一浪赛过一浪的吵闹,令她耳膜都颤动了起来。      她提着红色的灯笼,拔足而上,褴褛不堪的斗篷,棉絮都撒了出来,她毫不在意,只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与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找寻着他。      秦湑,秦湑,你在何处?      小乞丐满面灰土,唯那一双眸子露出点清丽的瞳光。      秋雨楼,最高处。   她停在一重厚重的帘幕之前,隔间内,隐隐有灯光。而廊中未点灯,此处暗影碎碎,幽寂静谧。   楼下喧嚣嘈杂渐渐只剩下隐隐从脚底传上来的震动,闷闷地,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而这最高的一层,高处不胜寒。   寂静如禅房深处,幽幽凄冷。      心如擂鼓。   她静静伸出手,撩开那厚重的幕帘,像是隔了千年的尘埃,万丈的软红,在那之后,她便可以靠近他!   光,遽然涌出来,照亮她的眼睛,窗边悬着的那盏明明灭灭的红灯笼,和她手中提着的,一模一样。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他在灯火阑珊处。   此时,镂花的木窗外,一个嫣红的烟花,绽开花瓣,轰隆声席卷而来,流光散开在她的眼睛里,化作一点一滴,细细碎碎的红光。      他背对着她,此时缓缓回头,身影,动作,被繁华缭乱,盛世烟花映得遗世独立。   寂寞如常。   楼下,太平光景,万民欢腾,流光在揠龙城连绵成火光的巨龙,盘旋逶迤,烟火冲天,倾城绽放。   此时,万千烟花,一齐升空!   “轰!”   赤橙黄绿青蓝紫,百花争艳,春日又来,盛世永延!      她哭了,泪水汹涌,尽数被光打亮成五彩缤纷,美轮美奂的颜色。   心口千言万语,此时,不剩一句。   两人之间,三步距离,两盏红灯,一间楼阁,再无其他。   以上——   这便是,她的盛世,他的太平。      “回来了?”   “嗯……”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咯,番外篇里见! ☆、番外之洞房花烛   大红的喜被,层层叠叠,绸缎被褥四角塞了大枣花生桂圆莲子,摩挲起来沙沙地扎人手心,一床双龙双凤簇团牡丹,一床鸳鸯交颈相戏春水,或是百子游戏,喜鹊登梅。   雕牡丹的紫檀窗,双喜字红如朝霞,灿若桃夭,孤余楼上张灯结彩,流光嫣红,却无往昔的幽雅静谧,一派灯海华彩……      五更天,婚房外的嘈杂喧闹还在继续。      江云宛愤懑地往后一倒,倒在层叠簇拥的喜被里,连喜帕也坠在地上。   “姐姐,快起来,哪有这么洞房的啊!”素敛惊道,赶忙将她拉了起来,扶正做好。   “洞什么房啊!这都五更天了,秦湑那个酒鬼还在外面喝酒……我看,全都是你家官人沈青影,死拽着他不放!”江云宛撇唇,抱紧了床柱。   “你就这么着急啊……新婚之后夜夜春宵,还怕不够么?”素敛红着脸揶揄她,一面拿手肘戳了戳江云宛的小腹,挑了挑眉,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素、素敛……你羞死我算了!”江云宛憋红了脸,笑骂道:“果然呢,你这丫头六个孩子不是白生的!五年不见,你竟生了六个,你……”   她还没说完,便被素敛拿手遮住了嘴,素敛急道:“你这没正经的,拿我说笑,我那不是还有一胎龙凤……”   果然是珠圆玉润,很好生养,沈少卿你有眼光!      江云宛忍笑忍得花枝乱颤,今年沈青影带素敛和六个儿女从冀州回京,官复原职,她才得以和素敛相认,回想起刚刚素敛六个孩子在喜被上打滚玩闹的场景,真是要多乱有多乱……   只是,这天都快亮了,秦湑还被三军战士们团团围住,看来不把他喝趴下,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酒多伤身……这冯弟弟看来真是找死,有本事来找我拼酒啊!我可不是当年的二两倒江大人,老是缠着我家官人,真是……”她笑着骂道,谁知“我家官人”四个字刚说出来,她自己却羞得说不下去,只好将那双狐狸般的眼眸滴溜溜地一转,将红透的脸埋进喜被里。   “呦,这还没洞房呢,姐姐你就叫得这般亲~~”素敛贴过去呵她的痒。      “秦姐夫,不喝完这一坛,不准洞房!”冯焰的声音忽地从庭院里传来,他似乎也喝高了,有些口齿不清,随即赤锋、天策和镇戎三军的战士们也开始瞎起哄,声音震得孤余楼都发颤:“这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我们也没看见,秦姐夫你太抠了!叫秋姐姐出来喝几杯嘛!”   “是呀是呀,不叫出来,今儿就不放你走!除非你把兄弟们都喝趴下!”书生将军郭子奚一向道貌岸然,如今看来他也喝得不少……   江云宛黛眉一蹙,支着耳朵细听。      “本侯的夫人,也是你们这些五大三粗的俗人可以随便看的?”   忽地传来这么一句,秦湑的声音,在一片嘈杂里,直直地,准确无误地钻进她的耳里。   霸道,清冷,还带着不容置喙的专横。   江云宛痴傻一笑,恨不得现在就出门陪他把一群起哄的将士们喝倒。   “傻人,也不知你酒量如何……”江云宛讷讷自语道。      “行了,都散了罢,要喝明日再来,我娘子都等我一夜了。”江云宛耳畔忽地又传来一句,秦湑话音未落,酒席上就像炸开锅了一般哄闹起来。   “哎呦,我的牙都被侯爷酸倒了!”   “侯爷原来也是性情中人!”   “这长夜漫漫,人家对影成双,咱们哥俩不醉不归啊……”   说罢,那班子带兵打仗的粗人又开始猛灌,偶尔能听见夜舞和长岁吵架的声音,吕夷吾在屋顶上弹琵琶的声音,冯焰和郭子奚划拳的声音。   一团乱麻中,唯有他轻缓的脚步声,令她心尖微颤。   “来了来了!姐姐你快盖喜帕啊~”素敛胡乱地将喜帕盖在江云宛头上,便吆喝起丫鬟们倒酒点烛,手忙脚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着些微凉,带着酒气的夜风,江云宛心如擂鼓地坐在大红的床沿儿,听见他一步一步地走进。   他并没言语,这间屋子他熟稔至极,只走了几步,便已经走到床边,江云宛还没来得及去感受,他便贴着她的身侧,缓缓地,坐在她的左手边……   床沿明明很长,他却偏偏紧紧地偎着她,佛手香沾染些清冽的酒气,离得她极近,令她一时间两腮红透,滚烫地红到了耳根。   这厢还在羞赧,左手背上,忽地一阵温热!   他轻轻伸出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他的,右手……那枚秦家祖传的碧玉扳指,透着凉气,在她手背划开一道痕,凉凉的,撩人的,却是他温柔得如水般的触感。      “等久了?”他问道,语调轻柔,撩得她耳畔温热。   “我……”她愣了许久,却不知如何回答……   等久了?究竟等了多久?其实二人皆是等了好久好久,久得,如今她还不敢相信,此刻和她并肩坐在喜被上的人,就是他……   红烛摇曳,满室嫣红的流光里,身侧是他。   洞房花烛,长夜熬尽,等在尽头的人,是他。      “揭了这红帕子罢……我想……看看你……”她忽地出声。      素敛和丫鬟们具是一惊,头次听说新娘主动要揭喜帕的!   于是,她们私下都笑开了,看来这玉锵侯夫人,果然不是寻常的女子呢。   秦湑不动声色地,轻轻地,撩开她的喜帕。   江云宛但觉眼前红光满室,流光溢彩,却不及他的一角侧颜。      果然,他配这身红衣,乃是绝世风华。   身姿修挺,长身玉立,那抹嫣红映得他玉琢的颜,乌墨的发,黑白分明,眉目冷艳。   这难道不是天下第一的男子?简直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   这颗嫩草,居然被自己吃干抹净了!   江云宛不由得傻笑起来,嘿嘿地靠近他,将他瞧了个仔仔细细。   “别急着洞房,还没喝合卺酒呢。”素敛揶揄她。   她恍惚地回过脸,方才想起屋里还有人。      两个小丫鬟捧着合卺酒,笑道:“新郎新娘,请用合卺酒。”   玉白小杯,衬着相连的那根红线,红得触目耀眼,撩人魂魄,她接过酒杯,便见他缓缓倾身,靠近自己……   离得很近,合卺酒香有些甜糯,红帐内牡丹花香馥郁浓烈,好似天下所有艳丽和妖娆尽数被眼前这一幕收敛了去,遂觉一切美得似梦,华丽得如幻,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颊边,倾身而过,指间的白玉酒杯微微斜过来,便是甜腻入喉,如糖似蜜。   美不胜收。      耳边,素敛的吟唱,又像是从天际传来,不甚清晰,因为他的容颜,已经摄了她的魂魄,攫住了她的所有视线……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同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离别?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屋内已经没了人,素敛带着丫鬟们走出了婚房,吹熄了一双高高的红烛。   唯有床榻边的小烛,此时也要燃尽般,只剩了一小截,门外,欢笑嬉闹声,饮酒作乐声还在嘈杂,兀自繁华,反而显得婚房内有了几许静谧和痴缠。   “冯焰又嚷嚷着让你喝了好多罢?”江云宛凑过去问他。   “不多,他喝了三十坛,我只喝了三杯。”秦湑回答,那冷艳的笑,有令江云宛有些发愣。   “你使诈了?”江云宛狡黠笑道:“好个玉锵侯,新婚夜喝酒还作假……真是太没诚意了……”   只是她还没说完,秦湑已经把红色绡金帐帘拉上,将她猛然压在身下。   “若是喝多了,怕你再溜走,今日把你娶进门,你彻彻底底成了我的,便不能再消失了……”秦湑咬着她的耳垂,令她身子有些发燥,两颊滚烫,听他炽热的声音又响起,有些沙沙的欲*色:“再说了,今夜的要事一定要办,我怎能喝醉?”   还要事?!   这个小色鬼真的如狼似虎~   江云宛抬眼去看他,见他不笑不语,双眼虽然黑得空洞,但隐隐透出滚烫的热,已经不能消圜,无法阻挡……   接着便是他重重的吻,覆在她的唇上,交缠良久。   她呼吸急促了些,低吟了几声,便听他沉声道“刚刚沈少卿跟本侯聊了聊。”   “聊、聊什么?嗯……别这样,我的衣服……”他还没解开她的凤冠和霞帔,手却已经探进了她的衣襟,撩着她的背,扯下了她的亵衣。   “他说,要跟秦家定娃娃亲。”秦湑严肃的口吻说出这种话,不由得让她发笑。   “秦家的娃娃亲,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红着脸,明知故问。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给本侯生儿子了……你不用努力,躺着就行。”   “你你你……你个色鬼!”      第一次,夜不再漫长,反而很短暂,今夜之后,便是她成为玉锵侯夫人的第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